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之北一百多公里處就是河北的興隆縣,境內有燕山的主峰霧靈山。正是秋高季節(jié),幾個好友乘興登山,一路黃花紅葉,藍天白云。松鼠橫穿于路,野雀飛旋在樹,鳥鳴泉響,好不快活。正走著,忽見路邊有一指路牌:滄桑樹與見證樁。不覺好奇,就下路拐入荒徑,攀荊附葛,爬上一高坡,頓現一樹一樁。
樹是一棵奇怪的大松樹。根基部十分壯大,盤根錯節(jié)與山石一體,已分不清彼此。原樹已經枯死,而在側根處又長出一棵新樹,有合抱之粗,渾身的鱗片層層相疊,青枝挑著綠葉在秋陽下閃閃發(fā)光。樹身成“7”字形,斜出石縫向山外探去,蜿蜒遒勁,如一條蒼龍欲騰空而去。大家正說這樹像龍,當地的朋友說,這樹還真就與龍有關。
原來,歷代皇帝都自比真龍?zhí)熳印G宄腙P后的第一位皇帝是順治帝,他就位后即在遵化縣選定了自己的龍寢之地,后人稱東陵。為使陵寢安寧,東陵以北興隆境內這兩千五百平方公里的山林,就全部劃作“后龍風水”禁地。原住民全部遷走,不許耕種、伐木、采藥、打獵,不許閑人進入。又配備了專門的護陵隊,隔不遠就設一哨卡,滿語稱“撥”,現當地還留有不少地名:“一撥子”“二撥子”……森林郁蔽后,又清出若干防火通道,現有“北火道”等地名。一次士兵巡邏,忽然陣陣山風送來黃酒的甜香。深山禁地何來酒館?細尋處,是深秋季節(jié)梨果落地,自然發(fā)酵,一溝酒香。于是這里就名“黃酒館”。封建專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伸手一指,這兩千五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一占就是二百五十四年,直到民國后的1915年才解禁。山之禁,樹之福。這棵龍形松,四季有人護,年年有酒喝,過了二百多年平靜舒心的好日子。笑看冬去春來,靜聽花開花落。
1931年日本人侵占東北,1934年南下占領興隆,直逼北京,當年的這一片皇家禁地又成了敵我雙方爭奪的戰(zhàn)略要地。在日本一方是南下的跳板,又是一處重要的戰(zhàn)略物資地;在我方山高林密,正是開展游擊戰(zhàn)的好地方。一場殘酷的侵略與反侵略戰(zhàn)爭在這里反復拉鋸。其間數不清出了多少民族英雄。最著名的一個是孫永勤,本是一普通農民,小時曾讀私塾,粗通文字,又習得一身武藝,身高兩米,雙手過膝,行俠仗義,人稱“黑面門神”。他恥為亡國奴,便串聯村里的十六位弟兄宣誓“為國為民,永無二心,抗暴殺敵,有死無降”,拉起一支“民眾軍”,自任軍長。后接受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改稱“抗日救國軍”,一直發(fā)展到五千多人。孫帶領部隊一年半間,與敵接戰(zhàn)兩百多次,拔掉據點一百多個,成為日軍的心腹大患。以至于日本人誘降國民黨,與何應欽談判簽定《何梅協定》時都將滅孫作為一個籌碼。而1935年8月正在長征途中的黨中央為抗日發(fā)表著名的《八一宣言》,將孫永勤與吉鴻昌、瞿秋白等并列,說他們“表現我民族救亡圖存的偉大精神”。孫在最后一次戰(zhàn)斗中,寡不敵眾又腿部負傷,被團團包圍。他對參謀長關元有說:“當年我們空手起家,誓殺盡敵寇,有死無降。今天彈盡糧絕,我來吸引敵人,你帶部隊沖出去,以圖再起!标P說:“殺敵第一,愿與軍長同生死。”結果孫以下七百壯士全部壯烈犧牲。這棵樹目睹了一群英雄的誕生。
“滄桑樹”下還有一截二尺多高如水桶之粗的樹樁,旁立木牌,上書“見證樁”三字,這是當年日寇掠奪當地資源的見證。我俯下身去想辨認一下樹樁的年輪,只是經年的風吹雨打,橫截面上的本質已經朽去,用手一捏,即成碎末。但整個樁子的大形還在,短粗挺直,身帶焦痕,挺立于荒草亂石之中,似有所言。當年日本人為了鏟除抗日武裝的群眾基礎,便東起山海關,西到沽源縣,制造了一個千里無人區(qū),興隆正當其中心。日軍反復掃蕩、搜剿,屠殺百姓,活埋、刀挑、挖心、狗咬,慘不忍睹,全縣載入史冊的大慘案就有九起之多,毀掉了兩千個村莊,十一萬人被趕入所謂的“部落”過集中營生活,戰(zhàn)爭結束時,全縣人口從十六萬(1940年統計)降至十萬。同時日軍又大肆劫掠資源,共掠走黃金九千六百公斤,白銀數萬兩,原煤數百萬噸。壓迫愈深,反抗愈烈,我抗日軍民為保護資源,經常夜襲據點,燒敵倉庫,破壞交通。游擊隊穿行于深山老林,神出鬼沒。敵氣急敗壞,便放火燒山,方圓兩百公里火光接天,煙罩四野,五個月不滅。這塊皇封禁地化為一片焦土。現在我們看到的這棵“滄桑樹”就是劫后重生的火中鳳凰,而那截“見證樁”則先是被砍后留下的樹樁,后又過火,是日寇“三光”政策的見證。我抗日軍民就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與敵周旋,直到最后勝利。全國抗戰(zhàn)八年,這里是抗戰(zhàn)十二年,現在山下的烈士陵園里還長眠著一千兩百余位烈士。
看完“滄桑樹”我們又重回登山主道,繼續(xù)上山。秋陽如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剛才腦子里的硝煙漸漸散去。正是果熟季節(jié),路兩邊赤、橙、黃、綠,擺滿銷售和等待外運的核桃、柿子、蘋果、山楂,排起兩道長長的水果墻,農民的笑意都掛在臉上。近年來這里淺山處大力發(fā)展經濟林,林果成了農民的主要收入。深山處開辟成國家森林公園,封山育林,涵養(yǎng)水源。來到這里才知道,北京人吃的栗子、冰糖葫蘆原料多取自本地;原來興隆是全國首屈一指的板栗大縣、山楂大縣;全縣的高山密林間有大小徑流八百條,昔日的“后龍風水”地已經成了京城的重要水源地。
隨著山路上行,兩邊的樹木愈來愈密,櫟樹、楸樹、楓樹、樺木、杉木等遮住了頭上的太陽和山外的藍天,我們在林木的隧道里穿行。約一小時后終于穿出樹海爬上燕山高處的霧靈山峰。這燕山是一座歷史名山,也是中國政治史的一個大舞臺。其成名很早,《詩經》中即提到燕山、燕水。李白之“燕山雪花大如席”,韓愈說的“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大略都是指這里。元滅宋后在這一帶建都。朱元璋滅元后將他的第四子朱棣分封到這里,名為燕王,住藩北京。燕王深謀遠略,在此整軍備武,朱元璋死后便南下奪了帝位,將大明遷都北京,就是史上有名的永樂帝。是他奠定了北京作為歷史名都的規(guī)模氣象。之后這里又上演了李自成進京、清軍入關、日寇南侵、長城抗戰(zhàn)、新中國成立等幾場大戲。我登上燕山之巔,遙望群峰從山海關一路奔來,長城起伏其間,腳下是一片樹的汪洋,胸中蕩起一幅歷史的長卷。這時只見遠處綠波中現出一團飄動的火苗,那是剛才上山時路過的一片花楸樹林。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樹種,大概只有這燕山深處才有吧。都說楓葉紅于二月花,這花楸葉子是楓葉的三四倍大,葉面厚實。樹身高大,只在懸崖深壑,人跡不到的地方生長。秋風一過它就紅得像浸了血,著了火。我又想起了剛才那棵穿越戰(zhàn)火而來的“滄桑樹”和劫后余存的“見證樁”。這塊土地在民國時和新中國成立初稱熱河省。熱河,熱河,好一片熱土。先經過了二百五十四年的皇封冷藏,又經民國三十多年間的軍閥混戰(zhàn)、外族入侵和國共內戰(zhàn),終于回歸于民,現已休養(yǎng)生息出這般模樣。
山不轉水轉,人會老樹還在。一截樹樁見證了一個民族曾經的苦難,一棵樹記錄了這片土地上三個半世紀的滄桑。無論是朝代更替、人事變幻,還是自然界的寒來暑往、山崩地裂,都靜靜地收錄在樹的年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