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文：慢工出細活

　　我寫小說很慢。一部小說開好頭，我不著急，慢慢地寫，邊寫，邊看，邊等。我等著小說在手尖慢慢兒生芽、長葉、開花。寫這么多年小說，我越來越覺得小說真的像地里的莊稼。有回我買了臺新電腦，老父親笑瞇瞇地調侃說：“又得了一把好鋤頭啰？”他老人家眼里，我干的活兒和農(nóng)民種地沒有什么兩樣。一個好農(nóng)民種地有最大的耐心，他決不會干揠苗助長的事。植物的生長期越長，長得越慢，品質也許就越好。我的家鄉(xiāng)溆浦有個叫龍?zhí)兜牡胤�，稻子一年只長一季，品種也是原生態(tài)的秈稻或粳稻。那里屬高寒山區(qū)，稻子長得慢，太陽曬得多，米很好吃。家人把這種米叫做古代的米，我們吃得很珍惜。我寫小說的心態(tài)，很像種這種米的心態(tài)。

　　有了這種慢的心態(tài)，寫作就會變得很沉靜。我就這么靜靜地觀察人間萬象，慢慢地揮動手中的筆。過去這幾十年，生活節(jié)奏越來越快，越來越喧囂，日新月異，光怪陸離，五彩斑斕，目不暇接。但我知道，一時的鼓噪終究會被歷史消音，一時的繁花終究會被時間凋零。我時刻囑咐自己安靜、沉潛、從容，等待塵埃落定，等待底色和真相呈現(xiàn)。我慢慢地看煙云過眼，慢慢地思考，慢慢地寫作。我最早受到廣泛關注的作品是長篇小說《國畫》，這是一部很平實很從容的小說。這部小說的寫作過程，本身就是從容的。當時因工作之故，我沒有整塊的寫作時間，常因忙碌而一曝十寒。重新拾筆得從頭看起，以接續(xù)故事和氣韻。但是，盡管寫得斷斷續(xù)續(xù)，卻絲毫不影響我的創(chuàng)作激情。我見聞了太多非�！拔膶W”的人和事，不用借閉門造車之法在情節(jié)和細節(jié)上故弄玄虛；無需狹隘或生硬地照搬生活，日常的點點滴滴給文學虛構留有無限廣闊的天地。

　　我的小說所述皆生活瑣碎，實在無關宏旨。每一個人的庸常生活都可為文學，每一張平凡的臉上都刻著歷史風云。宏大敘事固然是動人心魄的黃鐘大呂，但日常化的七零八落更接近生活常態(tài)，生命的本質和意義同樣寓于其中。我執(zhí)著于日常生活的描摹，也許它離我想揭示的生活真相更加切近。佛法在人間，不離世間覺；文法亦如是，熙攘紅塵中。我默默留意生活中每天都會發(fā)生的事情，細細記錄每個人都可能遭遇的故事。我們生活中的那些芝麻小事，倘不用小說慢慢說出來，簡直上不了堂皇的臺面�？墒�，我們短短幾十年的人生，正是被這些說起來都可笑的芝麻小事消磨著。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躊躇滿志地走向社會，往往就被某只看不見的手慢慢扭曲了。這個青年也許就是《國畫》中的朱懷鏡、《蒼黃》中的李濟運、《朝夕之間》中的關隱達，也許就是我們自己。這樣的故事無聲無息地發(fā)生在我們眼前，卻常常讓人毫無警覺；可是，這些故事一旦呈現(xiàn)在小說里，竟讓人觸目驚心。小說的意義也許就在于此。

　　莊稼隨季候潛滋暗長，有它自然流轉的生命節(jié)奏。小說的節(jié)奏就是作家心潮和情緒的節(jié)奏，體現(xiàn)在情節(jié)、細節(jié)、語速、語態(tài)等諸多方面。如何把握小說節(jié)奏，妙處難與君說。但凡投入真誠虔敬之心，體恤筆下的人物，服從生活的邏輯，小說節(jié)奏就會自然呈現(xiàn)。比方說到小說的語言，我不同題材的作品，文字面貌截然不同。文字是文學的載體，什么樣的作品得有什么樣的文字，這好比什么樣的衣服需要什么樣的面料。我寫鄉(xiāng)村題材的小說，文字是沉浸在濃郁的鄉(xiāng)土文化背景里的，人物的思維、情感、笑貌、哭歌、聲口，都是地地道道的鄉(xiāng)村味。我這類小說的節(jié)奏，明顯有別于我其他的小說。我創(chuàng)作中篇小說《漫水》的時候，體會到鄉(xiāng)村語言是那么的有意味。鄉(xiāng)村人物有自己的語匯，有自己的修辭，有自己的幽默，可惜文字符號不可能完全傳情達意。我寫作鄉(xiāng)村小說的時候，就像嬰兒咿呀學語似的模仿鄉(xiāng)村人物說話，細細體會到的不僅僅是鄉(xiāng)村人物的語言，更是他們的生活方式、人生態(tài)度、思維習慣，等等，這些都通過他們的語言活生生逼到眼前來。用好了鄉(xiāng)村語言，不但小說節(jié)奏出來了，小說結構也自然有了。

　　長篇小說《愛歷元年》從起筆到完稿，歷時6年。我并不是一字一句寫了這么久，而是斷斷續(xù)續(xù)寫作和思考花了6年時間。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初衷，源于對近二三十年時世變遷的觀察和焦慮。這些年中國人走得太快了，很多事情都沒有想清楚，我們就倉猝間上路了。不管是彎路、歧途還是迷宮，我們都大踏步地走了過去。我想應該到了慢下來好好想想的時候了�！稅蹥v元年》是對過去二三十年間中國人的精神走向、靈魂沉浮、情感形態(tài)進行的回望。小說里的人，他們吃過的飯，看過的天空，走過的街道，他們的笑容和淚眼，都借以小說定格在時間里，浸潤在意義里。這是一部誠實的情愛之書、命運之書和人性之書。

　　時光匆匆，人事常新。聽憑歲月呼嘯，我仍會靜靜地看，細細地想，慢慢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