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新聞 >> 作家動態(tài) >> 正文

王安憶:小劇場在戲劇者是試驗場 在觀眾是大課堂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5年07月09日17:03 來源:文匯報

  事實上,當我們走進小劇場的時候,就已經(jīng)作好準備,迎接理解力的考驗。你多半會看到極簡的舞臺,極簡的裝置,極簡的演出者,某些時候,你自己也要承擔演出的一部分。然后,曖昧和晦澀就來補償極簡主義。你很快被搞蒙了,努力開動腦筋,發(fā)揮想象力吧!現(xiàn)代藝術的概念,不就是參與?受眾和創(chuàng)造者,合力完成作品,同時,混淆了觀看與被觀看的界限。又一道哲學命題出來了,何為藝術,何為人生?小劇場在戲劇者是試驗場,在觀眾則是大課堂。

  《烏合之眾》等待我們進入的,就是這樣的開場。應該承認,多少令人意氣消沉。上世紀80年代初始,先鋒藝術運動激動起的興奮,如今趨于平息。在這30年里,離群索居的我們,突飛猛進,追趕古典浪漫主義到現(xiàn)代主義、再到后現(xiàn)代百多年路程,可說一波也沒拉下,終至并駕齊驅,在每一輪盛衰周期的縮短中,難免會有省略。容易省略的總是那不打眼的,可恰恰它,也許是本質性的因素。

  舞臺,說是舞臺,實只為一個概念,邊緣模糊,隨表演區(qū)移動伸縮消長,臨時取放一二件道具。演員總共6名,三男三女,一律著黑衣,隨機更替角色。演出在講述烏鴉的故事里開頭,這講述還將貫穿在以后的時間里。是為了對情節(jié)作出詮釋嗎?現(xiàn)代藝術幾乎就是一部詮釋史。詮釋分散了本來就不集中的注意力,關于烏鴉的故事過于迎合劇名“烏合之眾”,這劇名中的含義且過早為整部戲劇下了結論。但還是有一點感動,為創(chuàng)作者的魯勇,竟敢于直面觀眾,大發(fā)議論,將隱喻變成明喻。更為冒險的事情還在后面,當演員終于進入角色,演繹情節(jié),不時以第三人稱立場念出動作與心理的客觀描寫,也就是劇本中寫在括號里的提示。兩軍對峙激戰(zhàn)正面表現(xiàn)舞臺,限制很大,尤其有了電視電影,視覺的胃口擴張,從另一方面說,變得遲鈍,需要所謂的沖擊力。創(chuàng)作者基本上把交代的重任交給口述,接近小說朗誦,劇本通讀則強化了語言的線條性質,三度空間在消解。

  虛構的成因還未聚集起來,筑建成事實,存在是相當脆弱的,經(jīng)不起任何離間,稍不留心便會潰決。倘若離間自有使命,是為形成再一個虛構,就是“戲中戲”的套球游戲,接近“元小說”的模型,那就要求有加倍緊張的關系,風險亦成倍增加。這些實驗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風行一時,現(xiàn)如今也已疲倦下來。此時,局面似乎不容樂觀,一無規(guī)定的舞臺,平鋪直敘的講述,沒有面目的人,主體與客體的時聚時離,具體性被抽象的企圖瓦解,所有的元素都在渙散。依然有一點感動,還是為創(chuàng)作者的魯勇,致力從個別中提煉普遍規(guī)律,重新覆蓋個別。覺得出在茫然中摸索,抓撓不著,卻堅持不懈。終于,虛無中打撈起一件實物。我以為,就是這件實物,扭轉了頹勢,就是鞋子。

  一雙雙鞋子登場,布滿地面。視野中有了占位,空間劃分,形式感回來了。又不單純是形式感,畢竟是戲劇,而非裝置藝術,這兩者越來越走攏,邊界交錯,但最終還是在容積率上分道揚鑣。戲劇中的形式需要承擔敘事的職責,同時被敘事所限制,納入規(guī)定,負荷沉重得多。鞋子這件實物頗有些意味,它的外形可說直接寫實人腳,坊間民俗常用作暗示。記得豐子愷先生有一篇文章,寫戰(zhàn)亂中闔家避難鄉(xiāng)下,曾單獨回城辦事,一人住在空房,將孩子們的小鞋子排在床前,以解思念之苦。有朋友探訪,見此情景大呼不可以,原因是“陰氣太重”!拔母铩敝杏幸槐玖鱾鞯叵碌氖殖,名字就叫“一雙繡花鞋”。例舉這些,是證明鞋子它的寓意已達成公認,象征獲取人間形狀,與常識接軌。當舞臺上站滿鞋子,意義浮出水面,觀看的耐心開始收取回報。先前的沉悶沒有白耗,而是集蓄能量——鞋子這符號,其實是一個允諾,正在接近兌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到第九場。

  暴力以某種名義,傷及無辜,然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些都在可以想象的范圍,又因缺乏細節(jié)顯得籠統(tǒng),當然,我們很難向寫意性要求細節(jié),只是到此時為止,寫意并未顯現(xiàn)效果,那就是思想。對寫意而言,思想的負擔更為重大,因為它取消了局部的趣味,在所不辭,就有義務提供全局的概念。語言的修辭不頂用,烏鴉的插敘不頂用,連鞋子這近乎顯學的符號也不頂事了,符號說到底是事實的附屬,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肖真的事實被罷黜,不肖真而肖虛的事實逃脫不了干系!

  轉機出現(xiàn)在復仇活動的橋段。事情還是要回到具體性上,無論具象還是抽象,在戲劇都要提供給視覺以對象。某種程度,戲劇比小說還更具體,小說以語言傳達,總歸是間接的,而舞臺與受眾面對面,短兵相接,要想搪塞過去可不容易。這里的具體性,不是相對于抽象,而是在內容的實有,也就是故事。接下來就好看了,情節(jié)跳出既定概念的窠臼,透露新概念的跡象。概念是抽象美學的命脈,它挑戰(zhàn)著視覺的寫實性,既然選擇在刀鋒上走路,就只有走到頭。事情確實令人意外,想象和思辨突然釋放出來。受害者對暴力宣戰(zhàn)了,武器依然是暴力,此暴力又非彼暴力。前者是無序狀態(tài),后者卻呈有序;前者無計劃,后者有計劃;前者是盲目的正義,后者是自覺的正義——可怕就在這里,暴力有條件地獲得合法,有辜與無辜一并付出代價,然后,再一輪施暴開始。周而復始,循環(huán)不已,且不是單純的循環(huán),而是進化的關系。原始暴力中的質樸退去了,一輪又一輪添加理性,量變到質變……舞臺的黑洞急速進入物質,涵量積累,轉化輻射。

  我想,局勢的轉化固然在于情節(jié)的意料之外,更關鍵是這情節(jié)順應現(xiàn)實邏輯的同時,具備一種動力,可將一推至二,二推四,呈幾何級數(shù)激增。還像菌類,可無限繁殖,開出黑色的肉質花朵,連接成地衣。這就是抽象長于具象的功能,以日常況味的損失為代價,但規(guī)則感顯現(xiàn)出理趣,給予哲學的享受。創(chuàng)作者完全可以更有自信,相信故事本身就盡夠了,不必贅加解釋,盡夠自給自足,自圓其說。

  聽作家劉恒說,北京人藝排演他的話劇《窩頭會館》,最末一節(jié),死者有一大段獨白,按常理,演出依超現(xiàn)實的方式展現(xiàn),劉恒懇求道,能不能以現(xiàn)實方式演給他看一遍。這懇求很有意思,如劉恒這樣寫實型作者,在他的世界里,現(xiàn)實是無限廣闊,完全可能覆蓋超現(xiàn)實。我挺期望喻榮軍的《烏合之眾》,也能依寫實的方式排演一遍。我相信,寫意戲劇的功效,不會因日常生活的外相而遮蔽,相反,外相的生動性也許會提供給隱喻不期然的支持,比如說鞋子,F(xiàn)實的合理性更像出于造化的手,藝術者其實都是造化的模仿者,那《烏合之眾》故事的核,聽說就來自這城市的坊間傳聞,不知是真是假。

  2015年7月6日上海

  (作者系著名作家)

網(wǎng)友評論

留言板 電話:010-65389115 關閉

專 題

網(wǎng)上學術論壇

網(wǎng)上期刊社

博 客

網(wǎng)絡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