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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肯:少年穿過七十年代的城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5年05月29日08:14 來源:光明日報 寧肯
上世紀60年代的北京內(nèi)城護城河。資料圖片

  街道干凈空曠,陽光主宰一切,甚至幾個孩子走在街上有點像幻覺,像現(xiàn)在的動漫世界。什么也不能阻止孩子的成長,游戲,快樂,想象力,包括對空間的想象。

撈小魚

  北京午后街上異常寂靜,沒什么人,就我們幾個小孩走著。哥哥姐姐都插隊去了,加上五七指示、清理階級隊伍,北京一下走了很多人,街道干凈空 曠,陽光主宰一切,甚至幾個孩子走在街上有點像幻覺,像現(xiàn)在的動漫世界。什么也不能阻止孩子的成長,游戲,快樂,想象力,包括對空間的想象。

  我們要去永定門外護城河撈小魚,或還要再去遠一點兒的二道河,到那里逮蛐蛐。從琉璃廠西街的前青廠胡同10號到永定門是很遠的路途,不過這 對已十幾歲的男孩子沒什么。我們經(jīng)常走的有兩條路線,一是從前青廠到琉璃廠,再到虎坊橋、虎坊路、陶然亭。這是一條大路。另一條是穿胡同,走西草廠胡同、 魏染胡同、果子巷,到陶然亭北門。兩條路均在陶然亭匯合,很像兩條河匯成了一條河。然后從陶然亭繼續(xù)往南,路過游泳池,再過護城河,然后再過鐵道、車子 營,直到二道河。一過護城河就是城外了。為什么叫二道河?因為護城河在北京算一道河,但一般不這么叫,不過要從這兒論。過了護城河的下一條河自然就叫二道 河,再下一條叫三道河。當(dāng)然還有四道河,五道河,但太遠了,不從北京論了,因為河流已有了自己的名字。

  當(dāng)時我們出門從不坐車,甚至連坐車意識也沒有,就是走。不要說吃的,連水都不帶,渴了就到附近院子或工廠什么的地方喝自來水,餓了呢?就是餓著。通常要是撈小魚走到護城河就不走了,如果逮蛐蛐還要走到二道河,不過即使護城河也已經(jīng)很“野”了,河對岸就是莊稼地。

  像自然界許多事物一樣,春天我們這些胡同里的孩子出行最多。那時,冰消雪化,春回地暖,即使院子里的一點兒綠也會讓我們激動,特別最初在墻 角磚縫兒看見一株綠、一只螞蟻都覺得特別的新鮮,覺得大地真是醒過來了,不然螞蟻怎么都出來了?到了五月我們也像螞蟻一樣非出門不可。那時在偌大的北京, 我們的確就像三只小螞蟻,開始出門遠行。

  我們每個人帶一個瓶子,除此之外同伴七斤還有個小魚網(wǎng),文慶有手絹,系上手絹的四個角就可充當(dāng)魚網(wǎng)。我什么都沒有。家里平時沒大人,自己生活,做飯,上學(xué)。一個家里沒大人的孩子總是比別人缺什么,哪怕最普通的東西也沒有。

  盡管春天河里游動的小魚苗兒非常多,一群一群的,用手抄仍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我總是兩手空空。但也不是特別羨慕文慶、七斤,因為沒法羨 慕,因此看著他們倆屢有收獲也只能更聚精會神地看著。他們用小網(wǎng)或手絹等著魚群過來,突然抄起,我則把兩手埋伏在水下,靜等魚群。魚群過來時動作不能太 快,太快魚和水就都散沒了。慢了也不行,水雖在魚早跑了。這樣不斷總結(jié),一次次失敗,偶爾也能抄到一條。每次七斤瓶子里的魚是最多的,其次是文慶,我最多 時有三四條,少時一條也沒有。

  護城河邊,芳草萋萋,兩岸都是泥土,柳蔭遮蔽,似隱含著無窮的秘密,其實更多時候的秘密不過就是我們幾個撈小魚的孩子。更多的是麻雀以及排 污口許多或大或小的洋灰管道,或紅磚砌的管道。那時也有污水,但奇怪的是小魚還能活,快樂的小魚在各種顏色的水中就像在云霧中穿行。麻雀常常就在我們的頭 上掠過,好像就因為我們是小孩所以飛得特別低,呼呼像一陣風(fēng)就過去了,簡直就是欺負我們。有時我們會看一眼,有時看也不看,完全無視,仿佛有種天生的渾然 不覺的對鳥世界的傲慢。其實世界就該是這樣:人和自然本來就應(yīng)該沒什么關(guān)系,F(xiàn)在整齊的水泥岸是愚蠢的,像暴力的排污口一樣愚蠢,而有排污口的自然泥岸比 水泥岸略好一些。水泥與水純粹是兩種事物,但水與泥土就不是,河水沒有了自然的泥土還叫河水嗎?就算有成蔭的樹也是假河。

  撈魚回來的路上興奮但并不輕松,主要是怕有劫道的。自然也都是小孩,小孩劫小孩任何時代在哪兒都會發(fā)生,事實上小孩是小社會,有時也相當(dāng)殘 酷,就感受而言甚至比成人世界還直接,沒有余地;蛘呓馘X,或者役使,帶著威脅、恐嚇,即使什么也不劫或劫不到什么也要有事沒事欺負你一下。如同叢林法 則、如同動物世界一樣,再小的動物也不會俯首就擒,也會警覺地逃,玩命地奔跑。因此有時我們遠遠地本能地就覺得前面不對,雖然并沒發(fā)現(xiàn)什么,但會立刻停 下,觀察半天,確定沒什么危險了才會再往前走——同時準(zhǔn)備著隨時奔逃。

  有時會在某個地方等上半天,甚至干脆掉頭而去,假裝走另一條路,騙過對方。但其實沒別的路,劫道的人也非常了解這一點,結(jié)果我們以為成功 了,“掠食者”卻突然出現(xiàn),我們拼命跑。通常逃生總是快于追擊,且又是同類生物,因此我們在最初被劫過一次后再沒被人劫成功過;蚴潜荛_或是騙過對方或是 飛也似的沖過封鎖線,逃之夭夭。其實人在兒時就得這樣訓(xùn)練,說得客觀一點,童真有,叢林法則更有,這才是童年真實的世界。

廢品站

  永定門橋頭對面,有一個鐵柵欄圍成的廢品站。從外面可以看見里邊的東西,廢品具有垃圾的外貌但不是垃圾,不過也不是正常物品。透過柵欄可以 看見銹跡斑斑的大鐵鍋、自行車、三輪車、電線、收音機、盆、碗、麻包,應(yīng)有盡有。在一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那兒的物質(zhì)世界之豐富讓我們瞠目結(jié)舌,每每路過都 感到像一個破銅爛鐵的童話世界。但是我們很少進去過,因為我們的目的地不在那兒,而且兜里沒一分錢。沒錢的人對許多事物都沒興趣,看看就走了,哪怕是天堂 或童話世界也不多看,有種因匱乏而產(chǎn)生的冷漠。一度因為這里賣二極管三極管電阻半導(dǎo)體喇叭什么吧——這些東西對我們來說太神秘了,我們也去過幾回。類似這 樣的地方我們還去過宣武門外校場口的車子營,那是北京城里最大的一個廢品站,我們到這里來也是為半導(dǎo)體元器件。那時學(xué)校組織學(xué)唱樣板戲,我們底下經(jīng)常這樣 唱:“老五叔,指航程,七姑走向車子營,車子營吶啊——”老五叔和七姑是當(dāng)時電影《青松嶺》里兩個資本主義的尾巴,兩句經(jīng)典臺詞是:“我那點榛子?”“賣 了。”可見車子營廢品市場在當(dāng)時北京是頗有名的。

  車子營胡同明代已成巷,屬于宣北坊,明嘉靖三十二年(公元1553年)加筑北京外城一共設(shè)了“七坊”,其中的正西坊、正南坊、宣南坊、宣北 坊、白紙坊等都在今宣武區(qū)內(nèi),“宣南”一詞也由此而來。資料顯示,清代車子營多車馬店,其時已稱車子營。還有一個說法是這里有清軍建造車的營房,或校場存 放車的營房,是為車子營。其實聊聊北京的一些老胡同老地界很有意思,許多年后的回憶有時會讓我把永定門與車子營兩大廢品市場搞混,這就更有意思:以廢品而 論,那時北京有一種超前的后現(xiàn)代詩意,因為現(xiàn)在看來那時的廢品都像是某種藝術(shù)品,一些所謂裝置藝術(shù)不就是廢品?

  兩個廢品站給那時閉塞又雷同的胡同生活提供了不少新鮮東西,大概就因為是廢品,在這兒買賣東西不算“資本主義”,而事實上許多不是廢品的東 西人們也借廢品概念拿到這兒來賣,實際就是某種程度的自由市場。所以,那時來這兒的人也特多,買賣非;钴S,買賣的自由事實上比買賣本身更讓人有快感,廢 品站是那時人們唯一享受到自由的地方。我們這些孩子之所以對半導(dǎo)體元器件感興趣,主要是北京當(dāng)時流行自攢半導(dǎo)體。當(dāng)時商店賣的半導(dǎo)體就是兩三個管的,收到 的臺很有限,根本收不到“敵臺”。而自攢的半導(dǎo)體就可以高配置,四個管的五個管的,有人最高配過七個管的。這是其一。其二自己攢也比買的便宜。

  當(dāng)然能攢半導(dǎo)體的人都得是當(dāng)時胡同里有點文化的人,我們院雖然沒有知識分子但常來走動的親戚中有在七機部工作的,對小院來說格外的神秘。七 機部的親戚自己攢了五個管的半導(dǎo)體,后來又攢了七個管,可以聽國外電臺,新鮮音樂。院里沒文化的人有的也照樣跟著學(xué),攢不了五個管的就攢兩個管,于是買了 電烙鐵、錫絲、烙鐵油、二極管、電阻、電容、線路板、外殼,雖然沒多高文化但竟然攢了出來!院子里常聞到一股股電烙鐵味。電烙鐵玻璃板也就應(yīng)運而生,當(dāng)時 專業(yè)不專業(yè),不用看別的,光看攢半導(dǎo)體的人桌子上是否鋪著玻璃板就知道了。半導(dǎo)體最終一旦攢響,特別是出現(xiàn)了偉大的播音員夏青的聲音,所有人都會發(fā)出神奇 的歡呼。民間無論何時都有著巨大的活力,事實上只要給民間自由就什么都會創(chuàng)造出來。但是商店通?刂迫龢O管,買不到,然而車子營或永定門廢品站又往往可以 買到,什么東西到了廢品站也會變得自由一些。當(dāng)然了,只有極少人具有無師自通的天賦,但就是這少數(shù)人已足可以激活民間。

  在攢半導(dǎo)體的影響下,事實上當(dāng)時更流行的是耳機子。耳機子簡單,幾乎人人可為,連孩子也可做。把兩個黑色旋鈕似的東西擰開,里面就是一個鐵 片,或者還有個電阻、電容什么的,反正不用二極管三極管,也不用電烙鐵、錫絲、烙鐵油、線路板那些專業(yè)家什,只是正經(jīng)商店沒有賣耳機子的,或者即使有我們 也沒買的概念,就是從車子營或永定門廢品站買元器件自己裝,裝好扯上天線就行了。天線就是一根細鐵絲,鐵絲拉得越長越高耳機的聲音就會越大,聽的臺越多, 還能聽到“敵臺”呢。那時最強大的敵臺不是美國之音而是蘇聯(lián)的莫斯科廣播電臺。很多時候不在于聽到什么而在于聽本身,那可是偷聽,偷聽總是很刺激的,因為 帶著危險。

  1997年我來到當(dāng)年我們的海蘭泡——后來俄羅斯遠東大學(xué)城布拉戈維申克斯,一個黑龍江江邊漂亮的城市二日游,到了對方所謂的星級賓館我大 吃一驚,房間仄小,像監(jiān)房,一張單人床,一套很小的桌椅,沒有電視、電話,只有墻上一副耳機子!導(dǎo)游說這是三星級賓館,三星級號房差不多!沒任何消遣,只 能聽耳機子。1997年中國已發(fā)生天翻地覆變化,不要說賓館,即使各家各戶也都是二十英寸大彩電,這里的耳機子只能讓我想到車子營、永定門巨量的廢銅爛 鐵,那個只有在廢品站才有些自由的時期。我在房間聽了好一會兒,始終只有一個臺,永遠是音樂,我真想在這兒再聽到當(dāng)年的聲音:“莫斯科廣播電臺,我們現(xiàn)在 開始廣播……”

二道河

  二道河不寬,水也不大,彎彎曲曲,時寬時窄,在雜草中來自遠方,也流向遠方。大凡河流遠看都好看,但這條河不,遠看也難看,因為是污水河, 遠遠的就惡臭撲鼻,一眼望去也是黑的。幸有芳草分布其間,尚有些綠意。城里來這兒的人很多,但都是成人,很少有孩子。一般都是騎車來這兒撈線蟲。線蟲不像 魚蟲長在污水里而是長在泥里,人們下到水里,將一塊塊布滿紅色線蟲的污泥挖下,裝進口袋帶回。那個年代北京城的污水或許成分不復(fù)雜,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有 些肥沃,不然污泥中怎么生長著那么多活躍的密密匝匝的線蟲呢?

  在流行著自攢半導(dǎo)體、紅茶菌、耳機子的時代,北京也流行著養(yǎng)熱帶魚、金魚。金魚特別是熱帶魚最愛吃的還不是線蟲,而是污水中的魚蟲,魚一邊 喝水一邊就把魚蟲吃了。胡同里也有賣魚蟲的,幾分錢抄一小網(wǎng)子,回家放進魚缸,人的心情也會隨之活躍。有時城里一場大雨之后不幾天就會出現(xiàn)一些撈魚蟲的地 方,魚蟲似乎特別喜歡積水,污水,死水。城里積水地方有限,更多人到郊外撈魚蟲。撈魚蟲的人多了,郊外也不好撈了,線蟲也就進入了人們的視野。線蟲吃起來 費勁,一條線蟲魚得吞許多次才能吃下。

  二道河是我們的終點,也是許多成人的終點兒。二道河是比較遠的鄉(xiāng)村,我們“長征”到這里不是為撈魚蟲線蟲,而是逮蛐蛐。金魚、熱帶魚都不是 我們這個年紀能玩的,我們只能撈點小魚兒,因此,在二道河,我們會走得比撈線蟲的人遠一點,往往會深入到村子旁邊的豆子地、菜地、麥垛。有時不知不覺已走 出很遠,等再回二道河感覺異常親切,等看到護城河了就像到家一樣。

  兩次過河,讓我們感覺像自己像是來自河里的人。

  二道河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但記憶中的二道河,記憶中的北京不會消失。只要有文字在一切都在,歷史不就是這樣嗎?

  寧肯 1959年生于北京。曾獲老舍文學(xué)獎、施耐庵文學(xué)獎等。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蒙面之城》《沉默之門》《天·藏》《環(huán)形山》《三個三重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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