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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梗概:1941年,狼牙山五壯士跳崖之后,一路圍剿的日本少佐茅田幸,被英雄壯舉深深感動,命令所有的日本兵,脫帽、鳴槍致敬。然而,這一行為被中佐告發(fā),茅田幸在參與了“血井”慘案之后,被遣送回國,接受軍事法庭審判。茅田幸被流放一個孤島,只給他半年的糧食和那把軍刀……后來,日本投降,茅田幸被家人接回家。茅田幸決定重返狼牙山,向中國人民贖罪。他用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雙手,把沾滿中國人民鮮血的屠刀交給了時任河北省易縣縣長劉建軍……
時間:2015年8月3日
地點:北京東二環(huán)麗水灣畔2號樓503室
被采訪人:河北省易縣原縣長劉建軍
我專程趕到劉建軍現(xiàn)在的辦公室。我的老家是易縣,他在易縣工作過,所以他見了我,很親切、很熱情、很興奮。他對十幾年前接待日本少佐專程到狼牙山贖罪的事情,記憶猶新,就跟剛剛發(fā)生的一樣。
“叮鈴、叮鈴、叮鈴鈴……”
1997年7月的一個下午,河北省易縣劉建軍縣長辦公室的電話鈴聲,顫顫嗦嗦地響起。
劉縣長拿起話筒,對方卻不說話。
劉縣長看了一下來電顯示,是“010”的開頭。這是北京地區(qū)的區(qū)號,也就是北京打來的電話。劉縣長手持話筒等了一會兒,對方還是遲遲不說話。
劉縣長剛要放下話筒,話筒那邊終于有了聲音:“您好,劉縣長,我是日本人……”話筒那邊是不太純正的中國話,而且斷斷續(xù)續(xù)。劉縣長感覺對方的語氣開始有些猶豫,或者說有點膽怯,后來鎮(zhèn)定下來。
“請問,您要來投資嗎?您對什么項目感興趣?”劉縣長客氣地問。我國改革開放以后,招商引資、加快發(fā)展是易縣的主要工作之一。劉縣長接著說:“易縣的旅游業(yè)、養(yǎng)殖業(yè)、特產(chǎn)開發(fā)等,都是好項目。”
“不,劉縣長,我是日本人,我叫茅田幸,我是當年圍剿狼牙山部隊、參與‘血井’案的少佐,明天我要去狼牙山贖罪!睂Ψ秸f。
狼牙山在河北省易縣境內。易縣在抗戰(zhàn)時期是八路軍的敵后根據(jù)地,曾發(fā)生過許多英勇悲壯的戰(zhàn)斗。電影和小學課本中的《狼牙山五壯士》,就是發(fā)生在那里的故事。
劉建軍就任易縣縣長后,聽說常有當年在這里打過仗的日本軍人,來懺悔、贖罪。一位日本少佐,而且是圍剿狼牙山部隊、參與“血井”慘案的少佐來贖罪,確實讓他吃了一驚。
劉縣長鄭重地說:“我們允許你來贖罪!”
對方又停頓了一下,說:“那,請您答應我三個條件!
劉縣長說:“講吧。”
“第一、您必須保證我的安全!”對方說。
劉縣長立即答應:“中國人有句古語‘七十不罵八十不打’。我們絕不會傷害任何一位老人的!
“第二、您一個人陪我上山,也不要司機、秘書。我?guī)Я塑,您、我和我兒子一起上山。”對方說。
劉縣長猶豫片刻,因為作為一縣之長,已經(jīng)安排了很多事要做,現(xiàn)在卻要臨時陪一個日本人,而且是單獨陪他上山,有些欠妥。但是,劉縣長還是答應了。
“我想請北淇村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吃飯,請您幫忙組織一下!睂Ψ秸f。
劉縣長遲疑了。
那些曾經(jīng)見證了日本鬼子燒殺搶掠的法西斯德行,尤其是見證了狼牙山下“血井”案慘狀的人們,見當年的劊子手來到眼前,還不會掏他的心、砸他的骨頭呀。至少,他們絕不會和仇人一起吃飯。
但是,劉縣長還是答應了。
第二天,劉縣長來到縣界的門墩山下國道旁,打發(fā)司機開車回去,一個人在路邊等候。一會,一輛黑色轎車停在他眼前。車上走下一頭白發(fā),背有點彎,面龐消瘦,目光交雜著內疚和惶恐的老人。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年輕人。
“我是茅田幸………”老人向劉縣長深深地鞠了一躬。
茅田辛欲和對方握手,伸出的手卻如同被蝎子蟄了一下,縮了回去。
劉縣長伸出雙手,將他攙上車。
車向狼牙山飛馳而去。
車上,茅田幸默然無語,他或許不知道說什么。他望著窗外,一定不是在欣賞飛逝的路邊美景;他屏住呼吸,絕對是不想再聞到戰(zhàn)爭的血腥味道……
劉縣長坐在副駕駛座位,回頭打破了路上的沉寂:
“老先生高壽?”劉縣長問。
“今年整整八十!泵┨镄一卮。
劉縣長說:“老先生的中國話說得不錯!
茅田幸說:“我在中國東北讀的書!
車停在狼牙山下。
茅田幸匆忙下車,仰望巍峨的狼牙山,目光凝聚。他突然雙腿下跪,身子趴到地上,雙手不停地怕打地面,頭隨之上下磕點,嘴上“哇哇哇”大哭起來。
游人圍觀過來。
有人認識劉縣長,劉縣長揮揮手,示意他們離去。他們不知道下跪的人是日本人,是圍剿狼牙山五壯士的小鬼子,是參與了“血井”慘案的侵略者,是沾滿中國人民鮮血的劊子手。
在上山的路上,茅田幸淚流不止。
1941年8月,日本華北方面軍總司令岡村寧次調集7萬余日偽軍,對晉察冀根據(jù)地進行瘋狂掃蕩,實行總力戰(zhàn)和“三光政策”,妄圖消滅八路軍主力,摧毀抗日根據(jù)地。
日寇將晉察冀軍區(qū)八路軍及2000名當?shù)厝罕姲鼑诶茄郎缴稀?/p>
狼牙山,山峰參差,狀如狼牙。一座座山脈,由無數(shù)只巨狼組成,一只狼咬著另一只狼的尾巴,緊緊相連。山上,荊棘叢生,怪石林立。山下,溝壑縱橫,河谷崎嶇。
原來,晉察冀軍區(qū)命令一分區(qū)一團七連擔任掩護軍區(qū)和群眾轉移的任務。七連多次打退敵人的進攻,直到9月25日清晨,最后留下六班六名戰(zhàn)士堅守陣地。
這六名戰(zhàn)士是馬寶玉、胡德林、胡福才、葛振林、宋學義和張三。
茅田辛帶領一隊日偽軍,窮追不舍。
六名戰(zhàn)士在棋盤陀上拖住日軍之后,為了大部隊和老百姓更安全轉移,沒有尾隨大部隊向東北方向撤退,而是故意把日軍引向了相反的方向——小蓮花峰。
小蓮花峰,那是一條絕命之峰。
張三跟在五個人的后邊,突然停下腳步,大喊:“再往前走,我們就沒命了!”
前邊的五個人連喊帶罵。
“快走,鬼子上來了!”
“你他媽的,膽小鬼!”
“快走,我們死也要死在一起!”
一瞬間,張三跪倒在地,雙手舉槍過了頭頂,做出繳槍不殺的姿勢。
后邊的鬼子追上來。
茅田辛戰(zhàn)刀一揮:“東亞病夫,死啦死啦地!”
一個鬼子手握鋼槍,刺刀從張三的背后進去,帶著鮮血從胸前出來。那小日本雙肩叫力,刺刀上像挑起一只死狗,將張三甩到懸崖之下。
張三活了二十來年,就這樣輕如鴻毛地走了,甚至沒有留下他的名字,連我寫這篇文章時也是用了化名。
鬼子繼續(xù)往小蓮花峰追趕,一陣亂石如雨從天而降。
茅田辛后來說,八路軍的子彈、手榴彈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滾木礌石,使他們傷亡慘重。
槍聲停了。
石頭沒了。
茅田辛一群鬼子來到山頂,見一個個英勇背影,先后消失在懸崖邊上;聽一聲聲慷慨高歌,回蕩在千山萬壑。
地上,有摔碎的槍支。
茅田辛被這偉大的壯舉驚呆了。很久,他命令所有的日偽軍,脫帽、鳴槍致敬。
“砰,砰砰,砰砰砰……”
而他的這一舉動,被他的上司即一位中佐,用望眼鏡看到了。
兩年后,茅田辛被遣送回國,押上法庭。法庭判決,茅田辛被流放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孤島,允許他帶上夠半年吃的包谷和那把戰(zhàn)刀。意思是,半年的包谷吃完了,茅田辛或被餓死,或自殺。
茅田辛卻長了個心眼,他在春天把帶來的包谷種下,秋天結出了果實。這樣,過了兩年的時間,他沒有被餓死。他也不想自殺,因為他開始反思,反思這場戰(zhàn)爭。他一次次用刀削剪隨歲月瘋長的胡子、頭發(fā)。胡子、頭發(fā)參差不齊,蓬亂油污,跟氈片一樣;衣服破了、爛了,已不裹體。他完全成了野人。
1945年9月,日本宣布投降。
海風吹來,若有若現(xiàn),有人喊叫他的名字。
他跑到岸邊,見到一條大船緩緩駛來。
船駛近了,他看到妻子杏子站立船頭。
“杏子——”他高喊。
這一喊,杏子卻突然落水了。
人們趕緊把杏子救出來。杏子說:“都以為你死了,我們是來為你收尸的,沒想到你還活著。你把我嚇壞了!”
茅田辛幸存下來,但是罪惡的煎熬并不比死去痛快,他不僅是追殺狼牙山五壯士的罪魁,也是參與狼牙山下北淇村“血井”慘案的主犯之一。
1943年5月,侵華日軍對狼牙山根據(jù)地再次進行了殘酷“掃蕩”。北淇村群眾為了免受損失,連夜堅壁清野,全部轉移到深山溝躲避。一天拂曉,茅田辛等千余名偽軍圍剿北淇村。
在村頭放哨的村民郭風先,躲藏不及,被敵人抓住。敵人就用皮鞭打,刺刀扎,鮮血浸透了衣服,但他始終沒有透露一個字。
敵人逼問:“八路軍到哪里去了?游擊隊在哪兒?誰是共產(chǎn)黨員?糧食藏在哪兒?”
郭風先斬釘截鐵地回答:“不知道!”
這時,敵人發(fā)現(xiàn)隱藏在狼牙山里的男女老少,威逼他們到村西大寺廣場。日偽軍在四周架起機槍和刺刀,對準手無寸鐵的老百姓。
他們強逼北淇村男人從人群中出來,站到水井臺邊。兇惡的敵人再次逼問八路軍到哪兒去了,糧食藏在什么地方,卻仍舊一無所獲,敵人惱羞成怒。
劉桓利,一位革命老區(qū)的共產(chǎn)黨員,一條錚錚鐵骨的狼牙山漢子,被日軍用刺刀扎死后,第一個被推下去,年僅30歲。
第二個叫郭憲章,被推進井時,他兩腳踩住井幫,一手抓住轆轤把,瞪眼怒罵日偽軍,敵人就用刺刀扎他的腿,砍他的手,同時舉起一塊大石頭,將他砸了下去。
第三個是郭風先,被敵人打得遍體鱗傷后,又被扔下去的。
被推入井中的還有60多歲的老人和八、九歲的小孩,有一個啞巴也被推了下去,先后共有36人被推入井中……
慘無人道,令人發(fā)指!
一個婦女被刺刀一片片割光衣服,幾乎全裸。她抱著兩周歲的孩子,緊緊的。孩子也死不松手,摟著娘的脖子。當日本鬼子推搡他娘時,他突然沖著茅田辛哭喊:“叔叔,救救俺娘!”
茅田辛雙手拄著戰(zhàn)刀,兩眼盯著那孩子。
茅田辛對劉縣長說:“當時,我的心被揪了一下,兩腿都軟了。”
茅田辛放過了這婦女和孩子……
這也成了茅田辛一條罪狀……
茅田辛在孤島上,一直有個愿望,如果能活下去,一定要重返狼牙山,贖罪。
劉縣長一行三人從狼牙山下來,茅田辛讓車在北淇村口停下。
劉縣長說,已經(jīng)安排七十歲以上的老人來吃飯。
在路邊小吃店,劉縣長先把幾個老人叫到一邊,千叮萬囑。
他說:“茅田辛是來贖罪的。咱有句古語‘七十不打八十不罵’,茅田辛今年整整八十歲了,我們就把他當一位老者看待吧。再說,好漢不打上門客,咱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呀!”
幾個老人木然。
小吃店放了一張圓桌,幾個老人就坐。誰也不說話,忽而看看劉縣長,忽而看看茅田辛。每個人的臉色,忽而慘白,忽而陰沉。
茅田辛向每個人鞠躬,連說對不起。
他打開窗子,將三杯酒一一灑向窗外。
劉縣長明白,這是祭酒。他想知道這三杯酒的具體意思,但是茅田辛卻是說的日語,他沒有聽懂。
那頓飯,沒人動筷子。
幾個老人面容凝固,像一塊塊冰坨子。
劉縣長后來打電話得知,他們走了之后,幾個老人邊哭邊喝,邊喝邊哭,有的酩酊大醉,橫七豎八躺倒在地上;有的像翻江倒海一樣嘔吐,把胃膜都吐了出來,還帶著血絲。
劉縣長一行三人離開狼牙山。
“你祭酒時說了什么?”劉縣長問。
“第一杯酒,給與我一起來中國,犧牲在中國的戰(zhàn)士,他們是可悲的;第二杯酒,給狼牙山五壯士,他們是可敬的;第三杯酒,給北淇村殉難的人們,他們是可憐的!泵┨镄粱卮稹
車在易水河邊停下。
茅田辛打開后車廂,小心翼翼取出一個包,然后把白段子一層層揭開,露出一把刀。茅田辛雙手托刀,遞給劉縣長。
“請收下!”茅田辛又深鞠一躬。
劉縣長遲疑了一下。
“我們來中國是完全錯的。大東亞共榮,未能強迫中國人的意志;鋼槍大炮,不可征服一個民族,哪怕是一個曾經(jīng)貧弱落后的民族!泵┨镄辽畛恋卣f。
茅田辛垂頭不起。
劉縣長接過刀。
劉縣長感覺這把刀,比什么都沉重。
茅田辛就是瘋狂揮舞這把刀,追殺狼牙山五壯士和參與了北淇村“血井”慘案。這把日本軍刀,沾滿了中國人的鮮血,見證了日本鬼子當年所有的罪惡和暴行。
茅田幸在侵華戰(zhàn)爭中對中國人民犯下的罪行,也是他今生難以忘卻的一場噩夢。他一生都受到自己良心的鞭笞,贖罪是他尋求解脫的惟一途徑。
臨別,茅田辛囑咐劉縣長,對他的此行一定不要見報,一定不要讓日本當局知曉。
劉縣長告訴我,茅田辛害怕回日本后,再被收拾。
我問:“您答應他了嗎?”
劉縣長說:“沒有。不久我就接受了媒體采訪,也包括您的這次采訪!
劉縣長繼續(xù)說:“我要告訴人們,如果不重演戰(zhàn)爭悲劇,惟有所有戰(zhàn)爭罪人,都能像茅田幸那樣,真心悔悟,誠心贖罪。放下屠刀,才能立地成佛!
趙學儒 中國水利報記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