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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的韻味,是女人的韻味;柳的神態(tài),是女性的神態(tài)。
我在柳下長大,記事時知道的樹,是柳;至今迷戀的樹,是柳。柳的嫵媚與柔情,恰是母親那純樸與慈祥的神形。
家鄉(xiāng)是柳的國,院落是柳,路邊是柳,湖河溝旁是柳,荒郊野外是柳。我記事時,也是記住母親模樣和柳樹樣子的那次,是個很熱的中午。母親抱著我,靠坐在房后柳下做針線活。我躺在母親懷里,在瞅母親的臉,也瞅柳樹。母親的臉上不停滴汗珠,滴到了我嘴里,苦咸的。我不安分起來,要抓柳條,要上樹,要跳到柳上與小鳥玩。母親揪柳條給我。我聞到了柳葉上的糖甜味,柳葉上有糖蜜,有母親的奶汁那樣甜。我舔著柳葉糖,不餓了,不鬧了,睡著了。
柳葉糖蜜充當了母親的奶汁,在母親沒有奶水的時候,在我哭鬧的時候,她會把我抱去柳樹下,揪柳葉糖給我吃。有一次,我看到商店的花糖,鬧著要母親給我買。家窮,母親哪來的錢給我買糖果,回家趕忙給我揪柳葉糖蜜吃。柳葉糖雖極甜,但有苦味,我不要,要花糖,想著商店的花糖直發(fā)脾氣。母親說,沒錢買。鬧也沒用,我的念想只好在柳葉糖上了。
柳葉糖雖有苦味,卻想吃就有;柳是蜜糖的樹,到柳樹下,總會吃到柳葉蜜糖。我歡喜母親抱我去柳下,柳葉糖解渴,也解餓。姐姐也給我揪柳葉糖,她揪給我的柳葉上也有厚厚的糖蜜。
滿樹柳葉糖的柳樹長得粗壯,母親喜歡坐柳下,我也喜歡上了柳樹。越老的柳樹,蜂窩越多,蜂越忙,柳枝上往下滴蜜汁。屋后的老柳,蜂爬滿了柳葉,它們吐出的金黃蜜,隨風(fēng)散著甜香味。母親下地時把我放在老柳下,會折枝柳塞我手里,我就在柳下吃柳葉糖等母親回來。
吃柳葉糖的事很快就不用母親和姐姐代勞,我自己可以夠到柳條了。屋后柳長成了老柳,粗壯高大且枝粗葉茂,柳條垂地,樹洞和樹杈盡是蜂窩,極忙的黃蜂和黑蜂,在柳上釀著金黃的蜜,一片柳葉一片糖,一條柳枝一棒蜜。柳葉糖是我這樣貧困孩子的點心。
可有一天,幾個壯漢要砍這棵老柳,用它去架河的橋。我不讓砍,他們理也不理我就掄起了斧頭。我抱著柳樹不讓砍,他們問我為啥,我說是我媽媽栽的柳,砍了它,我媽沒了乘涼的柳樹,我也就沒了吃糖蜜的柳葉。他們說它是閑樹,架橋是積德,是為我家積德。這話把我唬住了。母親舍不得,父親也舍不得。我問母親,他們砍柳是為我家好嗎?母親在流淚,卻又點點頭。
老柳粗大,他們雖用的是鋒利鋼鋸,卻用了吃奶的勁,鋸了足有一頓飯的工夫,才把老柳據(jù)倒。我從屋前看柳,柳不見了,它被“放”倒了。老柳躺在了屋后,繼而十多個漢子把它抬走了。鋸開的柳是暗紅色的,斷口流出殷紅的血水,流到了屋后很遠的地方。
老柳真是被架在了小河上,馬路被接通,人馬車順暢走過,老柳支撐起了結(jié)實的橋。老柳雖被鋸走,但樹根很快冒出了柳條,鋪成橋的柳身也冒出了枝條,老柳雖被鋸倒還活著,這使我寬慰了許多。但仍使我深深傷感的是,沒了柳的屋后,就沒了柳下的母親和姐姐,沒了母親和姐姐的張望和招手,尤其回家時看到屋后沒有柳,就擔憂母親和姐姐不在家。
沒了老柳,哪里找蜂蜜多的柳葉?我很快知道什么地方的柳上蜂蜜多。那是村西的西湖,那里有滿湖的老柳樹。老柳上蜂窩密布,柳枝柳葉爬滿了蜜蜂,好幾種蜂在蜂窩產(chǎn)蜜,也把蜜產(chǎn)到柳枝和柳葉上,柳枝和柳葉上如同蜜里泡過似的,隨便舔那片柳葉,都是片濃甜長久的葉糖。
我在這柳林里找到了母親和姐姐的影子。它們是泉邊兩棵一大一小的柳。大柳有點駝背,柳條稀疏,柳頭上長個大結(jié),像歷經(jīng)磨難的女人的臉。它讓我想到了勞苦的母親;小柳清秀得像姐姐,柳身婀娜,柳條飄逸,秀麗動人。這兩棵柳的糖蜜不同,大柳蜂多甜得濃厚,小柳蜂少甜得清香。
柳葉的蜜甜沁入我心脾,柳的樣子與母親的樣子形成了一個樣子,深深印在了我情感深處。不管我走到哪里,每當看到老柳,就好像看到了母親的樣子,總想舔一口那柳葉上誘人的糖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