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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勒車與風中蘆花,風馬牛不相及,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事物。但在我的思維里,它們卻同時出現(xiàn),相融相襯,形成一種凄美畫面,令我唏噓不已。
起因是:今晨走進公園晨練,那一片湖邊蘆花,依舊站在風里,輕輕地前后搖擺,顯得些許凄清。蘆葉已枯萎,蘆稈雖堅挺,但還是瘦了不少。世間一切事物中,凡堅持到最后的,總給人以悲壯之感。不錯,滿園草木皆已凋零,唯它堅持不倒,守住生命之頑強與堅韌。我凝目而視,思緒聯(lián)翩——
猛然,在我的心屏上,清晰地出現(xiàn)了一輛老舊的勒勒車,以及牽動它的那一頭老黃牛。車轅上駕車的那位老額吉,額手而目,若有所思。風中的白發(fā),飄動如晚秋的蘆花。她,就是我的母親。我覺得,在高高藍天里,她仍駕著那輛勒勒車,俯視著我,俯視著草原。仿佛,還在去額吉鹽湖拉鹽的路上。這是歲月遺留的蒙太奇鏡頭,在我的記憶里,又一次復活。
在我的童年,蒙古高原上的人們,吃的大都是額吉淖爾的大粒兒青鹽。家家戶戶,都去那里拉鹽,大概一年一次的樣子。那是生命之需,如同食糧。額吉淖爾鹽湖,離家鄉(xiāng)其實并不遠。但趕著勒勒車去,則要走好幾天的路程。一般都秋末冬首去;蛟S在這個季節(jié),鹽比較好采的緣故?這個季節(jié),一路有蘆花在飄。那時,家鄉(xiāng)一帶濕地多,水泡子到處可見。那時的蘆花,個頭大,白如雪,在陽光照射下,尤其嫵媚。有時,母親把蘆花插在滿頭青絲上,輕輕地哼起古老民歌《天上的風》。那時,父親已離世有年,我們六個孩子,全憑她一個人來拉扯。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她就是我們家的觀世音菩薩。尤其是她駕著那輛老舊的勒勒車,輕輕鞭打老黃牛在草原上行駛時的印象,尤為特別。
那輛勒勒車和那頭老黃牛,是我們家的全部財產(chǎn),也是命根。母親有時會唱一些自編的歌給它們聽,音律中充滿了感激之情。仿佛它們是知音。勒勒車、老黃牛、蘆花,最易撩動我敏感神經(jīng)的原因,由此而來。年邁之后,人變得脆弱,不知為什么,每想到它們,眼睛便有些潮濕。
不錯,在古老的蒙古高原,勒勒車是功臣。就像蒙古包、牛馬駝羊以及牧羊犬一樣。勒勒車,在所有的交通運輸工具里,是最為古老的一種,就像蒙古包是所有建筑形式里,最為簡易最為古老的形式一樣。在現(xiàn)代人看來,它們原始得不可思議。然而它們,離大地最近,離人心最近,又是與大自然最為合拍的一種存在。
要說勒勒車,一言兩語,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它跟隨古老的蒙古族群,存在了許多個世紀。它有很多別稱:哈爾沁車、牛牛車、轆轆車等等。它是蒙古民族歷代使用的交通工具,傳統(tǒng)得就如自己的手腳。它通常以樺木制作,樺木生長于草原的山岳地帶,是因地制宜可采伐之物。勒勒車,雙輪較高,也大,車身卻小,適于在深草地帶和雪地里行駛。一般由牛來牽動,有時也用駝和馬。必要時,一人可駕3—l0輛勒勒車,有人戲稱它為草原列車。在遼闊的草原上,它們星星點點地緩慢行駛,吱吱嘎嘎地丈量著母親的草地。就像初生的嬰兒,悠然地爬動在慈母寬大的胸脯上。在它們行駛的時候,綠草、野花、百靈鳥,以及潔凈的雪,相伴于左右,仿佛一篇悠遠的童話。車輪碾過,野草依然蓬勃生長。不像汽車輪子,把草根都碾成泥,不可再活。勒勒車,是最適于草原生態(tài)的一種原始交通工具。它的節(jié)奏,就是大地的節(jié)奏,也是靈魂的節(jié)奏。靈魂,原本是喜靜而慢的節(jié)奏的。
譬如一個人,坐在勒勒車上,悠悠丈量草原時,靈魂就會顯得安靜,呼吸就會感到舒暢,思維也顯得不狂不躁。只有如斯,才可以充分享受大自然賦予的一切美好。這時,遼闊、空靜、清新,自在、和諧、寬容,才都屬于你。這時的人,才算作自然之人。在蒙古高原的靜夜里,在奶色的月光下,蒙古包就像一只白鶴,安靜地平臥在綠草叢之中,仿佛在做飛翔的夢。而勒勒車,則與之相攜相伴,像一幅剪影似的存在著。牧羊犬臥在輪邊,似睡又醒,像警戒中的衛(wèi)士。這樣的時候,只有草香、花香、奶茶香,進得了你的夢鄉(xiāng),別無他擾。這便是原始之美,是人類真正的靈魂所需之態(tài)。
(作者為作家、詩人、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