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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有順:對世界那天真的吟唱——談談田湘的詩歌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5年11月04日11:55 來源:中國作家網 謝有順

  田湘是我這些年交往最密切的詩人之一。我們認識的時候,最先是聊紅木、沉香,接著才聊到詩歌,不知不覺,這已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但我每次見他,總能感受到他作為一個詩人的率真和熱烈。我經常在手機里讀他發(fā)來的詩作,也經常在酒桌上聽他朗誦自己的詩歌,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想,這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只有真正的詩人,才會如此自然地把詩歌帶到日常生活之中。而我認為,這正是詩歌最富生命力的特征之一:既是精神的私語,也是日用的藝術。

  很多人都害怕說出這個事實——詩歌是可以日用的,總是假想詩歌只能活在一個純潔的精神空間里,這其實是對詩歌的誤讀。詩歌的發(fā)生,緣起于勞動,緣起于感懷,緣起于行走或送別,這就是日用;最初的詩歌,不僅是寫生活,它本身就在生活之中。詩歌最輝煌的唐代,詩人并不是躲在書齋里寫詩,而是一直在生活、行動中寫詩,他們的寫作實踐,把詩歌變成了極具大眾性的日用的藝術,但這并沒有降低詩歌的品質。

  因此,我們今天要重建詩歌的尊嚴,不僅要恢復一種詩歌精神,更要恢復一種詩歌生活。

  田湘在任何場合,都不諱言自己是一個詩人。他像許多詩人一樣,有真性情,但他的詩歌卻和很多詩人不一樣。他的詩,和當下一些重要詩人比起來,要簡單、樸素得多,似乎談不上什么復雜的詩藝,也不乏隨意、粗糙之作,從觀感上說,他的詩真是其貌不揚。而我之所以對他的詩歌懷有濃厚的興趣,首先是感佩于他的寫作狀態(tài),他真是接續(xù)上了一個重要的詩歌寫作的傳統(tǒng):有感而發(fā)。他不寫所謂的“紙上的詩歌”,不無病呻吟,極其尊重自己的感覺——寫作既是對感覺的找尋,也是從感覺出發(fā),用語言為感覺塑形。如果照現代詩歌的標準看,憑感覺寫詩已是古老的行為,詩歌也可能會因此而過于直白,而匱乏可以分析和闡釋的高深詩意?墒,假若詩歌只是語言的精妙組裝,或者只是為了表述精神的迷途結構,而詩人偏偏不愿意直接說出自己的第一感受,詩歌就會因此而變得深沉而重要么?當代詩歌的深奧、晦澀、繁復,已經相當普遍,它對于解析一種精致、復雜的現代經驗而言,或許是必要的——一眼就能洞穿一切的時代過去了,我們必須正視這樣一個經驗極為復雜、纏繞的時代,但我們是否也要為詩歌留存一份簡單和直接?

  詩歌的核心是情感,而我以為,有感而發(fā)依然是表達情感最有價值的方式之一。

  正因為一直堅持有感而發(fā)的寫作習慣,田湘的詩或許才遠離當下詩壇的風習,以自己單純、質樸、有時也直抒胸臆的詩歌語言,觀察、分析、闡釋、質詢,自由表達,也坦率直言。一些詩句,是生活的偶得,一些詩句,是反復吟詠之后的語言提純,他的詩,有一種古典與現代相結合的風神。他明顯是一個抒情主義者,拒絕用玄奧的意象、過分晦澀的詞,他也許認為,直白其心反而可以直達事物的本質。

  一朵即將消逝的花/沒有人來憐惜/我也無法替她說出內心/但我在見到她的瞬間心就痛了起來/好像凋落的不是她,是我自己/好像是我在這無人的地方/悄然死去了一次//沒有人能阻止一朵花的衰敗/正如沒有人能阻止她的盛開                                   ——《殘花》

  一個人老去的方式很簡單/就像站在雪中,瞬間便滿頭白發(fā)                   ——《雪人》

  田湘寫花的凋落,寫人的白發(fā),這些都是古老的主題,關于年華、時間,多少詩人感嘆過了,但他覺得依然有話可說,因為這朵“花”,這些“白發(fā)”,是他個人看見和感受到的事物:見到花,想到的是“凋落的不是她,是我自己”;見到鏡子里自己的白發(fā),他說,“我不忍老去,一直站在原地等你”,“除了你,哪怕是上帝的眼淚/也不能將我融化”。這就是屬于田湘的“個體的真理”,他說出自己的心痛,說出自己的悲傷,他抒情與感懷——這樣的時刻,他需要詩歌記下自己真實的心情。這些細小的“個體的真理”,只是情感的碎片,但對于詩人來說,這就是他的世界,他很容易就通過一朵花,一根白發(fā)在這個世界里確證自我的存在。

  所以,這個詩歌里的“我”,從不冷漠,甚至還顯得過于熾熱了,以致田湘的一些詩歌,似乎缺了點隱忍和節(jié)制,沉潛下來的東西還不夠豐富,一切都抒發(fā)得太白了。這似乎已經成為田湘的詩歌性格。他已無意改變這點,但我發(fā)現,他的詩歌中寫得最好的部分,恰恰來自于這種情感的真摯、錐心,因為有情,所以動人!耙股盍/女兒的心思/和她望著鏡子迷茫的表情/我放不下//天涼了/母親的關節(jié)痛/和父親的胃竇炎/我放不下//”——讀到這樣的詩時,我著實心動了一下,許多時候,我們對親人和世界的掛懷,不就是這么簡單么?但在我們的人生中,何曾如此簡單地說出自己的“放不下”?太多的偽飾,太多的知識,已經無法讓我們直接說出自己心中所想,我們可能更理性、深刻地認識了人生,但我們卻漠視了自己的無情。田湘正是通過簡單的抒情,重新成為了一個有情人,他的世界是有溫度的世界,他的愛和恨,都有明確的指向。

  他不空洞地抒情,他重視人與物的對話、凝視,進而從物中返觀自己。他熱愛世界,并在這個世界里,建立起了自己的物象系列,所以,他的詩歌中,不僅有他的精神,也有物的精神。物象的建構,不僅使他的情感落地了,同時也讓一些看起來平常的事物具有了詩學的意義,使它們在詩的視野里獲得了出場的機會。他經常寫的物象,有車站、火車、河流、云、雨、月亮,等等,而最經典的是“黃花梨”與“沉香”:

  讓我用一百年的光陰/為你繡出颶風的紋路/繡出琥珀金絲/繡出山水、森林、天空的倒影/繡出虎豹在樹叢中漫步//讓我用一百年的光陰/繡出種種鬼臉/使你擁有人類最滑稽可愛的一面/繡出貴妃斑/銘刻你的青春    ——《黃花梨》

  被你愛/只因我受過傷害//刀砍。雷劈。蟲蛀。土埋/在苦難中與微生物結緣/在潮濕陰暗之地/結油  轉世/一截木頭換骨脫胎/腐朽化為神奇//安神。驅邪。醒腦/把最好的眼淚給你/別人被愛是因為完美/我被愛是因為/遭遇傷害                                     ——《沉香》

  田湘詩歌中的“黃花梨”與“沉香”,已成了具有他鮮明個人印記的物象符號。木頭的美,如此詩意、飛揚,那些燦爛的花紋里蘊藏著風雷的聲音;木頭的結香,如此沉實、內斂,那些傷害,淚滴,全是生命的細語。李敬澤說:“考察田湘的沉香詩,要把它放進傳統(tǒng)背景中去,一是古典詩歌的大傳統(tǒng),特別是其中詠物抒懷的詩學風范。另一個是小傳統(tǒng),是‘裊裊沉水煙’的傳統(tǒng),是大傳統(tǒng)中的支脈,就是關于沉香這種物質,關于焚香這種生活方式的書寫。田湘在現代語境中復活了關于沉香的書寫傳統(tǒng)。他把一種已近消散的文化和詩學脈絡重新接續(xù)起來。或者說,他發(fā)現了、激活了沉香傳統(tǒng)的現代活力!贝_實,這種對物的再書寫,并使之具有詩學的維度,這是還原了詩歌寫作中極為重要的一面——詩歌正是通過語言創(chuàng)造世界:它創(chuàng)造生命與文化的世界,也創(chuàng)造物的世界。其實,中國詩歌一直有不太及物的傳統(tǒng),長于抒情、言志、感時憂國,往往對于物的世界、經驗的世界過于寫意,大而化之,這也構成了中國詩歌崇尚情與志、長于務虛的傳統(tǒng);而缺乏實證支持的詩歌,有時,它的現代品質也難以建立起來。

  現代詩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對于復雜經驗的分析、闡釋和表達,這之中,當然也包括物的經驗。在現代生活中,精神的落實往往是通過物來完成的,甚至許多的時候,物質本身就是精神。因此,20世紀以來,現代作家從不藐視物質的力量,物質的繁殖和增長,既擠壓著人的精神,也擴展著人的精神。這是一種詩歌的靈魂辯證法。田湘的寫作證實了這一點。他對一些物象的反復吟詠,寄寓著他的詩歌情懷,也包含著他對世界和自我的省思!澳闳舸蜷_自己的美麗/愛情和王座就屬于你/”,這說的是黃花梨;“誰能守候百年的寂寞/把苦難升華/讓枯木再生/誰能在紛亂的世界里/凝固脆弱的承諾/讓生命與愛永恒”,這說的是沉香——但這些何嘗不是一種自我凝視、自我省思?物不僅僅是物,它成了田湘通向內心的一個入口;他的詩,不是心靈的空轉,而是落實于日常事物之中。他是一個有世俗心的詩人,他通過一系列核心物象的再造,建構起了自己的詩歌風格。

  這些核心物象,除了“黃花梨”和“沉香”,還有“老站房”:“老站房站在黃昏里/像一塊舊傷疤/更像一座孤獨的墳/埋著我的舊情感”;還有“火車”:“ 動車開的時候,我的身體就有了/高鐵的節(jié)奏,有了莫名其妙的快”,“旋轉的車輪/就像這旋轉的世界/ ;還有“月亮”:“ 只剩下一彎鐮刀了/要割掉誰的疼痛”。田湘還寫秋風、河流、樹,等等,一切生活中的事物,都可進入他的書寫視野,但他對于那些最有心得的事物,是不斷推敲、琢磨,謹慎地選擇用詞,為一個佳句的偶得而狂喜,最終的目的,無非就是要找到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深情、難忘的角落,甘愿為之歌哭。有時,他對一種事物的歌詠中,之所以會顯得用力過猛,就在于他用情專一、愛的深切,在他的內心,一直存著一個希望,那就是希望這個世界是有溫度的,人也是有所愛的。

  但這還不是田湘詩歌的全部。他的詩歌,還有一個重要的品質,那就是關于生命的思索。以詩歌的方式思考,這在現代詩中我們并不陌生,但這樣的思索,常常是把現代人置放于一個卑微、痛苦、幻滅、絕望之中,人多是稻草人、蟲豸、悲觀主義者、絕望的棄兒的形象,人類失愛、失信,生活在惶惑、迷茫之中,人似乎只能匍匐在地面上生存,再也難以站起來歌唱了。這當然是不可回避的現代人的生存處境之一。但田湘的寫作告訴我們,這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他試圖以自己的方式對現代詩中這一普遍存在的黯淡品質提出抗辯,進而對生命、存在作出新的思索。對此,張清華評論到:“他并不缺乏對世界、對生命與生存的親近哲學的思考,只是他的這些思考并不借助譜系學意義上的‘知識’,而是靠了對世界的憂患而直接進入!边@一點非常重要,它使得田湘的詩歌維度顯得更為豐富,他明白人的渺小與脆弱,但也不放棄歌唱的權利,尤其對世界中那些卑微的事物、低處的生活,他一直存著愛與同情。他似乎要向這個世界作一個相反的見證,如他自己在詩中所言,“在加速的時代尋找緩慢的愛”,在現代世界里尋找傳統(tǒng)生活,在卑微的事物里發(fā)現堅韌、明亮的品質。

  我用加法/計算我逐漸增加的年輪/和增多的白發(fā)、心酸、痛苦、回憶/我用減法/計算我逐漸遠去的青春/和減少的黑發(fā)、激情、快樂、童心//……/但有時我也在加減法中找到驚喜/比如我用加法/增加花園里的小草和花朵/讓春天多一些美麗和情趣/我用減法/去掉樹上的幾根枯枝/讓冬天少一些憂傷    ——《加法·減法》

  虛掩的門里/有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有著童年、少年和青春的夢想/有著虛空、孤獨、憂傷和甜蜜//它似乎在等待一個人/輕輕地把門叩開/可直到青春逝去/那扇門依然虛掩著/那個叩門的人依然沒有出現                       ——《虛掩的門》

  田湘習慣思索生活的兩面,加法與減法,打開與虛掩,快與慢,他相信生活的另一種品質總有一天會出現,所以,他的詩歌精神并不陰郁,相反,他能給人以信心,因為他一直相信生活中還有值得守護、值得為之獻身的事物。他感傷,但不絕望。他能在“小草”身上看見“微笑”,能在“河流”里聽見“唱歌”的聲音,他珍重一切生活中細小、柔軟的碎片,而這些碎片,更像是他的心靈穿越各種眼淚、苦難之后一點點積攢下來的,明亮,堅韌,充滿暖意。他反思現代文明的各種癥候,但也相信生命的本然、世界的本然終究可以為人類的生存敞開新的道路。

  而像這樣的詩,更是把他對世界、生存的感悟內在成了一種哲學般的思緒:

  哪怕你讀書萬卷/也無法閱盡/他醉臥秋風的/無限愁緒                       ——《秋風醉》

  江南的庭院很深,白墻黑瓦/住著前朝的商人,富可敵國/卻也敵不過,一場雨//雨在秋天打開了菊花/走出瘦瘦的美人/美人送來窒息的一吻/雨便不停地哭泣/菊花就掉了頭顱    

  ——《在雨中復活一朵菊花》

  在這些詩里,田湘不再是直白地感懷,而是把情緒藏得很深,他是用一種感性的方式思索,但這樣的思索,因為訴諸于形象,而更富詩的品質。他的詩,既是對世界的直覺,也是對一種事物與生活的沉思;他有詩人的豪放與曠達,也有一個思索者的警覺;尤其是他對生命與世界那天真而偏執(zhí)的看法,更是構成了他詩歌中獨特的精神底色。

  詩歌中的田湘,飽滿、激揚、大步前進,但他同時也抗爭、內省、反詰、默想。他相信生命的價值、人的意義,相信活著的尊嚴不可冒犯,看到生之喜悅,也看到死之悲哀——那種生命的熱烈與涼意,構成了他詩歌的內面,所以,他的詩,既沉重又輕盈,既復雜又簡單,背后貫注的是一種他對靈魂的尋找,對人生的覺悟。

  我知道,這些年田湘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寫作狀態(tài),即便一次漫步、一次茶飲,也會詩興大發(fā)。他有感而發(fā),他創(chuàng)造物象,他思索生命,這是我在他的詩歌中讀到的最重要的三個特征,為此,他把詩歌還原成了人類生命的吟唱,而不僅是個人的竊竊私語。那些被他用詩歌大聲說出來的事實或思緒,我總覺得,更像是我們平庸生活中殘存的精神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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