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有情唱向大自然

　　人有情，所以唱歌；鳥有情，所以鳴叫；馬有情，所以嘶鳴；狼有情，所以嗥叫。一切動物，都需要發(fā)聲。因為，心中有情。一切靜物，也有情可發(fā)，是借助風(fēng)雷雨電來抒懷的。譬如：空谷之音；譬如：水的流動聲和草浪的波動聲。其中，天籟之聲，最為悲壯，也最能撼動人心。

　　我生長在大興安嶺支脈的罕山腳下，那里山高林深，自然生態(tài)極好，有種類繁多的野生動物出沒。因而，我對禽類獸類的發(fā)聲，不但熟悉也很敏感，那種敏感，似 乎與生俱來。每當(dāng)聽到，山鴉和昂亥鳥(夜鶯)，空空的絕壁之鳴，我就邁不動腳步；每當(dāng)聽到鹿鳴和虎嘯，從遠(yuǎn)山傳來，我就不由站定，側(cè)耳靜聽。尤其對蟬鳴、 蛐蛐聲和蛙歌，有著特殊的喜愛和好感。連螞蚱啪啪的飛動聲，都會催我進入睡眠狀態(tài)，像是在聆聽搖籃曲。我總是覺得，那些生長在城市里的孩子，很虧，虧得 很。他們一生下來，就聽不到天然之聲，靈魂里一定少了一些什么。因為他們聽到的，只是各種樂器模仿自然的聲音，而非真實的自然之聲。

　　歌，是與人類的勞作同時產(chǎn)生的事物。它的產(chǎn)生遠(yuǎn)在文學(xué)形成之前，比詩歌也早。古代人類最初只用感嘆來表示情緒，也就是情。如啊、兮、哦、唉等。這些字，當(dāng) 時讀同一個音——啊。歌，乃形聲字，由“可”得聲。在古代“歌”與“啊”是一個字。勞作中發(fā)出的“啊”音，就叫做——歌。

　　歌，不僅屬于 人類，也屬于一切的動物與靜物。動物的嘶鳴、嗥叫、呱呱與咻咻，都屬于歌吟的范疇，無一例外。情，是歌的自然源頭。歌，是一切動物和靜物向大自然母親抒發(fā) 感情的唯一途徑。在月明之夜，一群狼站在峭巖石崖，一起來嗚嗚地嗥叫。這不僅是在同類之間傳達(dá)一種信號，更是在向大自然訴說著自己的喜怒哀樂。在遼闊的草 原上，馬群迎風(fēng)咴咴而嘶，嘶鳴聲折疊著、舒緩著、波浪似地傳向遠(yuǎn)方，其中的情，是無法以聲吶捕捉盡的。還有百靈鳥，黎明時分就早早起飛，在碧空、在白云 下，或旋飛或空停，清凌凌地、脆脆地鳴叫。其情其景，不但感人肺腑，更能催人淚下。而草原人的乳質(zhì)長調(diào)，是純粹為天和地而唱響的，更是為遼闊草原唱響的。 這里遼闊不是一句形容詞，而是情的一種綿延和外溢。草原，太遼闊了，只有水流風(fēng)吹般的綿綿長調(diào)，才可以灌滿她。把心中的情，掏出來、拉長，像一條長長的金 絲線，就是長調(diào)了。還有山歌，空空曠曠，蒼蒼茫茫的，調(diào)拉得很長，如泣如訴，那是在向大自然母親訴說著心中無限的哀愁和歡欣。海上的漁歌也是。漁歌所發(fā)出 的艱辛與收獲的表述，只有海才可以聽得懂；只有鷗才可以聽得清。

　　嚴(yán)格意義上講，唱歌不是為著娛樂和表演的，而是為著抒發(fā)濃濃的情感。舞 臺上的歌聲，是拘謹(jǐn)?shù)摹⒀陲椀�，像籠鳥之鳴。沒有了實情實景的襯托，歌就失去了它應(yīng)有的意義和生命力。凡生命力較強的歌曲，都有很深的自然情節(jié)在里邊。譬 如：《外婆的澎湖灣》，《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林中小路》，《我和草原有個約定》，《青藏高原》，《軍港之夜》，《陽關(guān)三疊》，《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等 等。

　　假如我們將青藏高原的某一處高地作為舞臺，身臨其境，再聽李娜演唱《青藏高原》，會是什么感覺呢？眼下是，威嚴(yán)的雪峰連綿，在連綿 的雪峰下，有遠(yuǎn)古的呼喚聲在起伏蕩漾，由近而遠(yuǎn)，回響連連。而聲聲又帶有千年萬年的祈盼。對此，你不會不心有感動，不會不淚水盈眶。更有李娜，那鏗然蒼渾 的金質(zhì)高音，一節(jié)節(jié)上升，直上升到，天的最高處時，你就會覺得，整個的青藏高原，也隨之在上升，并兀立在浩然的天地之間。這是“情”的一種高難度攀升，蒼 渾而邈遠(yuǎn)。

　　抒發(fā)感情，是一切生靈的生命需求。于是，吟唱就成為捷徑。我平時，散步或者趕路時，常能聽到擦肩而過的路人獨自在哼唱。我還 記得，在“文革”期間，有一位男中音歌手，在鄉(xiāng)下演出之后，趁月色，與同事們爬山。到頂之后，就情不自禁地放聲高歌，歌聲竟然比舞臺上的高亢了許多，也優(yōu) 美了許多。他感言，在舞臺上是為唱而唱的，在高山上是為情而唱的，所以才發(fā)揮得盡情。

　　人是需要常常向自然母親抒發(fā)感情的。還因為，在關(guān)鍵時刻，唯有大自然母親，才能撫慰一切生靈那顆受傷的心。自稱自然之子的我們，有情，應(yīng)該唱向大自然母親。因為她，懂你、疼你、呵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