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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大多數(shù)中國讀者是從昆德拉的隨筆集《小說的藝術》中第一次接觸到貢布羅維奇這個名字。昆德拉多次提到他,對他大加贊賞,并將他同卡夫卡、布洛赫和穆齊爾并稱為“中歐四杰”——高傲的昆德拉痛恨被人稱作東歐作家,反復強調自己屬于中歐文學傳統(tǒng)。
讀過顯克維奇、萊蒙特、伊瓦什凱維奇等波蘭作家,再來讀貢布羅維奇,會感到巨大的差異,那是一個迥然不同的文學世界——至少在表面上——充滿了 荒誕、想象和游戲。貢布羅維奇以劇作登上波蘭文壇。在20世紀20年代,他代表了波蘭的荒誕派戲劇。他的重要貢獻在于將現(xiàn)代性引入了波蘭文學。可惜在相當 長的歲月里,人們并沒有意識到這點,這興許同他的人生遭遇有關,他的一生也像他的作品一樣荒誕。
維托爾德·貢布羅維奇(Witold Gombrowicz,1904—1969)出生于波蘭凱爾采省奧帕托夫縣馬沃什策村的地主家庭。田野、家庭教師、家庭圖書館伴隨了他的童年。十來歲時, 他隨父母遷居華沙。上中學時,他喜愛波蘭文和法語,厭惡拉丁文、幾何學和代數(shù),時常交白卷。16歲時,貢布羅維奇就有寫作沖動,想用文字描繪家族歷史,但 最初的作品“由于過分稚嫩”被自己打入冷宮,從未發(fā)表。1923年,他進入華沙大學學習法律,但對專業(yè)毫無興致。大學畢業(yè)后,他奉父親之命前往法國巴黎攻 讀哲學和經濟學。1928年回到華沙,在法院任見習律師。這段特殊的經歷讓他接觸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只不過,他用另一種目光看待這些人:“我從來就分不清 誰是法官、誰是犯人,有時還會同犯人握手!闭窃诜ㄔ汗ぷ鲿r,他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了第一批短篇小說,真正開始了寫作生涯。
1937年,貢布羅維奇寫出長篇小說《費爾迪杜凱》。但這部作品不但沒有給他帶來應有的聲譽,反倒為他招致了敵意。1939年,他航海旅行到布 宜諾斯艾利斯,不料,二戰(zhàn)爆發(fā),他在阿根廷滯留了整整24年,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居無定所、窮困潦倒,靠化名為各類小報撰稿度日。反叛個性使他始終無法接近 阿根廷正統(tǒng)的文學界,用他自己的話說,甚至都忍受不了那些年齡超過二十七八歲的作家。有一段時間,貢布羅維奇生活得極為空虛和荒唐,在找到銀行的工作后才 稍稍穩(wěn)定,繼續(xù)寫作,先后寫出了劇本《婚禮》《輕歌劇》,長篇小說《橫渡大西洋》《春宮畫》《宇宙》等重要作品。
1950年,貢布羅維奇與波蘭僑民在巴黎創(chuàng)辦的文學研究所建立聯(lián)系,并在該所刊物《文化》上發(fā)表作品,還在巴黎出版了幾乎所有作品以及三卷本 《日記》,開始為世人所矚目。長篇小說《費爾迪杜凱》更是備受青睞,成為貢布羅維奇的“文學通行證”。與此同時,波蘭國內也開始重新打量他的作品。他的同 胞、定居美國的詩人米沃什曾寫過洋洋數(shù)萬字的論文,告訴世人“誰是貢布羅維奇”。
1963年,福特基金會提供的資助再次改變了貢布羅維奇的人生軌跡。他回到了歐洲,一個時代結束,另一個時代正式開始了。關于阿根廷,他直率地說,他只是想愛它,可惜并沒有愛上。
回到歐洲后,貢布羅維奇陸續(xù)在柏林和巴黎生活,卻始終沒有回到祖國波蘭。1964年,他邂逅了加拿大女學生瑪麗·麗塔·拉布羅塞。1968年12月,他們結為夫妻,定居旺斯。在結婚僅8個月后,貢布羅維奇因心臟病發(fā)作離開人世。
貢布羅維奇是以強烈的叛逆姿態(tài)登上文壇的,不僅作品如此,性格也是如此。米蘭·昆德拉可謂他的知音。昆德拉說:“作家的本性使他永遠不會成為任 何類型的集體代言人。更確切地說,作家的本性就是反集體的。作家永遠是一匹害群之馬。在貢布羅維奇身上,這一點尤為明顯。波蘭人一向把文學看作是必須為民 族服務的事情,波蘭重要作家的偉大傳統(tǒng)是:他們是民族的代言人。貢布羅維奇則反對這樣做,他還極力嘲笑這樣的角色。他堅決主張要讓文學完全獨立自主!
“害群之馬”是昆德拉給予貢布羅維奇的最高評價。昆德拉眼中的害群之馬還有:文學家塞萬提斯、狄德羅、卡夫卡、布洛赫、穆齊爾,音樂家斯特拉文斯基、雅那切克,等等,他們一般都是“家庭中不受疼愛的孩子”。
貢布羅維奇壓根兒沒指望得到“疼愛”。他從一開始就決裂,同傳統(tǒng)決裂,同模式決裂。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他的作品在波蘭文壇便顯得格外怪異、離 譜。他的文字夸張、扭曲、怪誕;人物是漫畫式的,或丑態(tài)百出,或乖張古怪,他們隨時都受到外界的侵擾和威脅,內心充滿了不安和恐懼,像一群長不大的孩子。 作家并不依靠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而是主要通過人物荒誕怪癖的行為,表現(xiàn)社會的混亂、荒謬和丑惡,表現(xiàn)外部世界對人性的影響和摧殘,表現(xiàn)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 類的無奈和異化以及人際關系的異常和緊張。
長篇小說《費爾迪杜凱》就充分體現(xiàn)出了貢布羅維奇的藝術個性和創(chuàng)作特色。這是一部語調嘲諷、手法夸張、人物滑稽的小說。小說中的尤瑟夫是位年過 三十的作家,總是用在常人看來“不成熟的”目光打量一切——這實際上是另一種清醒。正因如此,他的目光從本質上來看是絕對懷疑和悲觀的。他明白,“什么事 也不會發(fā)生,什么變化都不會出現(xiàn),無論什么事永遠都不會到來,無論想干什么都干不成,無論想采取什么步驟都是徒勞”。這種意識讓他時刻感到“一種非存在的 畏懼、非生存的恐怖、非生命的不安、非現(xiàn)實的憂慮”。他認為,在一般人看來越是愚鈍狹隘的見解,反而越是重要迫切。這樣的人,自然為社會、為那些書中常常 提到的“文化姑媽”所不容。于是,老師平科強行將他變成十幾歲的少年,逼迫他返回學校,也就自然而然了。一連串荒唐有趣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作者在寫作時完 全打破了所謂的“使命感和莊嚴感”,采取極端隨意的、不正經的筆調。比如,作者將月亮描繪成“掛在天上的屁股”:“這時那超級屁股升上了高空,向世界灑下 千萬道令人目眩的光芒,而這個世界宛如世界的仿制品,是用硬紙板剪出來的,給涂上了一層綠色,并被上方熊熊火焰所照亮!痹谠~匯的使用上,貢布羅維奇也突 破禁忌,最俗最糙最反美學的詞匯都敢用,甚至還生造詞匯。小說幾乎沒有心理描寫,只有行動,用行動揭示人物心理,塑造形象。在講故事的間隙,作者又時常以 主人公的口吻發(fā)表奇談怪論。細細琢磨,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深刻而又前衛(wèi)的思想。作者甚至在小說的最后聲明:誰若去讀它,誰就大大受騙。這種精心的“隨意”、 “出格”和“自我貶損”使作品獲得了無邊的空間和時間,想象的天地也就異常廣闊。書中兩個學生敏透斯和塞豐的鬼臉決斗,還有高級綜合專家菲利陀爾和高級分 解專家反菲利陀爾的較量,誰都不會輕易忘記。但讀者也不要被作者表面的“不正經”所迷惑。事實上,針對人性和社會的寓意及批判在書中處處可見。虛偽的教育 家、短視的文化界、膚淺的“半知識分子”、貪婪脆弱的地主鄉(xiāng)紳及其他各色人等都成為作者諷刺、嘲弄和揭露的對象。作者在講述一個人物時不厭其煩地羅列了那 么多疾病,矛頭難道不是指向整個社會嗎?
讀貢布羅維奇總讓我想到昆德拉;讀昆德拉也總讓我想到貢布羅維奇。他們有太多的共同之處:來自中歐,有相似的文學背景;陰差陽錯陷入流亡的境 地;主要以長篇小說立足文壇并享有聲譽;只寫過為數(shù)不多的短篇,而且嚴格說來,只出過一部短篇小說集;他們的小說都充滿著某種游戲性。
游戲性意味著打破所謂的莊重和神圣,解構所謂的意義,正是現(xiàn)代性的一種體現(xiàn)。對貢布羅維奇來說,游戲性最能表現(xiàn)文學的獨立自主。游戲性在相當程 度上也就是不正經,翻開短篇小說集《巴卡卡伊大街》,其中的人物和故事似乎都不太正經。貢布羅維奇的諸多小說說到底都是表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且是不太 正常的關系,他對正常的關系不感興趣。不正常才有游戲性的空間和更多文學上的可能。《檢查官克拉伊科夫斯基的舞伴》是篇令人拍案叫絕的短篇,也頗能代表貢 布羅維奇的風格。小說中的“我”如此形容自己:卑微,僵化,柔弱無阻,且已病入膏肓,頂多活不過一年?磻虺蔀樗钪奈┮焕碛,歌劇《吉卜賽公主》他竟 然看了30多遍。然而,就在他準備看第34遍時,由于求票心切沒有排隊,被檢察官克拉伊科夫斯基一把提溜出來。如此,“我”與檢察官產生了關系。“我”自 尊心受傷,決意報復。但“我”是如何報復的呢——恰恰將卑微和謙恭當作了武器!拔摇睂ふ腋鞣N機會跟隨檢察官,向他獻花,為他付蛋糕錢,和他進同一家餐 廳,給檢察官追逐的女士寫紙條鼓勵她接受求愛……檢察官終于惱羞成怒,舉起拳頭時“我”卻主動弓腰獻上脊梁。卑微和謙恭在不知不覺中轉化成利器,具有無限 的殺傷力!端固胤病で柲幕幕貞洝分,“我”的成長受到父母關系的深刻影響!拔摇焙茉缇妥⒁獾剑赣H厭惡甚至仇恨母親,常常用最惡毒的語言辱罵母 親。對于“我”來說,生活之謎從這里開始,“這個謎散發(fā)出的團團迷霧讓我陷入道德的災難”。家庭、學校、戰(zhàn)爭、情感等因素最終將“我”塑造成“道德淪喪的 人”,或者說,一個完全不正經的人。在“我”看來,“所謂愛情實際上和打斗有諸多相似。兩個人打斗不也是又捏又掐,或者抱在一起撕扯”。最終,“我”竟建 立了自己的主義,并提出綱領:“我要求,把我的母親切成小片,凡是沒有足夠熱情祈禱的人,都可以分到一片。父親也一樣,把他交給那些沒有種族觀念的人,分 而食之。我還要求所有的微笑、所有的美貌和優(yōu)雅都按需分配。至于無法證明正當?shù)脑鲪航y(tǒng)統(tǒng)關到‘懲罰室’,嚴懲不貸……貫徹綱領的方法主要由咯咯咯尖笑和瞇 細眼睛看人這兩部分組成!焙喼笔翘徽浟!可從這種不正經中,讀者又可領悟到多少豐富的意味。我個人最喜歡的《宴會》是貢布羅維奇短篇小說的精品。它 涉及君臣關系。卑鄙丑陋的國王即將舉行婚禮。大臣們?yōu)榱俗柚顾o王國蒙羞,只好借助沉默和模仿這一武器:國王站起來,大臣們也都站起來;國王坐下,大臣們 也都坐下;國王打碎兩只盤子,大臣們也都打碎兩只盤子;國王跳起來,大臣們也都跳起來,國王捏死公主,大臣們也都捏死身邊的夫人;國王驚恐逃跑,大臣們也 都跟著他逃跑……耐人尋味的一幕出現(xiàn)了:在民眾看來,“這位超越一切的國王,正率領著他超越一切的軍隊,在做一次超越一切的沖鋒”。游戲性需要天賦,需要 巨大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在貢布羅維奇的小說天地,游戲性就是想象力和創(chuàng)作力,就是深刻思想的最好表現(xiàn)。
貢布羅維奇肯定是昆德拉的老師,他教會了昆德拉文學中的游戲性。昆德拉自有聰明和狡黠之處,特殊的背景和經歷在他內心培育出一種懷疑精神,而游 戲性和不正經成為表達和散發(fā)這種懷疑精神的最有效手段。對于文學來說,懷疑精神更為寶貴,它反過來又將游戲性提升到近乎神圣的高度。
貢布羅維奇始終認為,“每個藝術家都必定是自命不凡的”,“寫作就是藝術家為了自己的個性和榮譽跟大眾進行的一場戰(zhàn)斗”。孤獨也就難以避免。他 在日記中這樣分析自己的狀況:“我的獨立自主、我的自發(fā)性,甚至冒失的放肆無禮、對所有人的藐視、對各方面的挑釁,僅僅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這一切都是 源于我的社會和地理處境。我曾經被迫不把任何人當回事,因為也沒有任何人把我當回事。我是在幾乎與世隔絕的情形下成長起來的。我想體驗過如此孤獨的文學家 恐怕沒有幾個!痹诼L的歲月里,他的作品在祖國一直受冷落,一段時間甚至還被禁止出版。他同波蘭知識界的關系始終非常緊張,以至于35歲離開波蘭后,再 也沒有回國。盡管如此,他卻一直堅持用母語寫作。阿根廷對他來說,也并不是一塊文學樂土——事實上,他始終沒有真正進入那里的文學圈子。不僅如此,他甚至 還被攆出了文學咖啡館。然而,這種叫人沮喪的境地在某種程度上又成就了他:“我變得勇敢無畏了,因為我絕對是一無所失。我既無榮譽,也無生計,也無朋友。 我不得不找出自我,依靠自我,因為除了自己,別的人我誰也不能依靠。我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我的孤獨!敝钡缴淖詈髿q月,他才享受到一點應有的評價和聲譽。 不少人替他打抱不平,覺得他同樣散發(fā)出濃厚存在主義氣息的《費爾迪杜凱》實際上比薩特的《惡心》要早,但他卻沒有獲得薩特那樣的聲望——是戰(zhàn)爭耽誤了他, 是流亡耽誤了他。
其實,流亡是貢布羅維奇的宿命。他自己也說過,任何一個尊重自己的藝術家都應該是,而且在每一種意義上都是名副其實的流亡者。他的流亡、他的非波蘭性,使得他進入更大的視野。因此,他是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