蘇北：我通俗明白地站在你面前

蘇北

　　采訪結束，蘇北面前的A4紙被他寫滿六張。

　　他一邊說出各種句子，一邊把句中的關鍵詞寫在紙上，像是寫給我，為他的南方口音加點字幕；又像寫給他自己，為這場人生編年口述做點提示。

　　“蘇 北”自然是筆名。27歲前，各個發(fā)表作品上出現(xiàn)的都是原生名字“陳立新”。1989年，他到北京魯迅文學院進修，幾個文學青年湊在一起商量起筆名。他想了 想，自己的老家安徽天長，從地域上來說，其實浸染著強烈的蘇北地域文化，不管是方言飲食，還是風俗習慣。那么，沈從文寫湘西，孫犁寫冀中，李銳寫呂梁，張 煒寫膠東，我能不能寫出一點蘇北的地域特色。

　　“蘇北”由此誕生，代表了一個名字，或一種向著強烈地域特色的方向而去的寫作。蘇北給自己帶 來了一個符號性的寫作形態(tài)�！翱磥磉@是一個錯誤。就像唐·吉訶德大戰(zhàn)風車。”蘇北自嘲說，“現(xiàn)在百度一搜，最先跳出的多是‘蘇北養(yǎng)豬基地’‘蘇北種牛場’ ‘蘇北花卉中心’……當年妄想把地域‘蘇北’和我這個‘蘇北’平分秋色，現(xiàn)在看來是極其可笑的�！�

　　Vol.1

　　“每個作家寫作的契機都是特別的�！碧K北說。比如他，十六七歲之前基本就是頑童，釣魚，打架，夏天在河里洗澡，冬天在澡堂滾銅板。

　　“高 中寫作文只會寫套話，但課本里讀到過古文《岳陽樓記》、《醉翁亭記》，知道那是很美的事物；第一年高考落榜了，語文成績很差�！睘榱藦娀�語文的應試能力， 蘇北找來一本《現(xiàn)代散文選》，看別人怎么寫文章。冰心，朱自清，劉白羽，楊朔……這些散文家的名字進入蘇北的世界�！斑@些名字很迷人，我覺得這些偉大的作 家，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靈魂也是高貴的。這些遙遠的陌生的人，給我?guī)�來了一種夢幻般的不切實現(xiàn)的幻想。”

　　不久，蘇北參加了農(nóng)行招干，考入 銀行，由此放棄了高考復讀。一天，蘇北到滁州師專找中學同學玩。同學讀中文系，可他并不真讀書。在他床頭的一堆書中，蘇北翻到了本《外國文學名著選讀》。 這本充滿世界名著導讀的大學課本，開啟了蘇北嶄新的文學世界。他以這本書為指引，買回了幾十本名著。他用心讀了屠格涅夫的《前夜》和《父與子》，也喜歡托 爾斯泰的《復活》和狄更斯的《老古玩店》�！澳欠N感覺至今難忘。世界名著不是教你寫作的，而是培養(yǎng)你的妄想的�！弊x多了，蘇北開始提起筆寫豆腐塊，投稿卻 多遇冷。

　　一個偶然的機會，蘇北知道還有“文學刊物”這么一個東西。他開始訂閱《人民文學》等雜志，通過這些雜志，他知道了更多作家的名 字。汪曾祺的名字也是通過這些刊物而知曉的�！白畛醯膶懽魇沁^語言關�！彼�開始學習自己喜歡的作家的語言，孫犁的，阿城的，包括后來讓他瘋癲的汪曾祺的。

　　《紅樓夢》亦是蘇北摯愛�！白x《紅樓夢》不是喜歡，而是自己強烈的意愿�！碧K北說，男孩都喜歡打打殺殺，沒有幾個一開始就迷上《紅樓夢》的，除非他是“情 種”：“這樣的書是要硬啃的。”蘇北主張一個人要讀幾本“看家的”書——這就像一桌宴席上的“硬菜”——通過這些書來打底子，你再去廣泛閱讀。

　　1986年，蘇北以這些閱讀為“底色”，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處女作《老人與小東西》，描寫一個老人與一個小孩在塘邊釣魚中的小小戲劇沖突和淡淡憂傷情緒，發(fā)表在當時以“文學雜志界四小名旦”之一著稱的《丑小鴨》上。

　　“因為發(fā)表在《丑小鴨》上，這個刊物在北京，當然在本地區(qū)就有些影響。地區(qū)文聯(lián)主席在一個雨夜來我家看我，和我這個‘文學青年’拉家常、聊文學，還吸收我為地區(qū)作協(xié)會員。這是我創(chuàng)作生涯中受到的第一次鼓舞�！�

蘇北

　　　Vol.2

　　“在寫作中找到‘這一個’而不是‘那一個’特別難。每個人都不想和別人長得一樣。如何把自己和別的作家區(qū)別開來、寫出自己的特色，這對一個作家是非常重要的�！碧K北說，“庸俗的寫作是致命的”。

　　在發(fā)表了處女作之后，蘇北有很長一段時間寫不出作品。“沒有生活，特別苦惱�！蹦且欢螘r間，他讀了大量雜志上的小說，對新時期的大部分作家都有所了解。 1990年蘇北借調湖北黃岡編文學雜志，這對蘇北來說，是一個機遇，使他有機會走出小縣城，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叭松�還是需要歷練�！蓖瑫r他尋思著在平淡 的縣城生活里，怎樣找到創(chuàng)作的落點與味趣。早期的小說《蟻民》、《螞蟻巷軼事》都是描寫小縣城生活的。

　　“我的小說不是以故事取勝的。多是傳達一種情緒和感覺為主�！彼�喜歡自己的兩個短篇，《洗澡》和《戀愛》：“它們就是在寫孩子成長過程中的一種憂傷，心理上的一些小波動。我以為小說要有細節(jié)的力量。一切的一切，都在于細節(jié)的力量。我相信這種東西是有生命力的�！�

　　蘇北坦言自己的小說受廢名、沈從文和汪曾祺的影響很大。他信奉汪曾祺的那句“寫小說就是寫語言”，“寫文章要像拉家常一樣，態(tài)度要親切自然。好的文學語言只有一條標準：就是準確、簡潔、形象，有一種節(jié)奏之美。語言要經(jīng)過訓練，需要多閱讀符合自身氣質的作品。”

　　業(yè)余寫了三十年，蘇北知道寫作的難。才華，機遇，堅持，這些都是一個作家成功的必要因素。“對于一個作家而言，作品的經(jīng)典化是非常重要的�！彼�聊到畢飛宇的 《玉米》，有些羨慕地說：“在泱泱的小說作品里，你讀到這樣一篇清奇作品，你就值了；對于作家而言，這種創(chuàng)作，可遇不可求�！�

　　雖然日后的蘇北，更多是以“散文家”的身份行走在讀者眼前，但他對小說的感情很深。“小說是訓練語言的好方式。我后來寫很多散文也帶著寫小說的感覺�！�

　　進入30歲后，蘇北開始大量創(chuàng)作散文：幾百篇、七八十萬字的散文作品發(fā)表在兩岸四地的報刊上，比如《散文》《美文》《文匯報》《大公報》或《聯(lián)合報》；許多 散文作品入選高中生模擬試卷的考題。散文《城市的氣味》《養(yǎng)老婆》《水吼》《長山》等，吸引著很多熱愛散文或由此開始熱愛散文的讀者們……小說寫作時斷時 續(xù)，倒是散文創(chuàng)作，給蘇北帶來了更多的聲名。

　　“不張揚，不堆砌，表象自然而內(nèi)里斐然，能讓你暢快進入而又留戀往返……敘述平實，文字簡 潔，但平實中輒見細致，簡潔中又有韻致，這與他寧泊淡定的人生美學相互映襯，又相得益彰”。這是著名文學評論家白燁眼中的蘇北散文。蘇北對他的小說與散 文，投以同樣的氣質安排，那份鄉(xiāng)土淳樸，成為一種文脈衍貫。他在散文集《一個人的千愁百結》中寫道，“文字不在書齋，而在里陌”。這或許便是蘇北文字的 根，也是果。

作家賈平凹為蘇北頒獎

　　　Vol.3

　　1989 年，在魯院進修的蘇北結識了他欽慕已久的著名作家汪曾祺。在此前的幾年，蘇北曾追星族般地手抄過汪曾祺的小說《晚飯花集》。這次邂遇讓蘇北激動不已。 1993年蘇北被借調至北京工作，使他有更多的機會與汪曾祺先生接觸。蘇北老家在高郵湖西岸，汪曾祺老家在高郵湖東，隔湖而忘年的兩人，常在汪曾祺家中談 敘文學，成為蘇北記憶中的溫暖。

　　1997年汪曾祺去世后，這種溫暖感突然消逝�！巴粝壬�曾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他身上有‘五四’那一代人身上特有氣息。在他離去后，我發(fā)現(xiàn)對他的了解真是太少太少。于是我就寫一點回憶性的文字�！�

　　蘇北在對汪曾祺的閱讀和寫作中，也在使自己得到成長。“我漸漸發(fā)現(xiàn)原來汪曾祺是那么豐富，不僅僅是給我們留下幾十萬字的小說，他身上所隱藏的‘暗功夫’，非常了不得，是我們這代人所沒有的�！�

　　解釋起這種崇敬，蘇北斬釘截鐵：“他是一個異數(shù)。汪曾祺這樣的作家，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培養(yǎng)出來的，他是時代適逢其時的產(chǎn)物�！�

　　“曾 經(jīng)也模仿過他的寫作，但這么多年下來忽然明白，你要達到他那個境界太難了。他在西南聯(lián)大受過西方文學的影響，童年在高郵又受過良好的傳統(tǒng)文學教育。他父親 是個牙醫(yī)，會畫畫，會書法，放風箏，釣魚，是個有趣的人，對他影響很大。汪曾祺后期喜歡研究美食和花草，他的詩書畫都透著一股強烈的文人氣息。這樣的人不 是你簡單可以模仿的，因為我們這一代人的成長底子太差——童子功很重要�！�

　　蘇北用他最熟悉的散文形式撰寫他眼中的汪曾祺，著出《一汪情 深：回憶汪曾祺先生》和《憶·讀汪曾祺》兩書。這些文字有別于一般研究汪曾祺的理論文章，帶有更強烈的個人色彩。他還注意到，雖然上世紀八十年代汪曾祺開 始成為文壇熱詞，但他在1949年就出版過小說集。因此，除了對汪曾祺后期的創(chuàng)作需要研究，對其前期作品的收集也飽含意義。蘇北剛剛為出版社編了一本《汪 曾祺早期逸文》，收錄了《汪曾祺全集》之外的很多作品。

　　“從1990年在《安徽日報》發(fā)表第一篇《京城初識汪曾祺》開始，不知不覺寫汪先生寫了26年。坦率地說，研究汪曾祺確實為我?guī)�來了一些名聲。我珍惜這份榮譽。研究汪曾祺這樣一個豐富有趣的作家，是一個不斷發(fā)現(xiàn)的過程，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蘇北早年與汪曾祺

　　Vol.4

　　嘶——

　　說到未來，蘇北在他的白紙上畫出一道長線。

　　“人生本來是這么長，我的人生已經(jīng)跑到這里了�！彼�在線上標注出一個區(qū)間，“你看，后面就剩這么點了。”他將較短的那段區(qū)間反復描重�！扒懊娴娜松�全在寫，寫了這么多年。但我還是對人生的前方有很多美好想象，我還在向著那個方向努力�！�

　　汪曾祺曾說，我要在世界小說之林找到自己的位置。蘇北有時也想，我也要在中國文學的某個領域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不怕別人說他過于追隨汪曾祺：“世上鮮有天才，每個寫作者一定都是某個前輩的信徒。寫作與科學一樣，是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

　　何況寫作是他的習慣，是他的一種生存方式�！盁釔蹖懽鞯娜艘欢▋�(nèi)心都有夢想，‘心向遠方’嘛，總覺得自己會寫得更好些�！�

　　他把這份文字夢想看得很重，卻把寫作者的定義看得很輕：“說一篇文章對社會有多大貢獻，那談不上。文章就是給人以美的教育，是情懷、審美、品格的傳遞�！�

　　談到他的近作，他說，我對自己的作品都還喜歡。近期安徽文藝出版社打造的“蘇北作品精品集”，包括小說集《秘密花園》、散文集《城市的氣味》和《憶·讀汪曾祺》，都是他自己十分喜歡的文字。

　　“讀書是可以改變?nèi)说摹Ｒ驗槟闼鶄鬟f的所有信息，都是你閱讀和人生經(jīng)歷的折射�！碧K北說。

　　“我蘇北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是喜歡《紅樓夢》，喜歡汪曾祺，喜歡孫犁，喜歡阿左林，喜歡馬爾克斯《百年孤獨》和《霍亂時期的愛情》的人。我很通俗明白、很清晰地在你面前。閱讀，組成人的靈魂。對寫作者來說，寫作亦是�！�

　　“唉——慢慢寫吧，不著急�！碧K北長吁了一口氣，幽幽把這句話融在星子琳瑯的春夜里。

　　　【蘇北：著名散文家，汪曾祺研究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