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新聞 >> 作家動態(tài) >> 正文
鄧韶征是我多年的朋友,但如此集中地讀他的小說卻是第一次。鄧韶征是土生土長的漳平人。漳平地處閩西,說的卻是閩南方言,一條九龍江直通漳州廈門。漳州出過林語堂、許地山、楊騷、楊少衡等文學名家,鄧韶征似乎也沾了不少閩南的靈氣,小說里不經(jīng)意透著的也是一股閩南味。
鄧韶征小說寫得不多,年近五旬,才出了一兩本不薄不厚的小說集子。這些小說質(zhì)量齊整,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少而精。鄧韶征長得五大三粗的,小說也寫得粗放。不僅線條粗、人物粗、故事也粗。這樣的小說簡約而敞亮,沒有拖泥帶水,沒有婆婆媽媽,真是好讀。這種粗放的寫作,我戲稱為“粗枝大葉”,如人物速寫,如線描,有古人“吳帶當風”、“曹衣出水”之風。當然,喜歡“枝繁葉茂”者也許讀之不過癮,覺得少了血肉,少了細膩,少了細節(jié),覺得根不深蒂不固,但正是這種直追本源的寫法讓我們讀到了明白曉暢的故事,傳達出了最直觀的感受。關于這點,我想可以在“三言二拍”、“聊齋”、“水滸”等古典名著中找到最有力的注腳。
鄧韶征對古典小說有沒有承繼我不知道,但他對于當代同行的學習卻是顯而易見的。鄧韶征小說的語言并不復雜,也談不上什么鮮明的特色,但卻很有意味地接近于當前眾多小說的樣式,如楊少衡等人的風格。但與楊少衡的機智幽默、長于調(diào)侃不同的是,鄧韶征顯得沉悶穩(wěn)重,不茍言笑。
在我看來,小說的敘事肯定是區(qū)別一個小說家的關鍵標志,如果一個小說家沒有足夠的才華去講述一個故事,講述的方式千人一面,那就足以斷定這個小說家的平庸。翻開鄧韶征的小說,《呼嚕山響》是這樣開始的:“卡卡說,吳飛,你睡覺時呼嚕山響,這輩子我要怎么和你過下去呀?”《例會》則說:“許天仙被通知去省城代開例會,是早上剛上班時!彪S便舉兩例,鄧韶征小說的敘事風格便一目了然,那便是單刀直入,直奔人物與故事,從不拖泥帶水,絮絮叨叨。這顯然是一個小說老手所為。一旦進入故事與人物,鄧韶征的小說才華便飛奔直下,事無巨細,信手拈來,洋洋灑灑,皆成文章。在編織故事的過程中,小說家的生活與閱歷便鋪陳開來,人情世故,官場百態(tài),小到一次戀愛(如《呼嚕山響》),一次出差開會(如《例會》),大到變幻莫測的官場與人生(如《公職律師》《沒藥》),黑暗險惡的煤礦與人性(如《狗子腦煤窯軼事》)等等,不一而足。這顯然得益于小說家的生活與經(jīng)驗,也得益于小說家對世事的洞察與人情的練達,正如古語所言: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鄧韶征長期生活于基層,所見所聞自然豐富,而長期混跡于公務與官場,也讓他比一般小說家更見優(yōu)勢。當然,我不得不說,鄧韶征的小說雖然顯示了一個小說老手的成熟與老到,但在敘事與敘述上還是沒有達到一個更高的層次。相較于中國一流的小說家,他的語言還是太過于直白與粗淺,沒有形成個人的面貌?傮w來說,就是還不夠講究,隨意了些。而這實際上又是基層小說家面臨的普遍困境。當我們輕意地放棄敘事與敘述的難度,而匆匆步入講故事的行當,其實是已經(jīng)走進了一條死胡同與不歸路。
小說集取名《沒藥》,沒藥者,“活血止痛,消腫生肌”是也,“偏于散血化瘀,治療血瘀氣滯較重之胃痛多用”。小說也如一劑沒藥,只為“活血化瘀”,治“胃痛”,并不求什么“高大上”之精神境界。它寫的是世俗與塵世,寫的是普普通通之小人物,也沒有什么微言大義,只是一點人生經(jīng)歷,一點世態(tài)炎涼,一點社會感慨!逗魢I巾憽防锏膮秋w與卡卡,《例會》里的許天仙,《公職律師》里的宗利國,《沒藥》里的周曲平,都不過是平凡普通的小職員,他們的工作與生活都遇見了這樣那樣的煩惱,都帶有極大的普遍性,也表現(xiàn)出這個社會的無奈。但在故事的結局,他們一律都滑向了不了了之或無法言說的感慨與無奈。這與其說是一種智慧,還不如說是一種無力。
《呼嚕山響》里的主人公吳飛最終得到了女友卡卡的原諒與支持,一場愛情危機與挪用公款的危機有了個暖色調(diào)的收尾。表面看來,結局相當完滿,也留有余地,但真正的困難與意義也因此消解:吳飛真的原諒了卡卡的不貞了嗎?新房是否就足以彌合他們之間的裂縫?同樣,在《公職律師》中,宗利國最后決定辭去公職,申請執(zhí)業(yè)社會律師。一個在鄉(xiāng)鎮(zhèn)基層一步步成長起來的司法局副主任科員,在提拔為主任科員之際選擇了辭職,原因就在于一宗司法案的無奈,這不能不說有些隨意與無力。當宗利國從鄉(xiāng)政府文書成長為鄉(xiāng)黨委委員、黨委秘書,再從副鄉(xiāng)長到縣紀委常委,最后歷經(jīng)波折到司法局,宗利國都出示了一個普通公務員應有的社會價值與社會意義,他的人生到底如何進行下去?或者說,如何讓他的人生具有更深更廣的代表性與啟迪意義?這才是小說家知難而進的艱巨任務。雖然讓宗利國萌生辭職的念頭也不失為一種意味深長的結局,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顯現(xiàn)出小說家的力不從心。
同樣,在小說《狗子腦煤窯軼事》與《沒藥》中,這種結局不了了之的問題一樣存在!豆纷幽X煤窯軼事》中,以一句“很快,天就要亮了”結尾,似乎是預示著一切會有個光明的結局,但我們真的不知道季小淘與丁文燕的命運會怎么樣,而故事也并沒有結束。在《沒藥》中,故事的結局是街道辦副主任周曲平因為車禍得到了老上訪戶凌啟發(fā)的眼淚與理解,但這場貓和老鼠的游戲似乎并沒有那么簡單。而這種貓和老鼠的游戲背后也還隱含著更為深刻的意義與內(nèi)涵,這種意義就不應該用眼淚與感動化解而去。
如此種種,在鄧韶征小說的結局中普遍存在的問題的實質(zhì)就是對故事的思想性把握不住。一個故事,如何讓它完整地呈現(xiàn),如何讓它達到高潮與推向極致?如何讓它在不該結束的地方繼續(xù)前行,而不是隨心所欲地結束,這真是一門相當大的學問。
我認為,這里起決定作用的便是小說家的思想,思想的深度與厚度將最大程度地影響著一篇小說的結局。同樣寫一個普通的公務員,托爾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就寫得我們心悅誠服,嘆為觀止,心靈飽受洗禮。同樣寫一個平凡的鄰里與普通人,辛格的《傻瓜吉姆佩爾》就讓我們感受到了不一樣的驚奇與發(fā)現(xiàn),震動很大。小說主人公的結局都是那么意外而又那么合理,故事也都遠在我們預料之外又那么樸素平常!它們的思想是顯而易見的,所以才有那么大的力量,給這些平凡的小人物以逼人的光芒,給讀者以感動與震撼,給人以啟迪與智慧。
相比于大師的作品,我要借用鄧韶征的小說重申一下小說的難度。如果一個小說家輕易放棄了思想,他實際上就等于放棄了小說,放棄了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