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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方索·科斯塔弗雷達(Alfonso Costafreda,1926-1974),西班牙戰(zhàn)后“五〇年代”詩人之一,成熟時期作品多以樸素、簡練、自然的風格見長,出版詩集有:《我們的哀 歌》(1949年)《今天的同伴》(1966年)和《自殺及其他死亡》(1974年)。此外,他還翻譯了數(shù)位加泰羅尼亞當代詩人作品。
從小我夢想
成為那個
給孩子解釋鳥類歷史的詩人
——《我們的哀歌:歌三·一》
40年前,西班牙詩人阿方索·科斯塔弗雷達在日內(nèi)瓦自殺。他是諾獎得主文森特·阿萊克桑德雷眼中對詩歌最絕對、最惟一投入的人。同代重要詩人吉 爾·德·別德馬說:“我仰慕、尊敬阿方索·科斯塔弗雷達,他把整個生命都賭在一張牌上:成為詩人。而當他像我們所有人一樣發(fā)現(xiàn)自己永遠無法成為他夢想過的 那樣偉大的詩人,他不想成為任何其他東西。”直至今日,科斯塔弗雷達也許是西班牙戰(zhàn)后“五〇年代”詩人群體里最不為人知的一個,但是與他相熟的許多前輩及 同代詩人都對他的詩歌記憶猶新,阿萊克桑德雷為他的遺著作序,巴倫特、波索尼奧、巴拉爾、別德馬等都多次為他寫過評論。
科斯塔弗雷達出生于加泰羅尼亞的雷里達,因為佛朗哥獨裁統(tǒng)治時期學校禁止教授和使用民族語言加泰蘭語,他少年時代是在卡斯蒂利亞語詩歌的環(huán)境中 度過的,這也為他日后成為加泰羅尼亞詩人與馬德里文學圈最初的紐帶打下基礎(chǔ)。9歲那年父親去世為他埋下對死亡的恐懼與癡迷,也是他與普拉斯(9歲時父親去 世)、帕維澤(6歲時父親去世)等詩人的認同點之一。在23歲出版的第一本詩集《我們的哀歌》中,詩人這樣回望父親的死及隨之而來的困惑:“我的父親死 了。/他的缺席每天重復(fù)/在空蕩的家。/我問/除了缺席,除了/在這片土地上迷路,/死亡還是什么?”而且,一如普拉斯,科斯塔弗雷達筆下的母親形象也在 父親死亡的陰影里略顯猙獰和迷失:“她想跟你走,關(guān)在她的夢里/撓著門為了讓你聽見她,/尖聲喊你為了讓你回應(yīng)!(《她想跟你走》)創(chuàng)作初期,科斯塔弗 雷達堅信詩歌應(yīng)該建立在直接影響讀者的基礎(chǔ)上。他認為詩歌是美學的,也是“有效的”,即有感情的、熾熱的、人性的。這種“有效”可以訴諸兩條路:一條是渴 望之詩,亦可稱為天堂詩歌,在詩中用想象力構(gòu)建渴望的世界;一條是具象詩歌,真實的史詩-社會詩歌,描寫日常生活的脈搏。在他沉默17年之后出版的第二本 詩集《今天的同伴》里,這種直接影響讀者的意圖已逐漸內(nèi)化為對自身焦慮的消解,史詩-社會詩歌傾向也逐漸被審美修辭感更強的詩歌取代,但不曾改變的是渴望 賦予詩歌脈搏與呼吸,讓詞語飲生命之泉。
在科斯塔弗雷達看來,詞語是有生命之物,如《詞語》一詩末節(jié)的警告:“活的詞語,不懂照顧的人/誰也別碰它們”。當詞語和詩歌日漸占據(jù)他的生命,詩人開始思考創(chuàng)作的限制,這種認識自己極限的努力與隨之而來的無法滿足平直地展現(xiàn)在《界限》中:
“我思考我的界限,/區(qū)分/我作的詩/和我不會作的,/我寫的詩/和我永遠寫不出的。/由此,還有我愛的/和我永遠不能愛的/之間那條界限。 //我本想說,想看,想擁有的東西的/界限。/本想寫出的詞語/用以發(fā)現(xiàn),用以幫助的詞語。/愛的界限,詞語/不夠勇敢/在一片無盡的荒漠!
創(chuàng)作的焦慮與對詞語表達的極端要求讓他中晚期的詩作愈發(fā)注重濃縮凝練。對科斯塔弗雷達而言,口口相傳的詞語組成秘密的詩,用最小的事物構(gòu)建日 常,作為詩人,他只應(yīng)說這樣私密的、沉默的“小詞語”。他相信詞語中蘊藏著隱秘的力量,成為詩人是他“白天黑夜/必須的/惟一的確切”,未來屬于疑問,發(fā) 問的詩人站在“一片動蕩的海里”,面對“鮮活、燃燒的石頭”,守望“不確定里/長出詞語”(《長出詞語》)。許多時候,作為講述者的詩人是無力的,不能說 出值當?shù)难哉Z,惟有沉默,但盡管“我必須噤聲,但我可以給出/我的生命”(《沉默》)。因為在寫作中,“所有強烈的感情/都被正名,所有的動作,/演講, 不竭的熱情/都不會死……你將和它們一起活下去”。
1955年科斯塔弗雷達加入聯(lián)合國下屬的衛(wèi)生組織,遷居日內(nèi)瓦,由此開啟一場沒有回程的旅途。他與西班牙語文學世界漸行漸遠,成熟期的作品愈發(fā) 反巴洛克風格,與西語大眾對詞藻的品味不相一致,加之他的創(chuàng)作集中、要求高卻數(shù)量少,科斯塔弗雷達的詩作在西班牙逐漸被邊緣化繼而被遺忘。而與遺忘并行的 是他對詩歌近乎宗教式的交托,直到寫作最終吞噬了他的生命。他與所處時代格格不入,精神的空洞無法彌補。在他的詩作中,隨處可見對生存與受難的渴望,F(xiàn)代 人依賴與恐懼城市,科斯塔弗雷達在《城市1973》中寫道:“我永遠不必走出這座城市。/這里將回蕩我的腳步/一座掛鐘的垂擺。/雙手與懷抱交錯又松開。 /我繼續(xù)固定的作息。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我詛咒這命運/殘忍且無意義!彼陨衩囟摕o的死亡視角寫下收入遺作《自殺及其他死亡》中的詩稿。
60年代,詩人的身體與精神問題越發(fā)嚴重,病痛讓他的右臂幾乎失靈,孤獨更是難以承受;數(shù)次購買機票卻因為不敢坐飛機錯過與朋友的相約,給朋友 打電話時經(jīng)常進入執(zhí)迷的自言自語狀態(tài)。每天必須吃大量的鎮(zhèn)定劑才能入眠……記憶時斷時續(xù),他有時覺得自己的大腦仿佛“空閑的奴仆”——“我感覺不到,不認 識,不記得,為了誰/我要努力走出這無聲的迷宮,/強力撥開我自己設(shè)下的陷阱,/救出受傷的動物,我照顧它,/我照顧我自己……”(《一個空閑的奴仆》) 普拉斯的摯友、文評家阿爾瓦雷斯曾說,有一種自殺者,他們自殺不是為了死,而是為了擺脫困惑。在自殺前許多年,生命已經(jīng)變成一場必須忘記的噩夢,科斯塔弗 雷達正是用大量藥物達到擺脫困惑的目的。自殺,抑或是自殺的人,令科斯塔弗雷達著迷,他在這些人的行為中看到了最大程度的自由信號,在《沒有別的方式活 著》中詩人寫道:“為了得到自由不要遲疑/放棄所有,所有。/已知的深淵邊緣的生命。/你將失去所有,/盡管你失去你自己,/你將是溺水者,白天的光!
年輕時,科斯塔弗雷達就常向朋友背誦馬雅可夫斯基1930年自殺前兩天寫的信中的話,“愛的平底船已在日常生活的暗礁中破碎”,而1972年加 泰羅尼亞詩人加布里埃·費拉特自殺成為科斯塔弗雷達的暗礁。科斯塔弗雷達連續(xù)寫作幾首詩獻給這位“消失的詩人”,由此開啟他獻給自殺詩人的系列,獻詩對象 包括西爾維婭·普拉斯、哈特·克蘭、保羅·策蘭、切薩雷·帕維澤等。寫給帕維澤的詩引用了意大利人的詩句做題《死亡將要到來,死亡將擁有你的眼睛》;寫給 普拉斯的詩帶有某種理解的嘲弄:“出于聲譽和善意/用有限的科學/醫(yī)生試圖/打破女人與詞語之間/嚴肅的圓圈”,并改寫了《拉撒路夫人》中的詩句,在原詩 的84行中挑選了12行譯成西語,并全部改成將來時態(tài),以強調(diào)一切的不可避免性!侗A_·策蘭的詞語》里,那張瘦削陰郁的側(cè)顏隨著詩人改譯的策蘭詩句從紙 面上透出,“而他還能看見你,一道回聲/用詞語的觸角/摸索著落下,書脊/關(guān)于分離。//他輕柔隱退的臉,/燃燒的燈,/而我體內(nèi)突然浮現(xiàn)/一竄火焰/你 在里面痛苦地低語。不。永不。”而《哈特·克蘭》則將美國詩人的兩部代表作及死亡方式巧妙地嵌入詩行:
“用詞語構(gòu)筑詞語,/金屬抵抗金屬,/在那之后,/莊重的橋;/用石頭用影子/建起白色建筑,/在那之后,/把腳印留在/不朽里之后,/詩人哈 特·克蘭/面朝南方死去/人們說你的眼睛里/裝滿希望,/我寧愿說更多是/絕望。/他航行航行/尋找我不知/什么生命或道理,/追隨那顆指引流亡者的// 漂泊的星,/在一個沉沉暗夜/他不為人知地離開,/沉入海底。”
從《自殺及其他死亡》的許多詩作中都可以讀出雙重拒絕:被微末落敗的生命拒絕,同時也被詩人的天職拒絕。只有把所有信仰放在詩歌上的人才會遇到 這種矛盾,最終的解決方式只剩下:死亡。在《消失的詩人》中,科斯塔弗雷達與死去的朋友達成某種認同,“用顯微鏡觀察詞語”的無用職業(yè)“清醒而孤獨/你終 于放棄這荒唐的命運”,他開始計劃將死亡變成一場儀式:“盡管你不想死,/儀式和準備/還是開始,/人們會哭/仿佛喪服,棺木,悲慘/都已迫近!(《儀 式》)1973年,他回到西班牙探望阿萊克桑德雷,阿萊克桑德雷在回憶最后一次見面時寫道:“我看著他。他清澈的眼中閃著巨大的甜蜜!阒绬幔覍懥 一本書。我覺得寫得不差……’——那還是25年前的同一個少年,卻有什么不同,有另一個人居于他的體內(nèi)。我預(yù)感到:他正在寫下最后的詩行!币彩窃诋斈辏 恐飛年的科斯塔弗雷達專程飛去美國與舊友重逢。他很少提及自己的病,只是朋友留意到他每過一段時間就得休息,仿佛是身體不允許繼續(xù)。離開時在機場過安檢, 機器胡亂嘶鳴,搜遍全身卻沒有可疑之物,科斯塔弗雷達在安檢內(nèi)側(cè)示意朋友,觸動警報的東西在自己的腦子里。這個畫面成為朋友最后的記憶:“他上了飛機,飛 機很快起飛,永遠帶走了他。因為他的這次旅行——現(xiàn)在我明白了——是一場告別。”
1974年,詩人在《孤獨的木頭》里寫下“一年開始/1974年,人們說,終于,決定性的一年”,他已經(jīng)抵達生死邊界。4月4日清晨,他用死亡 對自己的文字做了最后修改,如阿萊克桑德雷所言,毀滅在自己的火焰里,余下的灰燼是短小而高密度的詩行,而他一生中最后一首詩可能是當代西班牙詩歌中最簡 練而悲劇的告別。
《一場怪誕的生命》
□阿方索·科斯塔弗雷達
你接近自己,看見倒映出
一個變形的生命,
這座城市里
我已走過太多
以至我所有的恐懼
都在這里找到名字。
我從我的存在里得到
那幅圖景,給我
對死亡的恐懼,
我離開一個迷宮
里面一切都巨大。
這樣我希望,離開
一場怪誕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