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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春天,總讓我想起老家的燕子。那時我們住在一條陋巷里,“下山虎”的潮汕典型民居一幢連著一幢,都是平房。節(jié)候一到,燕子就會銜著干草泥巴落戶到屋檐下,先是一只兩只,等哪一天忽然聽到細碎的啁啾,抬頭一看已多了一窩雛燕,一只只伸長脖子張著淡黃的嘴等老燕子喂食。大人不許孩子們?nèi)ゴ驍_它們,對掉下來的鳥糞也樂于清掃,毫無怨言。有一年,從鳥窩里忽然撲棱棱地掉下一只羽翼未豐的小鳥,差點落入貓口,樣子甚是可憐。父親將它小心地放進一只紙盒里,借著梯子把它送回窩里去。那對老燕子嚇得飛出去,又繞回來,邊哀鳴邊不停地張望,待父親移開梯子后才仿佛明白過來,飛到窩里去,與失而復(fù)得的孩子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很快活的樣子。在中國古代,燕子被視為吉祥之物!对娊(jīng)·商頌·玄鳥》云:“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說商族是由玄鳥墜卵而生。這玄鳥,《毛傳》里有說法:“玄鳥,鳥乙也,一名燕,音乙!薄冻o·離騷》中也有注解:“玄鳥,燕也!币簿褪钦f,玄鳥可能就是燕子,但尚存一點爭議,畢竟是幾千年前的傳說,誰也說不清道不明。
在潮汕人眼里,燕子也好似是哪一路神仙的信使,它的降臨被視為家運將旺的吉兆?赡芫売诖耍l(xiāng)人對燕子之好勝過其他鳥類,不僅歡迎它們在屋檐甚至廳堂筑巢,還美滋滋地稱它們?yōu)椤皬d上燕”或“梁上燕”,視之如貴賓。既然如此,孩子們也只能望燕興嘆,而不像見到麻雀那樣精神為之一振,可以任意追逐打罵而無人干預(yù)。我記得隔壁鄰居還曾養(yǎng)過一只八哥,雖成天有人喂食,但哪有燕子那么逍遙?它后來被捻了舌頭,長出息似的學(xué)了兩句人話,一句是“請坐”,一句是“款行(即慢走)”,當然不仔細聽是聽不出來的。這一特長并沒給它落下什么好,除了被主人拿來炫耀之外,就是被看管得更緊。
說到燕子,難免會讓我想起一些與它有關(guān)或者沾邊的東西。明末有個著名的劇作叫《燕子箋》,講的是唐代扶風(fēng)秀士霍都梁赴長安趕考,在曲江池畔巧遇宦家小姐酈飛云,思慕之而成詩,不料被燕子銜走,落于酈飛云繡樓,于是一場執(zhí)著的愛情不可避免,小燕子在里面充當了紅娘的角色。讓人略略有些意外的是,此劇作的作者阮大鋮竟是一個遭世人唾棄的“貳臣”。在北宋,也有一本書叫《澠水燕談錄》,是史料筆記的形式,作者追憶平生經(jīng)歷見聞,筆之于書,博記雜識。何為“燕談”?就是閑談,我能想象著三五好友圍坐一起,邊喝茶邊就著茶點,如燕子呢喃般地聊天,可有可無,輕松自在,不啻一種享受。
談到燕子充當愛情信使,傳說唐代女詩人郭紹蘭就將詩系于燕足,讓它傳送給外出不歸的丈夫任宗。時任宗在荊州,燕忽泊其肩,讀完那首《寄夫》之后感泣而歸,現(xiàn)將此詩引錄如下:“我婿去重湖,臨窗泣血書,殷勤憑燕翼,寄于薄情夫!眿D人偶然突發(fā)奇想倒是意料之中,何況思夫近于恍惚,然燕子能夠一眼認出她的丈夫就不得不令人驚奇了。不過話說回來,藝術(shù)的真實與現(xiàn)實到底并不一樣,就不必去較這個真了。當然,像郭紹蘭這么幸運的女人并不多見,有的是“傷心燕足留紅線,惱人鸞影閑團扇”,有的是“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到頭來思念化作一場夢,那種傷感、失落與茫然幾可撕裂心肺。
在這些中國的古典詩詞里,頻繁出現(xiàn)的燕子成了詩人抒發(fā)感情的一種意象,一種符號,而在中國畫里,也同樣不乏燕子的身影。在豐子愷的《春燕銜泥》《燕歸人未歸》等畫作中,先生借助于燕子含蓄而又充分地表達出自己的心緒、情感和意趣,也難怪俞平伯送他一個“豐柳燕”的雅號。至于畫家中誰是畫燕的好手,我以為任伯年算得上其中之一,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了他的一幅《柳燕圖》,應(yīng)該是他四十幾歲時的作品,畫面有六只燕子穿行于柳枝之間,上下翻飛生動活潑,仿佛讓人聽到它們舒展羽翼扇動氣流的撲撲聲和歡快的喧叫聲。潘天壽也畫得好,我好像是在哪本書上看到他的指墨畫《微風(fēng)燕子斜》,其題目出自杜少陵的“細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與《柳燕圖》不同的是,他則通過樹的枝葉還有燕子飛翔的姿態(tài)來表現(xiàn)看不見的微風(fēng)與細雨。
大約是在兩年前,文化老人黃裳先生謝世。他曾以92歲高齡在《收獲》雜志開辟專欄而被傳為佳話,而專欄名字就叫《來燕榭書跋》,來燕榭正是他生前的書齋名。而在更早之前,我曾拜讀過與黃先生打過筆仗的張中行老人的一些文章,特別是那篇《舊燕》給我留下較深的印象,其題目也好,不知是否出自文天祥的“滿地蘆花伴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抑或明代顧大典的“似舊燕歸巢,雙語檐前”。張先生在文中認為燕子“情能專注”,并談到自己數(shù)次更換住處,雖曾與燕子重逢,卻終因住進現(xiàn)代化高樓而與它們失之交臂,其懷念與失落的情感正是我所具有的,我偶爾于高樓窗口看到燕子從城市上空匆匆掠過,卻不知它們將小家安于何處,就會感到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