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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曹雪芹誕辰300周年,他窮盡一生寫就的巨著《紅樓夢》 ,從未離開閱讀者的視野。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興衰榮辱以日;膶懽鞣绞,龐聚起那個時代的一切。
在曹雪芹身后的兩百多年中,總有作家說到對《紅樓夢》的沉迷,它的語言方式是超越時代局限的,對于中國當(dāng)代作家而言,那些對于日常的描述和參透,永遠是瞻望的文本,卻不可超越。但是,作家們可以從中汲取寫作的營養(yǎng)。
因此,畢飛宇在接受采訪時,說《紅樓夢》首先讓他了解了我們身處社會的來路和去往,而白先勇認為讀到全本《紅樓夢》是人生最幸運的事。
這個時代的普通閱讀者是否還愿意一讀這本經(jīng)典著作?畢飛宇說——中國的讀者一定會捧起《紅樓夢》的,不是30歲就是40歲,不是50歲就是60歲,完全不用著急。
我們都在紅塵中的大觀園里
白先勇
大觀園是《紅樓夢》最主要的場景,如何介紹這些主景?我們讀者第一次游大觀園是跟賈政進去的。第17回大觀園落成,賈政率領(lǐng)眾清客以及寶玉,到園內(nèi)巡視題詠,因此大觀園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都是隨著賈政的視角而涌現(xiàn),賈政是《紅樓夢》中儒家系統(tǒng)宗法社會的代表人物,在他眼中,大觀園是為了元妃省親而建造的園林場所,是皇妃女兒的省親別墅、家庭聚會的地方。功能意義完全合乎儒家倫理的社會性,因此,賈政視角的大觀園是寫實的、靜態(tài)的,我們讀者這時看到的大觀園就如同一幅中規(guī)中矩的工筆畫。
我們第二次再游大觀園的時候,導(dǎo)游換成了劉姥姥,從劉姥姥的觀點看出去,大觀園立刻完全換了一幅景象。第40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由于劉姥姥的出現(xiàn),大觀園似乎突然百花齊放,蜂飛蝶舞,熱鬧起來。劉姥姥是個鄉(xiāng)下老嫗,她眼中看到的大觀園,無一處不新奇,大觀園變成了游樂園,如同哈哈鏡中折射出來的夸大了數(shù)倍的景物。“劉姥姥進大觀園”,我們跟著這位“鄉(xiāng)巴佬”游覽,也看盡了園中的奇花異草,但劉姥姥這個人物遠不止于一位鄉(xiāng)下老嫗,在某種意義上,她可以說是一個土地神祇——中國民間傳說中的土地婆。她把大地的生機帶進了大觀園,使得大觀園的貴族居民個個喜上眉梢,笑聲不絕。
劉姥姥把“省親別墅”的碑坊看成“玉皇寶殿”,事實上大觀園的設(shè)計本來就是人間的“太虛幻境”,只是太虛幻境中時間是停頓的,所以草木長春,而人間的“太虛幻境”大觀園中時間不停運轉(zhuǎn),春去秋來,大觀園最后終于傾頹,百花凋謝。利用不同的敘事觀點,巧妙地把大觀園多層次的意義,一一展現(xiàn)出來,這是《紅樓夢》的“現(xiàn)代性”之一。
《紅樓夢》的中心主題是賈府的興衰,也就是大觀園的枯榮,最后指向人世的滄桑、無常,“浮生若夢”的佛道思想。大觀園鼎盛的一刻在第40回,賈太君兩宴大觀園的家宴上,劉姥姥這位土地神仙把人間歡樂帶進了賈府,她在宴會上把賈府上下逗得歡天喜地,樂得人仰馬翻,那一段描寫各人的笑態(tài),是《紅樓夢》最精彩的片段,整個大觀園都充滿了太平盛世的笑聲。第108回:“強歡笑蘅蕪慶生辰,死纏綿瀟湘聞鬼哭”,此時賈府已被抄家,黛玉淚盡人亡,賈府人丁死的死,散的散。賈母為了補償寶釵倉促成婚所受的委屈,替寶釵舉行一場生日宴,可是宴上大家各懷心思,強顏歡笑,鼓不起勁來;一場尷尬的宴席,充分暴露了賈府的頹勢敗象,寶玉獨自進到大觀園中,“只見滿目凄涼”,幾個月不到,大觀園已“瞬息荒涼”,寶玉經(jīng)過瀟湘館,聞有哭聲,是黛玉的鬼魂在哭泣,于是寶玉大慟;臎鲱j廢的大觀園里,這時只剩下林黛玉的孤魂,夜夜哭泣。曹雪芹以兩場家宴,用強烈的對比手法說盡了賈府及大觀園的繁盛與衰落,一笑一哭,大觀園由人間仙境沉淪為幽魂鬼域。
大觀園走向敗落的關(guān)鍵在第74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避嫌隙杜絕寧國府”,賈府自己抄家,因而晴雯被逐冤死,司棋、入畫、四兒等人皆被趕出大觀園,芳官等幾個小伶人也被發(fā)放,連寶釵避嫌也搬出大觀園,一夕間,大觀園頃刻蕭條,黯然失色。抄大觀園的起因是在大觀園中,賈母ㄚ鬟傻大姐拾到了一只繡春囊,一只繡春囊卻顛覆了賈府儒家系統(tǒng)宗法社會的整個道德秩序。這只繡春囊不過是司棋及其表弟潘又安兩人互贈的紀(jì)念物,一對小情侶互通私情的標(biāo)記。可是看在賈府長輩王夫人、邢夫人的眼中,就如同“伊甸園中爬進了那條大毒蛇”(夏志清語),危及了大觀園內(nèi)小姐們的純真。這就牽涉儒家宋明理學(xué)“存天理去人欲”的極端主張,對人的自然天性有多大的斲傷了。這也是曹雪芹藉寶玉之口,經(jīng)常提出的抗議。
可是曹雪芹畢竟是個天才中的天才,他竟然會將這只繡春囊偏偏交在一個十四歲“心性愚頑,一無知識”的傻大姐手里,傻大姐沒有任何道德偏見,也無從做任何道德判斷,繡春囊上那對赤條條抱在一起的男女,在這位天真癡傻的女孩眼里,竟是一幅“妖精打架”圖。這對王夫人、邢夫人這些冥頑不化的衛(wèi)道者又是多大的諷刺。
多年來一些紅學(xué)家四處勘查,尋找《紅樓夢》里的大觀園原址,有人認定是北京恭王府,也有人斷定是南京江南織造府的花園,還有點名袁枚的隨園,但很可能大觀園只存在曹雪芹的心中,是他的“心園”,他創(chuàng)造的人間“太虛幻境”。大觀園是一個隱喻,隱喻我們這個紅塵滾滾的人間世,其實我們都在紅塵中的大觀園里,“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最后寶玉出家,連他幾曾流連不舍的大觀園,恐怕也只是鏡花水月的一個幻境罷了。
(摘編自白先勇演講稿,標(biāo)題為編者加)
建議愛罵人的人研讀一下《紅樓夢》
畢飛宇
千萬不要小瞧了《紅樓夢》里的人物關(guān)系,這個關(guān)系有一個專有名字,叫宗親,它屬于中國。你要想真正了解我們的歷史和我們的社會結(jié)構(gòu),不了解宗親關(guān)系是不可以的。什么是西方?人與人的契約,什么是中國?人與人的宗親。我們以宗親關(guān)系去建構(gòu)社會的方式一直到1949年才解體的,正因為如此,我一直建議年輕人去讀《紅樓夢》,尤其是獨生子女,你不讀《紅樓夢》,你就不會懂得中國的宗親,你就無法了解那個巨大的、隱形的、神秘的中國,你就無法懂得中國的社會為什么會是“人情社會”,你就沒法認識“人情社會”的溫暖和“人情社會”的邪惡。
說《紅樓夢》是百科全書,是一個符合實際的說法。它當(dāng)然是小說,但它至少還是研究中國式社會關(guān)系和中國式社會結(jié)構(gòu)的標(biāo)本與化石。在中國,為什么建立法治社會如此艱難?《紅樓夢》早就告訴我們了,我們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中國文化是“情”大于“法”的文化,這就帶來了一個問題,判官面對的往往不是一個公民,而是三姨家的五叔叔的二姐夫的連襟的表弟,這就不好辦了。在中國,最常態(tài)、最要緊的人際是“托人情”,到現(xiàn)在都是這樣,托人情,第一是沾親,第二是帶故。帶故的最高境界就是建立沒有血緣的沾親,到最后還是宗親。
《紅樓夢》首先是幫助我了解人情世故,我的父親是一個來路不明的人,這就導(dǎo)致了我和這個社會幾乎就沒有建立起正常的宗親關(guān)系。還有一點,我的人生過于簡單了,就是從校園到校園,很少有機會接觸社會,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對我人生的幫助實在是太大了。比方說,《紅樓夢》里有個趙姨娘,曹雪芹說,“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那我就知道了,你要避免尷尬,第一要緊的是不要去做趙姨娘那樣的尷尬人。
此外,《紅樓夢》提高了我漢語的修養(yǎng),我是一個寫作的人,語言修養(yǎng)提高了,你說是不是決定性的?古希臘人說:“性格決定命運”,我們的《紅樓夢》卻說“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這樣的語言特別棒,是地道的漢語。
(關(guān)于細節(jié)的精妙)我只對你說一點最小的,那就是罵人,尤其是女性罵人,特別是女孩子之間的對罵,寫得實在是太好了,每次讀到這些地方我都很來勁。有一個罵人的詞我喜歡得不得了,那就是“小蹄子”,很迷人的。我是南方人,我們的生活里從來就沒有“小蹄子”這么一個說法,我至今都不知道“小蹄子”意味著什么。我罵人向來只會用粗俗的詞,突然冒出一個“小蹄子”來,很突兀。一個好端端的少女怎么就成了“小蹄子”的呢?很可愛,很凌厲,很高貴,還很親昵,很嬌媚。
現(xiàn)在是網(wǎng)絡(luò)時代,許多人都喜歡罵人,我建議喜愛罵人的人好好去研讀一下《紅樓夢》,罵人不只是解氣,不只是粗俗,不只是比較血管的直徑,也可以風(fēng)生水起,也可以風(fēng)情萬種。
《紅樓夢》寫罵人寫得好,小說本身罵人也很高級,那是很厲害的,連皇帝都罵了?梢赃@樣說,只要你把罵人的地方都看明白了,《紅樓夢》你就算沒有白讀。在我的閱讀記憶里,在當(dāng)代文學(xué),寫罵人寫得最漂亮的要數(shù)王蒙先生的《活動變?nèi)诵巍,是倪藻的母親還是姑姑?記不得了,她罵了整整一章,蕩氣回腸。王老爺子對《紅樓夢》不是一般的熟。
從文本上說,或者說,從語風(fēng)上說,我不認為《紅樓夢》對我有直接的影響,但是,《紅樓夢》是一本已經(jīng)融入了中國文化的大書,作為一個中國作家,你可以規(guī)避它,但是你很難擺脫它對你的間接的影響。一部藝術(shù)作品,能夠產(chǎn)生直接的影響算不了什么,一旦具備了間接的影響力,那就了不得了,這才是偉大作品的硬性標(biāo)志。
(摘編自畢飛宇接受《新京報》的采訪,標(biāo)題為編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