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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雅斯貝爾斯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指出,人類文明在軸心時代有著重大的突破,各個文明都出現(xiàn)了偉大的精神導師,古希臘有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色列有猶太教的先知們,古印度有釋迦牟尼,中國則誕生了孔子與老子等,并且“中國所有的哲學流派,包括墨子、莊子、列子和諸子百家,都出現(xiàn)了”(《歷史的起源與目標》,華夏出版社1989年)。以往學術界談及我國的軸心時代,主要以這些論述為依據(jù),學者們也多是枚舉先秦諸子個人,作較為籠統(tǒng)的闡釋。然而,倘若更進一步追問: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理解雅斯貝爾斯所說“精神導師”的內(nèi)涵、進而更為深刻地認識我國的軸心時代?這些精神導師的思想到底是如何呈現(xiàn)出來并影響到后來的社會?則問題便不再僅僅停留在思想家個人的層面,而是回歸到了軸心時代的經(jīng)典生成,回歸到了諸子的著述,因而與先秦子書的成書聯(lián)系了起來。
與漢魏以后的典籍不同,先秦子書的編集與成書是一個頗為復雜的問題。余嘉錫先生在《古書通例》中談及先秦古書的時候,提出過一些很重要的論斷,包括古書不皆手著、古書單篇別行之例、諸子即后世之文集等。這是說,先秦古書的體例與后來的書籍有著甚大的差異:就作者而言,先秦時期的著書是不自我署名的,“周、秦古書,皆不題撰人。俗本有題者,蓋后人所妄增”。因此,題為某氏某子之書者,乃是從學術淵源上“推本其學之所自出言之”,而不都是出自某人之手,其中還附有其后學之作。就流傳而言,先秦古書大都是作者“隨時所作,即以行世”,“迨及暮年或其身后,乃聚而編次之。其編次也,或出于手定,或出于門弟子及其子孫,甚或遲至數(shù)十百年,乃由后人收拾叢殘為之定著”。因而多單篇的流傳,非如后世書籍那樣匯成一編之后才開始傳播;就性質(zhì)而言,西漢之前并無后來意義上的“文集”一類,而匯編有師徒之作、“成一家之學”的諸子之書就相當于后世的文集(《古書通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錢存訓先生也說:“流傳今日的先秦著作,都多少曾經(jīng)漢代學者刪定,因此很難確定在某一部書中,哪些是原著,哪些是后人所增添。”(《書于竹帛》,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其意與余先生也大致相近。
這些看法深得先秦古書的實際,的確是通人之解。以這種眼光去審視先秦子書,則其成書當中原本一些復雜的問題也就不難理解了。進一步說,先秦子書的結(jié)集多非一次完成,而是經(jīng)歷了一個較長的過程,其間則不斷有補充、增益及改動的情況。整個諸子的著述在這一點上大致都相近或者相似,自有其共通性在內(nèi)。鄭良樹先生說:“根據(jù)個人的淺見,有些子書恐怕是多次、多人、多時及多地才結(jié)集而成。”(《諸子著作年代考》,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1年)這意見是很對的。
考察先秦子書結(jié)集的實際情況,也不難看出其成書過程的復雜性。譬如《老子》一書,隨著近年來出土文獻的不斷發(fā)現(xiàn),關于其成書問題的討論就越來越深入。1973年長沙馬王堆西漢墓出土的帛書本《老子》、1993年湖北郭店楚墓出土的簡本《老子》,以及2000年北大所藏簡本《老子》等等,與今本在文字、義理、章次等方面都有較大的差別,可見該書的流傳在戰(zhàn)國時已經(jīng)很復雜了。伏俊璉先生說,“《老子》最初由老聃口述大義,其弟子整理成最早的傳本”,其書“非一人一時一地寫成,而是經(jīng)過后學多次補充、加工、闡釋、整理而成”(《先秦文獻與文學考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這個看法是很有道理的。又如《論語》,其結(jié)集也至少在兩次以上。前人將其中的《學而》至《鄉(xiāng)黨》10篇稱之為“上論”,《先進》至《堯曰》10篇稱之為“下論”,并且認為“上論”精粹而“下論”駁雜。其實所謂的“上、下論”的差異與分別,不過是《論語》成書過程當中的不同的結(jié)集而已——因為編集者、編集時間及搜集內(nèi)容的不同,自然形成了文本的差異。再如《墨子》一書,本是先秦墨家學派著作的匯編,非一人一時之作,由墨子弟子及后學記錄編纂而成,大部分篇章的編集在戰(zhàn)國中期。其內(nèi)容頗為龐雜,大部分是墨子與弟子講學或談話的記錄。全書今存53篇,大致可以分為5組,各部分的寫成時間也是不同的,有些則晚到戰(zhàn)國末期,譬如《備城門》以下11篇,其中涉及的官職和號令就采用秦國后期的制度,可見也經(jīng)過了不斷的附益。
尤其具有代表性的是《荀子》與《韓非子》。荀子因其“倡言性惡,兼法后王,王道與霸道并重,義利兼顧”以及“特別反對孟子”等原因,其書自劉向校定之后,一直受到正統(tǒng)思想的排斥,少有人為其整理作注。故直到楊倞時,《荀卿新書》依然是“編簡爛脫,傳寫謬誤”,因此,他對該書的篇次、卷數(shù)等,“以類相從”,作了較大的調(diào)整:“以文字繁多,故分舊十二卷三十二篇為二十卷,又改《孫卿新書》為《荀卿子》,其篇第亦頗有移易,使以類相從云!(楊倞《荀子序》)今本《荀子》的篇目次序也基本上體現(xiàn)了楊倞變動原書篇第的基本原則與指導思想。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書末6篇文章的歸置。楊倞在《大略》與《宥坐》篇題下分別作注說:“此篇蓋弟子雜集荀卿之語”,“此以下皆荀卿及弟子所引記傳雜事,故總推之于末”。在楊倞看來,《大略》等6文已非荀卿之自著,因而作為全書附錄置于書末,誠如梁啟超所說:“疑非盡出荀子手,或門弟子所記,或后人附益也!(《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考釋》)《韓非子》一書,今本55篇絕大部分為韓非自著,但也混雜有后學及他人之作。其編集與成書是在韓非去世之后進行的,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韓非去世之后,開始有門徒整理師說,將其著述搜集匯為一編。但是此本與今本相比并不完整,《初見秦》與《存韓》等秦廷檔案文書并未收入進去。這是《韓非子》編集的第一階段。《顯學》一篇,具有學術專論的意義與書序性質(zhì),當是該書的后序,就如同《莊子·天下》《荀子·大略》以及后來的《淮南子·要略》《史記·太史公自序》等書序一樣。另外,今本之中一些作者明顯有問題的篇章,很可能就是韓非弟子、后學作品的附入,就如同《楚辭》的成書過程一樣。第二,漢初能見到宮廷內(nèi)府藏書者,又將《初見秦》《存韓》等檔案文書編入韓非著作集中,這個過程應該是在武帝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罷黜申、商、韓非諸家學說之前完成的。從時間上看,編集者距離韓非已近百年,故而雖對韓非的生平事跡有大致的了解,但對于一些具體的作品已很難分清了,所以才會將《初見秦》這樣的文章收錄到韓非的編集中。這個過程也是《韓非子》的編集與成書當中最為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此后,其面貌便基本定型了下來。(馬世年《韓非子的成書及其文學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要之,先秦子書的編集經(jīng)過,其實也就是軸心時代的經(jīng)典生成過程。在此視野下重新審視雅斯貝爾斯所說軸心時代的精神導師,我們就不能不追問:這些偉大的思想家到底是指怎樣的一些人?譬如老子,是指《史記》中所記載的老聃,還是指《老子》一書的著者?如果是就后者而言,則所指將不只是老聃,還要涉及《老子》一書后來的增補與改動者——或者說,涉及整個老子學派,這二者并不是等同的。同樣,孔子的思想,更多是門弟子的記敘,這也就與《論語》以及整個孔門學派聯(lián)系了起來。至于韓非子,我們不僅要關注《本傳》所記載“為人口吃,不能道說而善著書”“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礉少恩”的韓非,更要關注《韓非子》一書的著者:韓非以及他的門弟子,也就是整個韓學學派。顯然,以往的研究者對這個問題思考得尚不夠周密,忽視了在經(jīng)典生成中后學弟子的重要貢獻,作為老師思想的傳承者,他們也成為軸心時代文化主體的重要組成。
結(jié)論很明確:考慮到先秦古籍的成書體例與文化元典的生成過程,則所謂軸心時代的精神導師,其實更多是指那些元典的創(chuàng)制者,它固然主要是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卻也離不開其門人后學——或者說,是與整個學派相關的。余嘉錫先生說:“蓋古人著書,不自署姓名,惟師師相傳,知其學出于某氏……即為某氏之學!币簿褪恰巴票酒鋵W之所自出”,從而“明其為一家之學”(《古書通例》)。這也就是錢存訓先生所說:“采用某人名義作為書名的書籍,不一定完全是某人的著述,也許是他的門人記述他的言行,也許是某一學派的學者,用其學派中最權威的人名作為所著的書名!(《書于竹帛》)這里的“一家之學”才是“精神導師”的本質(zhì)所指。只有從古書體例、學派傳承的視野去考察軸心時代的經(jīng)典生成,從“一家之書”“一家之學”的角度認識軸心時代的思想家及其思想史意義,我們關于軸心時代及其文化主體的理解,才會深刻得多。
(作者單位: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