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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珀·李與安伯托·艾柯相繼離世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6年02月22日10:52 來源:文學報


哈珀·李


安伯托·艾柯


今天,注定是世界文學界一個悲傷的日子。今日凌晨,據(jù)英國廣播公司BBC報道,《殺死一只知更鳥》的作者、美國作家哈珀·李去世,享年89歲。沒過幾個小時,BBC網(wǎng)站上又傳來84歲的意大利作家安伯托·艾柯離世的消息。
無 論是因為單部作品即留名于世的哈珀·李,還是被稱為“百科全書式的作家”的安伯托·艾柯,他們在當今世界文學中的地位都是極為重要的,這也使得他們的逝世 格外讓人難以接受。在驚訝、失落和沮喪中,也許我們應(yīng)該面對這樣一個現(xiàn)實:那些曾深深影響我們思想的書寫者們,正在陸續(xù)漸行漸遠。
哈珀·李:沉寂半個世紀后的再發(fā)聲去年推出第二部,也是在世時最后一部作品
中年時期的哈珀·李

1960年出版小說《殺死一只知更鳥》且一舉成名后,美國女作家哈珀·李沉寂了半個世紀。在這半個世紀中,讀者期盼著她再出新作。雖然如此,2015年她的新作《設(shè)立守望者》的推出顯然是許多人意料之外的。這本書于7月14日上市后,僅在北美市場就在第一周賣出了110萬冊。


據(jù)報道,《設(shè)立守望者》創(chuàng)作于《殺死一只知更鳥》之前,但因為編輯的游說,哈珀·李根據(jù)其中的一些章節(jié)創(chuàng)作成了《殺死一只知更鳥》,F(xiàn)年已89歲的哈珀·李曾發(fā)表聲明說:“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我完成了一部名為《設(shè)立守望者》的小說,該書描述了女主人公斯庫特作為一名成年女性的故事。但我的編輯卻被斯庫特兒時的故事打動,說服我去寫斯庫特小時候的故事,也就是后來大家所熟知的《殺死一只知更鳥》!
更多人印象里的哈珀·李,是一位像隱士一般的作家。1960年,哈珀·李的代表作《殺死一只知更鳥》出版。《殺死一只知更鳥》獲當年普利策獎,1962年根據(jù)小說改編的電影公映,獲三項奧斯卡獎。這部書是“一百本最受美國孩子喜歡的書”之一;位列美國圖書館員評選二十世紀小說清單第一名;2004年BBC聽眾選出五部影響最深遠的“女性分水嶺小說”,緊隨《傲慢與偏見》之后,就是哈珀這部“唯一”的小說。這部小說至今已被翻譯成40多種語言,全球銷量超過4000萬冊,是美國文學史上最受歡迎的小說之一。但大多數(shù)人對她知之甚少,而她也盡可能保持低調(diào),平靜地過著自己與常人無異的日子。


《設(shè)立守望者》英文版封面自《殺死一只知更鳥》一炮而紅后,哈珀迅速從文學界銷聲匿跡,除了在一段時期內(nèi)寫作過幾篇短篇小說,再無一個字流傳出來。不久以后,她去往家鄉(xiāng)亞拉巴馬的小城蒙洛維爾,開始了長達半個世紀的隱居生活,不再接受任何采訪。當侄子問她為什么不在盛名之下接著寫作時,她回答:“有過這樣一次,還有什么可寫的?”
年復一年,哈珀決絕地保持沉默。即使“脫口秀女王”奧普拉·溫弗里也沒能說動她接受采訪。進入21世紀,前往白宮接受布什總統(tǒng)授予榮譽獎?wù)聲r,哈珀仍然保持緘默。只是在保護自己著作產(chǎn)權(quán)的問題上,她頻頻出頭,參與了幾宗侵犯著作權(quán)的訴訟。在許多人看來,把平靜修煉成怪癖的哈珀,或許將和怪老頭塞林格一樣,緊閉嘴唇,直到某天悄然離開這個世界! ∥ㄆ淙绱,時隔55年,哈珀推出新小說《設(shè)立守望者》的消息傳來,再淡定的讀者都按捺不住了,哈珀食言了嗎?已屆88歲高齡的她還在孜孜不倦寫作嗎?會不會還有更大的驚喜在等著我們?其實,哈珀并沒有食言。英文版長達304頁的新小說雖然名曰“《殺死一只知更鳥》的續(xù)集”,書稿的完成卻在此之前。去年秋天,她的律師托尼亞·卡特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這部被以為是已經(jīng)遺失了的手稿,連哈珀本人也難掩失物復得的喜悅! ∪欢,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哈珀為此真心感到喜悅,并同意將此書出版。因為她長年的保護神、親姐姐愛麗絲去年底剛一去世,這部書稿便被翻出來,有傳言認為哈珀被操縱。就在前幾個月,她家鄉(xiāng)的安全部門還對這部新書面世是否出于她自愿進行調(diào)查。當局調(diào)查了哈珀目前居住的養(yǎng)老院是否有虐待老人的行為,但目前看來,即便哈珀的聽力視力退化但思維依然敏捷,她表示:“思前想后,我把手稿拿給幾個我信賴的讀者閱讀,很高興聽到他們認為小說可以出版。沒想到時隔這么多年還能出版,真是讓我受寵若驚!

  
“有史以來最沉悶且感性味道十足的小說”
如果哈珀55年前發(fā)表的是《設(shè)立守望者》將會怎樣?答案是,不可想象。
因為《殺死一只知更鳥》里敘述者斯科特敬愛的律師父親,那個公平正義的信徒阿提克斯·芬奇,在“續(xù)集”里變成了一個曾經(jīng)參加過三K黨會議的種族主義者。在《殺死一只知更鳥》里,芬奇律師稱贊美國法院是“偉大的平衡器”,致力于主張“人人生而平等”。而在《設(shè)立守望者》中,芬奇律師譴責最高法院,希望他的家鄉(xiāng)“可以獨立其外,在房子保留問題上不接受美國全國有色人種協(xié)進會的建議”,他諷刺該協(xié)會雇傭的律師“是一群像禿鷹一樣只拿錢不辦事的懶鬼”。
如果這樣,芬奇律師不會成為一個普遍意義上的正義英雄,演員格里高利·派克和他所扮演的芬奇律師,也不會對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黑人運動起到正面的影響,芬奇律師更不會被人有意無意利用來“介入”美國的歷史。
歷史就是這樣充滿不可預知性。哈珀于1950年代中期完成《設(shè)立守望者》后,編輯希望她將時間倒推到斯科特的童年,建議她以斯科特年輕時候的視角改寫一遍,作為一個初出茅廬的作家,哈珀自然是“別人說什么我就照做”,于是她又花了兩年半的時間,寫出三個草稿,這才有了《殺死一只知更鳥》。
實際上,與哈珀同時代的文學界人士,大多知道她寫過《設(shè)立守望者》,只是普遍認為這份手稿已經(jīng)丟失了,也沒有想到這么多年后哈珀會同意出版。美國女性主義理論家伊萊恩·肖瓦爾特在2009年出版的《女性陪審團》一書中寫道:“《設(shè)立守望者》給JB Lippincott出版社的編輯們留下深刻印象,但是他們發(fā)現(xiàn)該書內(nèi)容零零碎碎、結(jié)構(gòu)失當!眲虼髮W的伊恩·帕特森博士也潑冷水道:“我猜它一定充滿歷史味道,別無其他!彼f:“毫無疑問,《殺死一只知更鳥》的粉絲們會迫不及待地想讀它,但這是有史以來最沉悶且感性味道十足的小說。”
話雖如此,哈珀的新小說依然值得期待。如東英吉利亞大學美國文學專業(yè)教授莎拉·切奇威爾所說,即使還沒讀到這本書,但看哈珀如何想象并描寫成年后的斯科特,應(yīng)該是非常有意思的!对O(shè)立守望者》著重描述了斯科特的童年,以及她與亨利的愛情故事,這些內(nèi)容捕捉到了小鎮(zhèn)日常生活的節(jié)奏,同時也穿插了次要人物的肖像描寫,足以滿足讀者對沉睡小鎮(zhèn)和消逝時代的懷舊。在閱讀過程中,我們會和斯科特一樣震驚于那個她深愛的父親,那個曾經(jīng)教會她關(guān)于公正和同情心的父親,何以會成為瘋狂的反對取消種族隔離者?我們也會不禁疑惑,何以哈珀會對小說做跨度如此之大的改寫?
或許沒有人能對此給出準確的答案。但哈珀的改寫本身,事實上恰恰凸顯了美國種族問題的復雜,及其給美國民眾帶來的同樣復雜的深刻影響。哈珀寫《設(shè)立守望者》的時候,美國國內(nèi)的黑人民權(quán)運動正如火如荼地展開。當時,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裁定將黑人與白人隔離的學校制度違憲,美國總統(tǒng)還下令動用空降師保護黑人學生入學,可見當時種族關(guān)系之緊張。如果說,《殺死一只知更鳥》如有媒體評論的那樣,作為一份珍貴的時代文物,在那個更加善良、優(yōu)雅也更單純的美國里,為世人保存了希望與情感!对O(shè)立守望者》則似乎想證明故事發(fā)生地梅崗鎮(zhèn)的種族和階級偏見,“預言”種族問題之于美國社會的緊迫性,畢竟即使到今天,美國對黑人的種族歧視,依然沒有完全消除。
而兩本書情感的共通之處,則如有評論所說,是對同理心的呼吁,就像小說里阿提克斯對斯科特說的:“你永遠無法理解一個人,除非你站在他的角度考慮問題!眳^(qū)別是,《殺死一只知更鳥》提醒我們應(yīng)該同情像湯姆·羅賓遜這樣的“知更鳥”,而《設(shè)立守望者》則讓我們理解一個名叫阿提克斯·芬奇的偏執(zhí)狂。

哈珀有一次問到訪的奧普拉:“你知道布·拉德力嗎?如果你了解這個人物,那么你就明白我為什么不做采訪了。因為我就是現(xiàn)實版的布·拉德力。”
在《殺死一只知更鳥》里,布·拉德力被殘暴的父親摧毀而足不出戶,杰姆和斯各特童年時都把他看成恐怖的代名詞,但他常給他們留下一些陳舊的小禮物,并且為杰姆縫補了褲子,到小說最后,“布”還救了孩子們。由此,在斯各特眼里,“布”已由一個鬼魂變成了一個具有高貴而善良的品質(zhì)的人。而如“布”這般隱居,卻始終顯示著自己堅定的人格力量,似乎部分“預言”了哈珀的人生軌跡。
熟知哈珀童年生活、幾乎與她同齡的喬治·托馬斯·瓊斯說,哈珀很可能對小說的一切描述都感同身受。在瓊斯看來,哈珀的創(chuàng)作實際上是一個揭示自己家庭秘密的痛苦過程。1926年,妮爾·哈珀·李出生在阿拉巴馬州的門羅維爾,她出身阿拉巴馬望族,祖輩是美國南北戰(zhàn)爭時期赫赫有名的將軍羅伯特·李,她是家里四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她父親阿瑪薩·科爾曼·李曾經(jīng)是一家報紙的編輯,后來做了執(zhí)業(yè)律師,曾為兩名被控謀殺罪的黑人男子辯護。不過,這兩名黑人最后還是被處以絞刑,此后,她父親不再從事律師職業(yè)。
而小說里的芬奇律師,不僅姓氏取自哈珀母親婚前的原名,他也為被誣強奸白人女孩的黑人湯姆辯護,最后沒能成功,但正是通過這一場辯護,樹立起了他正義英雄的形象。據(jù)說在同名影片里,芬奇律師扮演者派克有一場長達九分鐘的辯護場面,他慷慨陳言,導演喊停的時候,整個攝制組都鼓起掌來。拍攝一個街景時,進入角色的派克突然發(fā)現(xiàn)前來探班的哈珀眼含淚水,走到她面前關(guān)切地詢問。哈珀回答說:“因為我剛才看到你凸出的肚子,和我父親生前一模一樣!迸煽嘶貞(yīng)道:“哈珀,這才是真正的表演。”電影里還多次出現(xiàn)了手表的道具,在影片拍攝完畢之后,哈珀真的把父親的表送給了派克。

不止于此,小說里迪爾的原型,是哈珀兒時的伙伴、后來的作家杜魯門·卡波特?úㄌ氐男≌f《別的聲音,別的房間》中的伊達貝爾也是以哈珀為原型。哈珀曾作為“研究助理和私人保鏢”,陪卡波特一起前往堪薩斯州調(diào)查“冷血”血案。在火車上,卡波特私下付錢給火車上的黑人乘務(wù)員,教他說文質(zhì)彬彬的話,當著哈珀的面贊美自己,哈珀卻當場戳穿了他,說:“你付錢給他了!笨úㄌ氐靡獯笮。無疑他清楚,哈珀和他一樣了解他自己。哈珀年輕時曾夢想跟自己的父親和姐姐一樣做律師,但卡波特則一直鼓勵哈珀從事寫作,直到她寫出了《殺死一只知更鳥》,獲得極度愛慕虛榮的卡波特一輩子也沒能獲得的榮耀。因為小說有沒有卡波特的參與而引發(fā)的爭執(zhí),最終讓兩個人不歡而散。
與卡波特的分道揚鑣,究竟對哈珀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我們不得而知?梢源_定的是,《冷血》某種意義上成成了卡波特的絕唱,而《殺死一只知更鳥》之后,哈珀也告別了寫作。1984年8月25日,卡波特因用藥過度猝死于女性友人家中,他如果天堂有知,一定欣慰于哈珀替她自己,同時也可說是替他說出了這樣的話,在給《奧普拉》雜志寫的信里,哈珀寫道:“在一個盛產(chǎn)手提電腦、移動裝備和空白大腦的繁華時代,我依然與我的書本邁著緩慢的腳步前行。

  
安伯托·艾柯:作家會比學者留名更長久做學者是他的工作,但是讓他快樂的事情是當一個作家


艾柯是20世紀后半葉最為耀眼的三位意大利作家之一,也是歐洲世界頗為出名的公共學者。一些人結(jié)識他,源于那本名字頗為古怪的《帶著鮭魚去旅行》。另外一些人結(jié)識他,源于那本鼎鼎大名的小說《玫瑰之名》。還有一些人結(jié)識他,卻不得不提到《開放的作品》,或者《符號學理論》等專著。不得不說,艾柯的作品幾乎無所不包。也難怪,人們將艾柯看作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作家,就連《劍橋意大利文學史》中,也在盛贊他那“貫穿于職業(yè)生涯的‘調(diào)停者’和‘綜合者’意識”。

1932年1月5日,安伯托·艾柯在意大利西北部皮埃蒙蒂州的小山城亞歷山大出生。艾柯的父親朱利奧有12個兄弟姐妹,在被政府征召“備戰(zhàn)三戰(zhàn)”以前,他是一個會計師。“二戰(zhàn)”期間,艾柯和母親喬凡娜搬到了皮埃蒙蒂一個位于半山腰的小村莊里,以躲避戰(zhàn)亂。

這個文化氛圍迥異于意大利其他地區(qū)的小山城,對艾柯形成自己的文化氣質(zhì)有著非常大的影響——這里的文化氛圍更接近于法國式的冷靜和平淡,不同于意大利式的熱情。艾柯認為,自己“懷疑主義、對花言巧語的厭惡、從不過激、從不做夸大其詞的斷言”的氣質(zhì),正來源于此。

艾柯的姓氏安伯托取自拉丁語,意思是“一個來自天堂的禮物”——賜予他祖父這個姓氏的官員曾經(jīng)如此解釋——艾柯的祖父是一個孤兒。對于祖父的印象顯然不止于此,艾柯在某次訪談中談到,盡管祖父過世很早,但自己受祖父的影響卻很深。艾柯的祖父在退休后,曾經(jīng)幫人裝訂圖書。在他離世后,許多書主并未索回那些未裝訂完的書,這些精美的書籍促使還是孩童的艾柯成為了“完美主義者”——他從小就創(chuàng)作小說和漫畫,并且希望這些自己創(chuàng)作的“書”看上去像已經(jīng)印出來了一樣,不僅有扉頁、摘要,還必須配上插圖。當然,在祖父之外,祖母的樂觀幽默也讓艾柯獲益頗多。

13歲時,艾柯參加了大利天主教行動青年團,后來又在方濟各修會做過一段時間的修道士,他也因此接觸到了當時天主教的哲學核心——托馬斯主義。

艾柯的父親曾經(jīng)鼓勵他成為一位律師,但他顯然未能如愿。艾柯進入了都靈大學哲學系學習,并且在美學教授、存在主義哲學家路易斯·帕萊松的指導下,在1954年完成了論文《圣托馬斯的美學問題》——這就是艾柯首部專著《托馬斯·阿奎那的美學問題》的初稿。

正是在大學期間,因為一批左傾的青年學生與教皇發(fā)生矛盾,艾柯與天主教行動青年團決裂。后來艾柯在一次新書發(fā)布后的采訪中表示:“雖然我仍然熱愛著這個世界,但在我20歲的時候,我不再相信上帝。我對圣托馬斯·阿奎那博士進行研究,你可以說他奇跡般地治好了我的信念……”

“現(xiàn)實人生中,我們往往在音樂響起之后才遲遲進場,卻又在勝負未見分曉之前便匆匆離席。知道開頭與結(jié)尾,是會讓我們更快樂呢,還是從此喪失了戲如人生的神秘與刺激?”——《帶著鮭魚去旅行》

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安伯托·艾柯堅信著“作為敘述文字的作者,扮演的角色就好比是一個造物主:你創(chuàng)造的是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一定要盡可能的精細、周密,這樣你才能在其中天馬行空,游刃有余!


《一位年輕小說家的自白》
艾柯在《一個年輕小說家的自白》一文中,進一步講述:“我在‘文學孕育期’那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呢?我收集資料,去各地參觀,畫當?shù)氐牡貓D。在參觀不同房屋建筑時,我會記下建筑的布局。也許我會留意一艘船的構(gòu)造,結(jié)果后來在《昨日之島》中派上了用場……在為一部作品做準備的那幾年里,我就像是生活在一座中了魔法的城堡里——你也可以說,我生活在自閉性的與世隔絕中。沒人知道我在干些什么,即便是家里人也不明白。我看上去像是在做很多不同的事情,但我專注的總是為我的故事捕捉思想、意象、詞匯……”

艾柯具體說道:“……我也花了兩三天時間研究當年船只的圖樣和模型,好弄清楚一間艙房有多大,人們?nèi)绾螐钠渲幸婚g走到另一間……”這一點他也用在了《玫瑰之名》中。正如艾柯所說:“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小說中虛擬世界的布局決定了對話的長短!币搽y怪提議將這本書改編成電影的導演馬可·費拉里對艾柯說:“你這本書好像是特意為電影劇本而寫的,因為里面的對話都不長不短正合適!

當然,艾柯所做的顯然并非如此簡單,他補充說:“我一方面需要蒙住讀者的眼睛,一方面自己在寫作時思路又要特別清晰。每每提到一處所在,都經(jīng)過精打細算,不差毫厘!

“我如果是國家元首,知道明天會有一條關(guān)于我的不利新聞,很有可能成為頭版頭條,那么我就讓人在夜里往中央車站投一顆炸彈,明天的報紙全都會換掉頭版頭條。我在想,有些暴力事件的來源是否就在于此!薄秳e想擺脫書》

不過,我們往往容易忽視的是,安伯托·艾柯并非年輕小說家。

在創(chuàng)作小說之前,艾柯編輯過五年電視文化節(jié)目,又在一家期刊社工作了十六年。

1962年,艾柯發(fā)表了自己的成名作《開放的作品》,一舉成為意大利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主將。在獲得贊譽的同時,這部作品激怒了很多人:“我從來沒有見過有這么多人被激怒,好像我在侮辱他們的母親。他們說:不能這樣談?wù)撍囆g(shù)。他們對我侮辱謾罵。那是個非常好玩的年代!卑氯缡钦f。

也是在1962年的9月,時年30歲的艾柯與雷娜特·蕾姆結(jié)婚。蕾姆是一位德國美術(shù)老師,他們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艾柯常常往返于他在米蘭的公寓和他在烏爾比諾附近的度假屋——他有三萬冊圖書在米蘭的公寓,還有兩萬冊藏書在烏爾比諾。

作為如此多書的擁有者,艾柯顯然對書頗有話說。在2003年艾柯在埃及亞歷山大圖書館所做的演講《書的未來》中,他不僅講述了書的歷史和未來,而且進一步闡述了自己的觀點,認為“超文本可以提供一種自由發(fā)揮的幻象”,但這僅僅是“自由的幻象”,因為“一本已經(jīng)寫出的書,其命運已經(jīng)被壓抑的作者的決定所確定,我們已無能為力。我們被迫接受命運,終于明白了我們無法改變宿命”。

“人皆有限,一個讓人沮喪、讓人羞恥的局限:死亡。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喜歡所有那些我們假設(shè)沒有限制,也因此而沒有終結(jié)的事物。這是一種逃避關(guān)于死亡的想法的方法。我們喜歡清單,因為我們不想死!薄膊小ぐ(《明鏡周刊》)

一直到48歲,安伯托·艾柯才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

在這之前,曾經(jīng)有朋友建議艾柯去創(chuàng)作一個短篇偵探小說,但艾柯對這樣的提議并不感興趣。不過,早在1952年,艾柯就已經(jīng)有意創(chuàng)作一本名為《修道院謀殺案》的小說——這部小說一直盤踞在艾柯的腦海中,不過,直到1978年的3月,他才下定決心正式動筆。曾經(jīng)有“中世紀學者”之名的艾柯將小說的時代背景放在了自己頗為熟悉的中世紀,標題《玫瑰之名》也來自于一篇中世紀的散文作品。


《玫瑰的名字》
1980年,艾柯最具盛名的小說代表作《玫瑰之名》出版,一舉創(chuàng)下了銷量超一千萬冊的盛況,艾柯也自此成為仍然在世的最為著名的意大利作家。這之后,艾柯又陸續(xù)創(chuàng)作了《傅科擺》《昨日之島》《波多里諾》等小說作品。十多年前,艾柯在一次采訪中說:“我在50歲時,就已經(jīng)開始寫小說了。有的學者在講課之余踢球、彈吉他,我則用來寫小說。做學者是我的工作,但是讓我快樂的事情是當一個作家……我最高興的事就是一有時間就坐下來寫作!

巴黎評論:艾柯訪談
每個人都更留戀自己年輕時的回憶
采訪者:當您還是個孩子時,法西斯主義在意大利興起,接著二戰(zhàn)爆發(fā)。那么當時您是怎么看待這一切的呢?
艾柯:那是一段反常的歲月。墨索里尼極具領(lǐng)袖魅力,而且他喜歡每個意大利學校里的孩子。當時我參加了法西斯青年運動,我們被要求穿著統(tǒng)一的軍式制服參加星期六的集會。而我們也很樂意去做這些事情,這就像今天讓一個美國男孩穿上水手服一樣,他會覺得這是 一件很有趣的事兒。整場運動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就像冬天的雪花夏日的酷暑那樣自然,我們根本想象不到還有另外的生活方式。當我回想起那段日子時,我心里便會滿溢起一種溫柔,與人們回憶起童年時生出的溫柔一樣。甚至當我想起那些轟炸和那些在避難所度過的夜晚時,也同樣帶著溫柔親切。當1943年一切結(jié)束的時候,伴隨著法西斯主義的初步瓦解,我在民主報紙上發(fā)現(xiàn)了不同政治黨派與觀點的存在。1943年9月至1945年4月間,也是意大利歷史上最為傷痕累累的年月里,為了躲避轟炸,我與母親、姐姐遷居鄉(xiāng)村,住在卡薩萊蒙費拉托鎮(zhèn)里一個皮埃蒙特人村莊里,那里是抵御空襲的中心。
采訪者:您目睹過戰(zhàn)斗場面嗎?
艾柯:我記得曾目睹過法西斯軍隊和同盟軍的槍戰(zhàn),而且當時很希望自己能加入戰(zhàn)斗。某些時刻,我甚至能回想起自己躲避子彈、從高處跳落到地面的情形。那時,從我居住的村子里,可以看見他們每周都在轟炸亞歷山德里亞,那是我父親工作的地方。當時,天空被轟炸染成了橘黃色,電話線路被炸毀,我們只能等到周末父親回到家時才能確定他還活著。那段時期的鄉(xiāng)村生活迫使一個年輕男人學會了如何存活下去。
采訪者:您走上寫作道路和二戰(zhàn)有關(guān)系嗎?
艾柯:不,兩者之間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我在戰(zhàn)爭之前就開始寫作,和戰(zhàn)爭無關(guān)。在少年時代,我創(chuàng)作了一些連環(huán)漫畫,因為我讀過很多漫畫。我還創(chuàng)作了以馬來西亞和中非為背景的奇幻小說。我是個完美主義者,希望這些書看起來像已經(jīng)印出來一樣。因此寫作時我用了大寫字母,并編寫了扉頁、摘要,還配了插圖。這些工作都很累人,我沒有一次能做到有始有終。我在那時候是創(chuàng)作未完巨著的大文豪喲。然而,顯然在我開始寫作小說的時候,對戰(zhàn)爭的記憶就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是每個人都更留戀自己年輕時的回憶。
我承認我守舊到了古怪的地步
采訪者:為什么你決心研習中世紀美學?

艾柯:我接受的是天主教教育,大學時我還是一個全國天主教學生組織的負責人。因此我對中世紀學術(shù)思想和早期基督教理論很是著迷。我還曾著手寫一篇關(guān)于托馬斯·阿奎那的美學理論的論文,但是在我完成之前,我的信仰遭受了一次震蕩。這和復雜的政治事件有關(guān)。我屬于該學生組織中較為激進的一方,對社會問題和社會正義比較關(guān)注。而右翼勢力則受到教皇十二世的庇護。某天,有人指責我們那一方是異端、是共產(chǎn)主義。甚至梵蒂岡的官方報紙也攻擊我們。這場事件使我從哲學的角度對我的信仰進行了修正。但是我還是懷著崇敬之心繼續(xù)研究中世紀和中世紀哲學,更不用說我深愛的阿奎那了。
采訪者:在《玫瑰之名》的附錄中你寫道:“我在每個地方都能看見中世紀的影子,顯而易見地,它們覆蓋了我的日常生活,那些看起來與中世紀完全不搭調(diào)的生活瑣碎,實際上都沾染著中世紀的色彩!蹦哪切┥瞵嵤拢窃趺凑慈旧现惺兰o色彩的呢?

艾柯:我的整個一生,有無數(shù)沉浸在中世紀之中的經(jīng)歷。比如說,在我準備論文的時候,我有兩次在巴黎住了一個月,在國家圖書館里搞研究。我決定,在那兩個月里面只在中世紀里生活。如果你簡化巴黎的地圖,只選擇特定的街道,你真的可以生活在中世紀之中。然后你就可以開始像中世紀的人那樣去思考、去感覺。比如說,我記得,我的妻子精通園藝,知道世界上幾乎所有花花草草的名字,在我寫作《玫瑰之名》前她就經(jīng)常訓斥我,說我沒有正確看待自然。曾經(jīng)有一次在鄉(xiāng)間,我們生了一堆篝火,她讓我去看在樹林間飛舞的余燼。當然了,我怎么會在意這種事呢。過了不久,她讀到了《玫瑰之名》的最后一章,在此章中我描述的篝火和那天晚上很相似。她說,那天你真的看了那些樹林間的余燼呢!我說,我沒看,但是我知道一個中世紀的修道士是怎么看余燼的。
采訪者:你覺得你會真的很享受中世紀的生活么?
艾柯:如果我真的生活在中世紀,我就活不到現(xiàn)在這把年紀了。我想如果我真的生活在中世紀,我對這段歷史的感受將會與現(xiàn)在有很大不同。我寧愿只是想象一下。


采訪者:對于一個門外漢來說,中世紀彌漫著神秘遙遠的氣息。你怎么會對中世紀感興趣呢?
艾柯:很難說。你為什么會墜入愛河?如果非要我解釋,我會說因為這段歷史和人們想象的完全不同。對于我來說,它不是一段“黑暗時期”,而是一段光明的時期,是孕育了文藝復興的肥沃的土壤。這是一段雖混亂無序卻又生機勃勃的過渡時期——從中誕生了現(xiàn)代城市、銀行體系、大學、關(guān)于現(xiàn)代歐洲及其語言、國家和文化的理念。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論文,對中世紀和我們的時代做過某些類比。但是如果你給我50美元,我也會給你寫一篇文章來研究我們的時代和尼安德塔人的時代的相同點。找到類似之處總是很容易的。盡管如此,我還是認為對歷史的關(guān)注還是意味著對歷史和當下進行旁征博引的對類比。我承認我守舊到了古怪的地步,但我仍舊相信,正如西塞羅相信的那樣,現(xiàn)實生活要以史為鑒。
虛構(gòu)能夠創(chuàng)造真實
采訪者:作為一名研究中世紀的年輕學者,你怎么突然搞起語言研究了呢?
艾柯:自從我記事起,我就對交流的意義感興趣。在美學領(lǐng)域,這個問題是:藝術(shù)作品的本質(zhì)是什么?藝術(shù)作品是怎么和我們交流的?我對于后一個問題尤其感興趣。此外,人類的特有屬性之一便是擁有創(chuàng)造語言的能力。結(jié)果,我的論文完成之后,我立刻開始在意大利國家電臺工作。那時候是1954年,僅在第一個電視廣播臺出現(xiàn)幾個月之后。這就是意大利大眾視覺傳媒時代的肇始。因而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人格分裂的那種怪人。一方面,我對實驗性文學和藝術(shù)中語言表現(xiàn)出來的最先進的功能感興趣。另一方面,我又對陶醉于電視、連環(huán)畫、偵探小說。自然,我會捫心自問,我的各種愛好之間是不是差別太大了呢?
采訪者:您覺得你符號學學者和小說家這兩個身份是完全分離的嗎?
艾柯:這看起來可能很不可思議,但寫小說時我從不去想符號學,之后我讓其他人去做這部分工作。 而他們的成果總令我驚異不已。
采訪者:您看過《達·芬奇密碼》嗎?
艾柯:看過,同時也有一種犯罪的感覺。
采訪者: 這部小說好像是《傅科擺》的一個奇異衍生品。
艾柯:作者丹·布朗簡直就是《傅科擺》中我創(chuàng)造的一個人物! 他與我筆下的人物有著共同的癡迷:薔薇十字會、共濟會、耶穌會的世界陰謀;圣殿騎士團的角色;煉金術(shù)的秘密;一切都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原理。我甚至懷疑丹·布朗可能根本不存在。
采訪者: 要認真對待小說的虛構(gòu)前提,這一理念似乎體現(xiàn)于您很多的小說中。虛構(gòu)能以它的某種方式獲得實體和真實。
艾柯:是的,虛構(gòu)能夠創(chuàng)造真實。《波多里諾》我的第四部小說寫的正是關(guān)于這一點。在神圣羅馬帝國腓特烈一世的朝代,生活著一個名叫波多里諾的小男孩騙子。他大編特編——從圣杯傳奇到波倫亞陪審員對巴爾巴羅薩(德意志國王腓特烈一世)統(tǒng)治的合法化。結(jié)果他引發(fā)了真實的后果。捏造和錯誤能夠創(chuàng)造真實的歷史事件。就像祭司王約翰的信,它是捏造的——在我的小說中它正是由波多里諾編造出來的——然而,它描述的一個在神秘的東方興起繁榮的美妙絕倫的基督教王國卻真實激發(fā)了中世紀的人們對亞洲的探索。或者以克里斯多弗·哥倫布為例,他對地球的看法完全失實。就像當時的人們包括他的對手那樣,在他看來地球是圓的。但他認為要小得多。在這個錯誤觀念的指導下,他發(fā)現(xiàn)了美洲。 另外一個著名的例子是《錫安長老會紀要》,它純屬子虛烏有,但它支持了納粹意識形態(tài),在某種意義上為大屠殺鋪平了道路,因為希特勒利用這文獻為毀滅猶太人做辯護。他也許知道這是捏造的,但在他心中它描述了他希望的猶太人下場,于是將其視為真實。
采訪者: 波多里諾在最后宣稱:“神父王國是真實的,因為為了尋找它,我和我的同伴們耗費了我們?nèi)种纳!?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艾柯:波多里諾捏造文獻,構(gòu)想烏托邦,構(gòu)建未來的假想格局。當他的朋友歡樂地踏上往傳說中的東方的征程時,他的謊言成了現(xiàn)實。但這只是敘述手法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在小說的框架中,你可以運用看似不可思議和純屬虛構(gòu)的事實來進行敘述。小說里我使用了數(shù)不盡的真實故事和真實情形,因為我發(fā)現(xiàn)比起我所看過的所謂小說,這些真實更浪漫多情,更具小說味道。例如在《昨日之島》,有部分內(nèi)容是父親卡斯帕制作了一個奇特的儀器用來觀看木星的衛(wèi)星,結(jié)果純粹變成了鬧劇。這儀器在伽利略的信中有所描述。我只是想象,假如加利略的儀器真的創(chuàng)造了出來會發(fā)生什么。但我的讀者卻將其視為滑稽的發(fā)明。
采訪者: 是什么令您根據(jù)歷史事件去寫小說?
艾柯:與其說歷史題材小說,還不如說真實事件的小說化更能真正地讓我們更好地理解真實的歷史。我也喜歡將教育小說的元素結(jié)合到歷史題材小說。在我所有的小說中,總會有一個年輕的人物在成長,在學習,以及歷經(jīng)一系列的磨難。
對于不可以理論表達的,我們必須講故事
采訪者: 為什么直到48歲您才開始寫小說?
艾柯: 并非像大家所想的那樣這是一個大飛躍,因為甚至在我的博士論文中,在我的理論形成過程中,我已經(jīng)在創(chuàng)作故事。長期以來我一直認為大多數(shù)哲學書籍的核心是在講述他們調(diào)查研究的故事,正如科學家們解釋他們?nèi)绾潍@得重要的發(fā)現(xiàn)。所以我感覺一路以來我都在講故事,只不過 風格稍有不同而已。
采訪者:但是什么促使您感覺您必須要寫一部小說?
艾柯:1978年的一天,一個朋友告訴我說她想監(jiān)督出版一系列由業(yè)余作家寫作的短篇偵探小說。我說我不可能寫偵探故事的,但如果寫,它將會是一部以中世紀修道士為人物的500頁的長篇。那天回到家,我著手列出了一張?zhí)摌?gòu)的中世紀修道士名單。隨后一個遭毒害的修道士形象突然浮現(xiàn)在我心頭。所有的一切就從那里開始,從那個人物形象開始,它成了無法抗拒的推動力。
采訪者:您的很多小說似乎都依靠了富有智慧的思想。 這對您而言,是否是一種自然的手法來溝通理論研究與小說創(chuàng)作之間的差異呢?您曾說“對于那些不可以理論表達的,我們必須講故事!

艾柯:這是來自維特根斯坦的一句半開玩笑的話。事實上關(guān)于符號學我寫了無數(shù)的論文,但我認為與這些論文比較,在《傅科擺》中我反而能更好地表達我的觀點。你的某個想法也許不是獨創(chuàng)的——阿里士多德總會早在你之前已經(jīng)想到。但基于那個想法創(chuàng)作出小說,你能令其成為獨創(chuàng)。男人愛女人,這不是什么創(chuàng)見。但如果你圍繞這一思想終究創(chuàng)作出精彩的小說,那么借由文學的巧手,這個想法便完全成為一種新奇的見解了。我完全相信,在最終故事總是更為豐富多彩——在故事里,想法在事件中再現(xiàn)、由人物傳達、并在精心雕琢的語言中擦出火花。所以自然而然地,當一種想法變成了鮮活生動的個體時,它便成為了完全不同的事物,很可能變得更為傳神。
另一方面,矛盾可以是小說的核心。殺害老婦人是能引起人興趣的。持著這個想法的倫理學論文會被判為不及格。在小說里它卻變成《罪與罰》,這散文力作中的人物不能辨別殺害老婦人是好是壞,他的這種正反感情——正是我們在說的矛盾——成為了富有詩意的和引起挑戰(zhàn)興趣的事物。

采訪者: 您如何著手研究您的小說?
艾柯:對《玫瑰之名》而言,因之前我已對中世紀 擁有濃厚的興趣,手頭上已有數(shù)百份相關(guān)資料,僅用兩年我就完成了小說的寫作。而《傅科擺》則用了我八年時間去研究和寫作!并且由于我沒有告訴別人自己在做著什么,現(xiàn)在想起來我居然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了近十年。我走到街頭,看到這輛車和那棵樹,心想,啊,這可以寫入我的故事里。所以 就這樣我的故事一日一日地發(fā)展著,我做的每件事,生活中每一處瑣碎,每次交談都能給給予我一些寫作的靈感。然后我實地探訪我所寫到的地方——圣殿騎士在法國和葡萄牙生活的所有區(qū)域。這就像在玩視頻游戲,在其中我可能化身為一個戰(zhàn)士進入一個神奇王國。唯一的區(qū)別在于,在視頻游戲中你完全神志恍惚沉溺其中,而在寫作中你總會在某個關(guān)鍵時刻跳離當下的小說情境,為的是第二天早上能夠再度進入小說的世界 。
采訪者:您的工作是否有條不紊地開展的呢?
艾柯:不,完全不是這樣。 一個想法隨即會召喚出另一個。一本隨意翻看的書會讓我想去閱讀另外的書。有時我讀著一份毫無用處的文獻,卻會突然想到了一個繼續(xù)故事的絕妙想法,或者只是想到要將一個小插圖盒收進我的插圖盒收藏中。
采訪者:您說過寫作一部小說之前您必先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隨后“千言萬語便會自然涌現(xiàn)!蹦钦f一部小說的風格總是由主題來決定的嗎?
艾柯:是的 ,對我來說主要就是著手構(gòu)造一個世界——住著受毒害修道士的十四世紀的修道院、在墓地吹喇叭的青年和受困于君士坦丁堡的騙子。而接下來的寫作研究就是在為這些世界設(shè)定具體的條件限定:螺旋梯有多少層臺階?洗衣單上有多少衣物?一個任務(wù)要幾個人執(zhí)行?語句則會圍繞這些限定展開。在文學領(lǐng)域,我感覺我們經(jīng)常錯誤地認為風格只與語法和詞匯有關(guān)。其實敘述風格也屬于風格的一種,它影響著文段堆砌和情境創(chuàng)建的方式。以倒敘為例,它就是寫作風格內(nèi)的一種結(jié)構(gòu)元素,而與語言沒有絲毫關(guān)聯(lián)。所以風格遠比單純的寫作復雜得多。 對我而言,風格之于創(chuàng)作,就如蒙太奇之于電影。
采訪者:您是如何努力去做以獲得恰如其分的寫作口吻?
艾柯:一頁文字我要重寫幾十次。有時候我喜歡高聲讀出一段文章。我對文字的口氣有著驚人的敏感。
采訪者:您會像福樓拜那樣,發(fā)覺只是創(chuàng)造一個好句子就已經(jīng)很痛苦嗎?
艾柯:不會,對我而言那不痛苦。我的確會反復改寫一個句子,但現(xiàn)在有了電腦,我的文字處理方法改變了。以前,我手寫完成《玫瑰之名》后,我的秘書再用打字機將它打印出來。這種情況下,當一個句子重寫十遍之后,再拿去重新打印就會變得十分困難。雖然那時候已經(jīng)有碳式打印機了,但是我們也需要用到剪刀和膠水來處理。但是有了電腦之后,在一天之內(nèi)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對某頁文字檢查十遍、 二十遍, 進行修改或重寫。我想我們天生就難以對自己的工作成果感到滿意。但如今修改完善是那么的容易,也許是太過容易了。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我們變得更為苛求。
采訪者:成長小說通常會涉及一定程度的情感和性的教育。在您所有的小說中,您只描述過兩次性場景——一次是在《玫瑰之名》中,另一次是在《波多里諾》中。您這樣做有原因嗎?
艾柯:我覺得比起描寫做愛,我還是更愿意做愛。
采訪者:在《玫瑰之名》中,阿德索與鄉(xiāng)村少女做愛時,為什么會引述《所羅門之歌》?
艾柯:那只是小說風格上的趣味性,因為在描述一個年輕的修道士怎樣通過他的文化敏感性體驗性愛時,我對性愛過程本身并不太感興趣。因此我將至少50篇關(guān)于神秘主義者描寫他們自己體驗過的極樂之感的文章進行整合,同時也援引了《所羅門之歌》的文字。在描述他的性愛過程的整整兩頁的文字中,幾乎沒有我自己的語言。阿德索只有通過他自己的文化視角才能理解性。正如我定義的那樣,這是一種風格。
采訪者:一天中您在什么時候?qū)懽鳎?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艾柯:沒有定例。對我來說,定一個日程表是不可能的。有時我可以從早上7點開始寫到半夜3點才停下來吃塊三明治。有時我根本就沒有寫作的欲望。
采訪者:您寫作的時候,每天會寫多少呢?這也沒有規(guī)律嗎?
艾柯:寫作不是必須要在紙上寫。一個人走路和吃飯時也能在腦子里想出一個章節(jié)。
采訪者:那對您來說每一天都不同嘍?
艾柯:我住在蒙泰費爾特羅區(qū)的山頂?shù)泥l(xiāng)村時,我就有一定的生活規(guī)律了。我打開電腦,查看郵件,瀏覽頁面,然后一直寫作寫到下午。之后我會到村里的酒吧喝上一杯,讀讀報紙。然后回家看電視或DVD看到晚上11點,接著工作到凌晨一兩點。在那里我有一定的生活規(guī)律是因為我不受打擾。我在米蘭或者大學里時,我不能主宰自己的時間——總是有其他人來決定我該做什么。
識分子并非解決當務(wù)之急
采訪者:那如果必須讓你說,你覺得誰對你有影響?
艾柯:通常我會回答喬伊斯(Joyce)和博爾赫斯(Borges)來讓采訪者無話可說,不過這并不完全正確。幾乎每個人都對我有影響。喬伊斯和博爾赫斯當然對我有影響,但是亞里士多德、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約翰·洛克(John Locke)等等你能說出的學者都對我有影響。
采訪者:你在米蘭這里的圖書館簡直就是個傳奇。你喜歡收藏什么樣的書籍呢?
艾柯:我一共擁有大約五萬冊書籍。但是作為一個珍藏本收藏者,人類對離經(jīng)叛道思想的偏愛讓我著迷。所以我收集那些關(guān)于我不相信的主題的書籍,比如古猶太神秘哲學卡巴拉(kabbalah)、煉金術(shù)、魔法、虛構(gòu)的語言。我喜歡那些說謊的書籍,雖然它們并不是故意說謊。我有托勒密的書,但沒有伽利略的,因為伽利略所說的是真理。我更喜歡瘋?cè)说目茖W。

采訪者:你有這么多書,那當你走到書架前你是如何挑選要讀的書的呢?
艾柯:我不會走向書架挑選想讀的書,而是找出一本我知道我在那一刻需要讀的書。這是有區(qū)別的。例如,如果你問我有關(guān)當代作家的問題,我就會查看關(guān)于羅斯(Roth)或唐·德里羅(Don DeLillo)的藏書以幫助自己回憶我愛的是哪個作家。我是一名學者。在某種程度上我得說我永遠沒有選擇的自由。任何時候我都是根據(jù)實時工作需要來做選擇。
采訪者:你會不會把書贈與別人?
艾柯:每天我都會收到大量的書,都是一些小說和我已經(jīng)擁有了的書的新版本。所以每周我都會裝幾箱子書送到我的大學去,放在一張帶指示牌的大桌子上,牌子上寫著隨便拿。
采訪者:你是世界上最為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之一,你如何定義“知識分子”這一術(shù)語?它是否仍有特殊的意義?
艾柯:如果你所說的知識分子是那些只靠腦袋不靠雙手工作的人,那銀行職員是知識分子而米開朗琪羅不是。如今只要有臺電腦,每個人都是知識分子。所以我 并不認為這一身份與人們的職業(yè)或社會地位有關(guān)。我認為,任何創(chuàng)造了新知識的人都是知識分子。一位明白了新嫁接技術(shù)可以種出新品種蘋果的農(nóng)民在那一刻就算從事了智力活動,而一位終其一生都在重復關(guān)于海德格爾的講座的哲學教授則不能算是一名知識分子。批判性創(chuàng)造力,即批判我們現(xiàn)今所做之事或創(chuàng)造出更好的做事方法,是智力功能的唯一標志。
采訪者:如今的知識分子是否和薩特和?聲r代的知識分子一樣仍熱衷于政治活動?
艾柯:我并不認為為了參與政治,一個知識分子必須加入某個政黨,或做更糟的事——只寫有關(guān)當代社會問題的作品。知識分子的政治參與度應(yīng)與其他任何公民一樣。一名知識分子至多只能運用他的名望來支持某一事業(yè)。例如,如果有一份關(guān)于環(huán)境問題的聲明,那我的簽名可能對其有所幫助。所以我會用我的名望來支持公共契約的單一實例。問題是,知識分子只有在與未來相關(guān)的事情在上才能真正派上用場,而非解決當務(wù)之急。假設(shè)你身處一處著火的劇院,詩人肯定不應(yīng)該爬上座椅來朗誦一篇詩篇,他應(yīng)該和其他所有人一樣給消防員打電話。知識分子的作用在于事先告誡:“留意這個劇院因為它年久失修!”所以他的話語有著呼吁的預言功效。知識分子的作用在于告訴人們“我們應(yīng)該那樣做”而非“我們必須現(xiàn)在行動!”——這是政治家的工作。如果托馬斯·摩爾 (Thomas More)烏托邦能夠成為現(xiàn)實,我敢肯定那會是一個斯大林主義的社會。
采訪者:在你的人生中,知識和文化給了你何種益處?
艾柯:假設(shè)一個文盲在我這個年紀去世了,他的人生是單一的,而我還有拿破侖、凱撒、達達尼昂(d'Artagnan)的人生經(jīng)歷。所以我一直鼓勵年輕人閱讀,因為那是一種使人博聞強記,發(fā)展多樣性格的理想 方式。如果你多讀書,那在你的人生結(jié)束之時,你就擁有數(shù)不盡的人生經(jīng)歷,這可是一個別人求之不得的極好特權(quán)。
采訪者:但是博聞強記也可以是一個巨大的負擔,就像你最喜歡的博爾赫斯的人物之一,《博聞強記的富內(nèi)斯》(Funes the Memorious)里的富內(nèi)斯那樣。
艾柯:我很喜歡“固執(zhí)克已,絕不好奇”這一觀念。要做到這點,你必須將自己限制在某些知識領(lǐng)域里。你不能太過貪婪。你必須強迫自己不要學習所有事物,否則你將一無所獲。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化就是關(guān)于懂得如何忘記,不然,你確實會變得像富內(nèi)斯那樣記得三十年前見到的一棵樹上的所有葉子。從認知角度上講,找出你想要學習并銘記的東西是至關(guān)重要的。
采訪者:但是更廣泛講,文化本身不就已經(jīng)是一個過濾器了嗎?
艾柯:是的,可以說,我們的個人文化其實是二次加工,因為廣義上的文化就已經(jīng)進行過過濾了。在某種程度上,一個群體會使用文化這一機制來建議我們什么該記住什么該遺忘。舉個例子,文化決定了在尤里烏斯· 凱撒死后,他的妻子凱爾弗妮婭遭遇了什么并不重要,每本百科全書里都沒有她的消息。很有可能她身上沒有發(fā)生什么有趣的事。而在德國作曲家舒曼死后,他的妻子克拉拉·舒曼(Clara Schumann)卻變得更加重要了。有傳言說她是德國作曲家勃拉姆斯(Brahms)的情人,她通過個人的努力也成為了一名受歡迎的鋼琴家。所有這些都 是事實,直到有一天一位歷史學家能找到一份不為人所知的文件,而這份文件將告訴我們那些被我們忽視的事情其實是相當重要的。如果文化不進行過濾的話,那它就是空洞的,就像無形無界、無人管理的因特網(wǎng)一樣空洞。如果我們都掌握了全網(wǎng)廣闊無垠的知識的話,那我們都會變成傻瓜!文化是一種給智力勞動劃分階級系統(tǒng)的工具。對于你我而言,知道相對論是由愛因斯坦提出的就夠了,至于這一理論的確切意義留給專家們?nèi)ダ斫饩托。真正的問題是,有太多的人被授予了專家的頭銜。

采訪者:對于那現(xiàn)場宣稱小說已死、書籍已死、閱讀已死的人,你怎么看?
艾柯:相信事物的終結(jié)是一種典型的文化姿態(tài)。從希臘 人和拉丁人的時代開始,我們就堅信我們的祖先優(yōu)于我們。這項由大眾媒體參與的日益激烈的鬧劇總是使我心情愉悅、興趣盎然。在美國不論春夏秋冬,總會有一篇 關(guān)于小說之死、文學之死和讀寫能力之 死的文章。人們再也不閱讀了!青少年們只是沉迷于電子游戲!而事實是,世界各地都遍布著滿是書本和青年人的書店。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這么多的書籍、這么多的書店、這么多去書店買書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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