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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任何事情做久了,神就上了身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6年04月13日12:46 來源: 騰訊文化 賈平凹

【編者按】2016年4月11日,2016華中科技大學中國當代寫作研究中心主辦的“春秋講學”活動開幕。這一回,方方給喻家山學子請來的的是著名作家賈平凹。剛剛寫完《極花》的賈平凹在華中科技大學東九教學樓,面對喻家山的大學生,進行了少有的長篇演講。 因篇幅限制,騰訊文化將分上下兩篇整理發(fā)布賈平凹現(xiàn)場演講的內容,以下為演講實錄下篇(閱讀上篇):

賈平凹:任何事情做久了,神就上了身

賈平凹

文學書寫的是記憶的生活

痛感在選材的過程中是特別重要的,而在選材中能選擇出這種具有痛感的題材,就需要你十分關注你所處的社會,了解它,深究它。

中國社會特別復雜,很多問題不一定能看得清楚,好多事情你要往大里看,好多事情又要往小里看。把國際上的事情當你們村的事情來看,把國家的事情當作你家的事 情來看,要始終建立你和這個社會的新鮮感,對這個社會的敏感度,你對社會一直特別關注,有一種新鮮感,有一種敏感度的時候,你對整個社會發(fā)展的趨勢就擁有 一定的把握,能把握住這個社會發(fā)展的趨勢,你的作品就有了一定的前瞻性,你的作品中就有張力,作品與現(xiàn)實社會有一種緊張感,這樣的作品就不會差到哪里去。

這種自覺意識一旦成了一種習慣,你必然就能找到你所需要的題材,而你所需要的題材也必然會向你涌來。我們常常說神奇,其實干任何事情干久了,神就上了身。

賈平凹:任何事情做久了,神就上了身

賈平凹在華中科技大學“春秋講學”現(xiàn)場

我拿我的一個同學來講,我的一個小學同學,他后來成了我們村的陰陽先生,婚嫁、喪葬、蓋房、安葬全是他一個人來看穴位和日期,凡是按他看的穴位和日期辦事 的,事情都很平順,凡是不按他看的穴位和日期來辦的時候都出事了,大家都說這個人是一個神人,但是我了解他,他的文化水平并不高,對易經也不是很精通,為 什么他那么內行,就是這項工作干久了,神氣就附了體。寫作也常有這種現(xiàn)象,如果你變成一個磁鐵,釘子、螺絲帽、鐵絲棍兒都往你身邊來。當然對磁鐵來說,木 頭、石頭、土塊就沒有吸引力。

從某種角度上來講,文學是記憶的,而生活是關系的,文學 在敘述它的記憶的時候表達的又是生活,就是記憶的生活,寫生活也就是寫關系,寫人和自然的關系,寫人和物的關系,寫人和人的關系。有一個哲人講過這樣一句 話,生活的藝術沒有記憶的位置。如果把生活作為藝術來看,它里邊沒有記憶,因為記憶有分辨,把把東西記下來肯定是有了分辨的。

在 現(xiàn)實生活中以記憶來處理,比如我和領導的關系,這個領導和我是一起長大的,當時學習一般,為什么后來他當了領導呢?有了這個記憶,肯定就處理不好關系了。 文學本身是記憶的東西,你完全表現(xiàn)的是你記憶中的生活,而生活又是關系的。這兩者之間的微妙處,你好好琢磨,你就會明白該寫哪些東西,又如何寫好那些東 西。

因為文學本身就是記憶的東西,你完全表現(xiàn)的是你記憶中的生活,而生活是關系,你就 要寫出這種關系,F(xiàn)在到處都在強調深入生活,深入生活也就是深入了解關系,而任何關系都一樣,你要把關系表現(xiàn)得完整、形象、生動,你就要細節(jié),沒有細節(jié)一 切就等于零,而細節(jié)在于自己對現(xiàn)實生活的觀察。

比如說生死離別,喜怒哀樂,構成了人的全部存在形式,這一切都是人以應該如此或者是應該不如此來下結論,它采取了接納或者不接納,抗拒或者不抗拒,實際上從上天造人的角度來看,這些東西都是正常的。

但是人不是造物主,人就是蕓蕓眾生,生死離別,喜怒哀樂就表現(xiàn)得特別復雜,這個人表現(xiàn)的和那個人的表現(xiàn)是不一樣的,細節(jié)的觀察就是在這種世界的你和我不一樣、我和他不一樣的復雜性中,既要有造物主的眼光,又要有蕓蕓眾生的眼光,你才能觀察到每個人的獨特性。

人和人之間的獨特性,表面上看是人和人的區(qū)別,實際上是共有的一些東西,只是表現(xiàn)的方面、時機、空間不一樣罷了。

小說的語言和技術

寫什么是關于膽識、關于觀念、關于見解、關于趣味的問題,怎么寫是關乎智慧、聰明、技術、技巧,而無論什么題材,最終都要落實到文字上,它的秘訣都在于技術。

就拿語言來講,我自己體會語言首先是與身體有關系的。為什么?一個人的呼吸如何,他的語言就如何。你是怎么呼吸的,你就會說什么樣的話,如果你是氣管炎,你說話肯定是短句子。不要強行改變自己的正常呼吸而隨意改變句子的長短。

如果你強迫自己改變呼吸,看到外國小說里面有短句子,一兩個字或者是四五個字就是一句,你就去模仿,不管當時的處境和當時寫的內容以及當時的情況,你就盲目地模仿,讓自己氣憋得慌,別人讀著也憋得慌。

我自己平常也搞書法,看別人寫字,每當看到有人把字縮成一團兒,我就猜想他肯定有心臟病,一問,果然是心臟有毛病。遇到一些老年人,身體不好的,他們要練字,常常我給他建議去練《石門銘》,那個是漢隸,筆畫特別舒展,寫那個對血管絕對好。

小說是啥,我理解小說就是說話,但說話里面有官腔、罵腔、笑腔、哭腔,有各種腔調,在我理解小說就是正常的跟人說話的腔調,你給讀者說一件事情,首先把你的 事情說清楚、說準確,然后想辦法說的有趣,這就是好的語言,語言應該用很簡單、很明白、很準確、很有趣味的話表達出特定時空里的那個人、那件事、那個物的 情緒。這種情緒要表達出來,就要掌握抑揚頓挫。

怎么把話說得有趣呢?就是巧說,其中有 一點就是會說閑話,閑話和你講的事情不一定準確,有時甚至是模糊的,但必須在對方明白你的意思的前提下進行的,就像敲鐘一樣,“咣”的敲一樣,發(fā)的是 “咣”的聲音,接著是發(fā)出“嗡”的聲音。文學感覺越強的人,越會說閑話,文學史上有好多作家是文體家,凡是文體家的作家,都是會說閑話的作家。

賈平凹:任何事情做久了,神就上了身

賈平凹在華中科技大學“春秋講學”現(xiàn)場

之所以有人批評誰是學生腔,學生腔就是成語連篇,用一些華麗辭藻,毫無彈性的東西。因為成語的產生,是在眾多的現(xiàn)象里面概括出來的東西,就像舞臺上的程式一樣,成語也就是程式,會寫文章的人就要想辦法還原成語,會還原成語,善于還原成語,文章肯定就生動有趣。

大家肯定也有這種體會,如果沒有這種體會的話可以去試一下,肯定會樂趣無窮,可以還原一些成語或者是古語,寫作就特別有意思。

語言除了與身體和生命有關之外,還與道德、情懷、品質、個人品行有關系。一個人的社會身份是由生命的特質和后天修養(yǎng)完成的,這如同一件器物,這器物就會發(fā)出不同的聲音。敲鐘是鐘的聲音,敲碗是碗的聲音,敲桌子是桌子的聲音。

之所以有的作品語言雜亂,它還沒有成器,沒有形成自己的風格。而有些作品有了自己的風格了,但是里面都是些戲謔的東西,調侃的東西,把作品一看就知道這個作 家不是一個很正經的人,身上有邪氣。有的作品語言很華麗,但里面沒有骨頭,境界逼仄,那都是比較小聰明、比較機巧,甚至輕佻的人寫的。有些作品寫得很干 癟,一看作者就是一個沒有嗜好的人。

現(xiàn)實生活也是這樣,有些人是特別好的人,但是特別枯燥,有些人是很有趣的,但是老沾你的光,你寧愿讓他沾光還愿意和他待在一起。

我見過很多,見過一個女孩子跟我講過,原來給她介紹一個男的,各方面的條件特別好,學歷也好,但是就是生活沒有趣味,最后她寧愿找一個窮光蛋,有趣味的。從 語言中能看出作家是寬厚的還是刻薄的,能看出他是一個君子還是一個小人,能看出他是富貴的還是貧窮的,甚至是能看出他的長相是什么樣子的。

世界杯足球的時候,我在報上讀過一篇評球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話,說:球都踢成那個樣了,還娶了那么漂亮的老婆,當時我看了之后自己笑了半天。由于播世界杯的 時候經常把臺上的球星們的老婆照出來,球星的老婆都長得很漂亮,當時看到這句話,我說你好好評你的球看你的球,管人家的老婆干什么。這句話正好曝露他的心 態(tài),他在嫉妒,心理陰暗。

小說的呼吸和節(jié)奏

我 也看過一個小說,是幾十年前看的,我當時從農村出來不長時間,身上都是農民的那種東西,那個小說開頭敘述,第一句是說:女人最大的不幸是穿了一件不合體的 裙子。我是一個男人,也不了解女人,但是我覺得也不至于那樣吧,一個女人今天出門穿了一件不合體的裙子就是她人生最大的不幸,我覺得不至于這樣,或許人家 過的是貴族生活,是基層的農民的兒子理解不了的,這種文章肯定不是給我讀的,所以我看到這句話之后我后面就沒有看了,這不是給我寫的。

節(jié)奏就是氣息,氣息也就是呼吸,語言上要講節(jié)奏,而且對于整部作品,或者看一部作品、寫一部作品,整部作品更要講究節(jié)奏。什么是好的身體?

呼吸均勻就是好身體。有病的人呼吸就亂了,不是長就是短。呼吸對于生命太重要了,每個生命沒有呼吸就完蛋了。在世界上任何東西都在呼吸,包括人在呼吸,動物在呼吸,草木在呼吸,房子也在呼吸,桌子也在呼吸,都在呼吸。人每天在不停的呼吸,但人常常就遺忘了呼吸存在。

這世界上有奇怪的現(xiàn)象,凡是太好的東西總是被忽略、被遺忘。對你太重要了太重要了,你反而感覺不到它的重要,母愛也是,只有母親對兒女是最愛的,但是作兒女的尤其在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母親啰嗦煩人。

世界上凡是活的東西,包括人,包括物,身體都是柔軟的,一旦死亡了就是僵硬的。你的作品要活,一定要在文字的字與字之間、段與段之間、句與句之間要充滿那種小孔隙,有了小孔隙它就會跳動,就會散發(fā)出氣息和味道。

如何把握整個作品的氣息,這當然決定了你對整個作品的構想豐富度如何,構思差不多完成了,醞釀得也特別飽滿,這時你穩(wěn)住你的勁,慢慢寫,越慢越好,就像呼氣 一樣,悠悠地出來。二胡大師拉二胡,弓弦拉得特別慢,感覺像有千斤重一樣拉不過來。打太極也是一樣的,緩而沉才有力量。寫作的節(jié)奏一定要把握好,一定要 柔,一定要慢,當然這種慢不是說故意的慢,而是把氣憋著慢慢地放出去,但是也必須保證你肚子里有氣,肚子里沒有氣也沒有辦法。

在你保持節(jié)奏的過程中,你要“耐煩”。寫作經常讓人不耐煩,為什么有的作品開頭寫的很好,寫到中間就亂了,寫到最后就開始跑開了,這是節(jié)奏不好。節(jié)奏不好也是功力問題。世上許多事情都是看你能不能耐住煩,耐住煩了你就成功了。

為什么評論家不寫小說?

有人問過我小說和散文有什么區(qū)別,我說我說不清,但我想到中國傳統(tǒng)的戲曲,戲中有生旦凈丑,有念、有打、有對白,但是生角和旦角經常有一些長段大段的唱詞,如果把整部戲比作小說,唱段就是散文。戲里的唱段都是心理活動,是抒情。

中國小說敘述,按常規(guī)來講,敘述就是情節(jié),描寫就是刻畫,敘述要求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要交待故事的來龍去脈,要起承轉合,別人不清楚的東西多寫寫,別人清楚的東西少寫寫,這是我搞創(chuàng)作的時候對敘述的理解。

有 些作品完全是敘述,從頭到尾都在交代,就像人走路一樣,老在走,老不站住,這不行,你走一走,站一站,看看風景,不看風景也可以去上個廁所,就像黃河長江 一樣,在每一個拐彎處都有湖泊,有沼澤,漲水的時候在這里可以把多余的水放到這里,平常可以調節(jié)氣候,作品也需要這樣。

有 些作品在交代事情過程中用描寫的方法,有肉無骨,拖泥帶水,本來三步兩步就過來了,他半天走不過來,看的人累,他寫得也累。中國人大多習慣用說書人的敘述 方法,就是所謂的第三人稱,但小說發(fā)展到現(xiàn)在,要求你寫的小說必須在敘述上有突破。敘述有無限的可能性,敘述原本是一種形式,而形式的改變就改變了內容。

舉個例子,像我剛才說的對敘述的理解它是情節(jié),是一個場景到另一個場景的過程的交代,應該是線性的,但現(xiàn)在的小說變了,敘述可以是盡力渲染,是色塊的,把情 景和人物以及環(huán)境往極端來寫,連語言也極端,語言一極端就變形了,就荒誕了,這樣一來敘述就成為小說的一切了,至少可以說在小說里占有極重要的部分,似乎 沒有更多的描寫了,把描寫放到敘述中完成了。

過去在描寫一個場景的時候,經常是詩意的那種東西,現(xiàn)在完全變成了工筆,工筆就是很實際很客觀地把它勾勒出來。本來的情節(jié)混沌了,不象原來一個清晰的線條式的結構,原來的描寫是詩意的,變成了勾勒。

現(xiàn)在的小說敘述多采取火的效果,火有熱度,熱烈,烤炙,不管是人還是獸,看到火都往后退,能強烈的刺激,在刺激中有一種快感。但是一切變形夸張荒誕的東西, 都是以寫實為基礎的,就像你跳得再高,腳要蹬到地上才能跳得高,你蹬得越厲害,跳得可能越高,不掌握寫實的功力,這種高蹈的虛幻的東西就落不下來就虛假, 或者是讀時很痛快,讀完就沒有了。

中國傳統(tǒng)的那種線性的、白描的,它是有水的效果,表 面上不十分刺激,但是耐讀,有長久的韻味。不好的地方是結構拉得太長,沖擊力和爆發(fā)力不強,不適宜更多人閱讀,只適宜一部分人慢慢嚼他的味道,大部分人讀 起來可能不痛快。把這兩個方面很好地結合,就是我們要不斷探索和不斷實驗的?傊,不管怎樣,目前寫小說一定要在敘述上講究。

有 些道理我也說不清,說一說我也糊涂了。有些東西只能是自己突然想到的,突然悟到的。世上很多東西都是模模糊糊的,尤其是創(chuàng)作,什么都想明白了就搞不成創(chuàng)作 了。為什么理論家不搞創(chuàng)作,因為他知道得太多,他都明白,就寫不成。如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社會閱歷長了之后就不想結婚了,道理也是這樣,或者是男的女的同居 時間長了之后也不想結婚,結婚的都是糊里糊涂的。

中國文學必須有現(xiàn)代意識

我說的特別瑣碎,又都是寫作中的問題,不搞寫作的可能聽著覺得毫無意思。

但我再強調三點:一個是作品要有現(xiàn)代性,二是作品要有傳統(tǒng)性,三是作品要有民間性。

現(xiàn)在的寫作如果沒有現(xiàn)代性就不要寫了,如果你的意識太落后,文學觀太落后,寫出來的作品肯定不行。而傳統(tǒng)中的東西你要熟悉,你既便欣賞西方的認識論,你更得 了解中國的審美方式,因為你是東方人,是中國人,你寫的是東方的、中國的作品。從民間學習,是進一步豐富傳統(tǒng),為現(xiàn)代的東西做基礎做推動。

關于這三個問題,講起來又是另一堂課的內容了。但我把這三個問題綜合起來只說一點,就是我們可能欣賞西方的一些東西,但我們要關注中國。不管是西方的普世價值觀還是西方文學的境界和寫法,我們都習慣把這些東西歸納為現(xiàn)代意識。

什么是現(xiàn)代意識,現(xiàn)代意識就是人的意識,這個地球上大多數(shù)人在這個時候都在想什么、都在干什么、都在追求什么,隨著這種潮流走就是現(xiàn)代意識。

我在90年代寫過一篇文章,其中談了這個觀點,就是云層上面都是陽光。意思是,民族有各個民族,地方有各個地方,我們在重視民族和區(qū)域時,一定要知道任何民 族、區(qū)域的宗教、哲學、美學在最高境界是相同的,最高層的東西都是一回事,只是你的國家在這個云朵下,那個國家在那個云朵下,你那里太陽能照著,這里老是 下雨。

既然把我生在這一朵云之下,我就用不著跑到那一朵云之下寫這個東西,我就寫我這 個云彩怎么下雨,在我寫這個云彩下雨狀況的時候,我腦子里一定要想到這個云層上面是一片陽光,陽光是相同的,一定要有這個意識,你才能知道,有這種意識以 后,你寫云層下面的下雨的情況的時候就和原來沒有這種意識表現(xiàn)的不一樣。

你一定要想到 云朵上面都是陽光,陽光是同樣的,只有云朵是各式各樣的,在這一朵云下,寫這一朵云下的狀況,不必要跑到另一朵云下去寫那一朵云下的狀況,你就在你的云朵 下,這個云朵下雨下雪,你就寫下雨下雪,你的意識通過云上面看到云上面的陽光,這樣你的云和你的雨、雪就不一樣了,自有它的色彩和生命,這就是寫我們的故 事,而我們寫出的故事又有現(xiàn)代性,其中的關系就是這樣。

最后,我用一位哲人的話結束吧。這位哲人這樣說:“當你把自己交給神的時候,不要給神說你的風暴有多大,你應該給風暴說你的神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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