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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遙:水到底有多深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4年09月26日10:30 來源:光明日報 楊遙
插圖:郭紅松插圖:郭紅松

  上次去游泳是夏天的事情。

  天氣非常熱,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柏油路曬化后的臭味和燒烤攤子上飄來的羊膻味。

  李山和甘藍一早出發(fā)去大學城。這是一條戶外騎行的好路。他們沿著靠近河邊的路走。早晨涼爽的風吹得甘藍的百變頭巾緊緊貼在臉上,使得她的眼睛看起來更亮,熟悉的五官變得有些神秘。

  一小時后,他們已經(jīng)把炎熱的城市遠遠拋在后面。河道里可以看見青翠碧綠的草灘和一汪汪幽深的水潭。不時出現(xiàn)幾座帳篷,一些人在釣魚。這里已經(jīng)完全跟城里那規(guī)劃整齊的濱河公園大不一樣了。

  快到高架橋的時候,李山看見河里出現(xiàn)一隊游泳的人,他們像大雁似的排成一行,每個人身后漂著一只橘黃色的跟屁蟲游泳包。李山想到自己離開村里之后十多年,再沒有在這樣的野外游過泳。他不由多看了一眼。感覺每一個毛孔都在冒汗。

  騎到高架橋下面的時候,李山說:“歇一下吧!”一輛大車從上面駛過,頭頂發(fā)出轟隆隆的響聲。

  甘藍摘下頭巾,用手在面前扇著風,喊:“真熱!”然后拿起水壺,咕咚喝了幾口水。一串水珠順著甘藍的嘴角流下來,流到她白皙的脖子上。李山想伸手幫她去擦,卻沒有動。水珠順著甘藍的脖子繼續(xù)往下流。李山盯了盯甘藍的胸脯。

  李山買了一串葡萄和幾只梨。他看見橋梁上用紅色的油漆寫著幾個大字:“橋下禁止游泳,危險!”幾個人拖著跟屁蟲游過了大橋,河里漂著一些泡沫塑料一樣的臟東西。

  “有很多人在這里游泳?”李山問擺地攤的大媽。

  “多了。每年都淹死人,可有人就是不怕死。”大娘邊回答邊把地上的尼龍袋子揪了揪。她仰頭說話時,李山看見大娘牙縫上沾著一根已經(jīng)變黃的菜葉子。李山忍住不看大娘的嘴,盯著河里的那幾個人,看他們要游往哪里。

  五百米外的樹叢中飄著幾面旗子,那些人往那兒游。

  甘藍拈起一只葡萄,在褲子上擦。問李山:“想游泳?”

  “你去嗎?”李山問!拔倚r候經(jīng)常在村邊的河里游泳。來了城市之后,只能到游泳池了。”

  “我不會。你教我好嗎?” 甘藍把擦過的葡萄遞到李山手里,她嘴里有股輕輕的薄荷氣息也飄了過來。

  他們推著自行車到了插旗子的公路邊。草叢中掩藏著一條小徑,有兩個人推著山地車從下邊上來。

  李山問:“能游泳嗎?”

  “趕緊下去吧,水挺好!眰子較高的那個人抬起頭來回答。他望了一眼甘藍說:“但不能帶女人!

  矮個子用勁按了一下自行車喇叭,發(fā)出警報似的鳴叫聲,嚇了李山和甘藍一跳。

  甘藍紅了臉。她推了一下李山的自行車說:“你快下去吧!”

  自行車順著護坡往下滑,李山邊捏閘邊對甘藍喊:“你找個地方歇一下!

  李山推著自行車沿著小路拐了個彎,發(fā)現(xiàn)樹叢中藏著一座臨時搭建的簡易棚子。一個光屁股男人從里面出來,沖著樹叢撒了一泡尿。

  李山進了棚子,里面是清一色的男人,全都裸著身子。有的在做擴胸運動,一些坐在爛椅子或破沙發(fā)上曬太陽,還有的正往身上套跟屁蟲,有兩個濕漉漉 的剛從水里爬上來。李山知道這個城市有一個裸泳的地方,沒想到誤打誤撞碰上了。他想起小時候在河里游泳,無論大人小孩都裸著身子。不知道為什么來了城里, 裸泳也成了個有說頭的事情。

  李山把自行車靠在墻邊。地上亂扔著的破拖鞋絆了他一下。

  又有兩個人下了水,他們招呼李山。

  李山看見剛才以為是泡沫塑料的東西原來就是水的泡沫,看起來有些臟。

  “這么多泡沫?”他問。

  “今天沒風,有風就吹走了!币粋人回答。

  “水有多深?”

  “十七八米吧?”

  在家鄉(xiāng)的河里,李山最多只游過兩三米深的水。他指著一個跟屁蟲說:“我沒帶這玩意兒,也好久沒有在戶外游過泳了!

  “你可以下水試試,少游一段路就回來。”一個人說。

  “你戴上我的!绷硪粋人把自己的跟屁蟲遞過來。

  李山趕忙擺手拒絕。

  他脫了衣服,把它們卷起來放在自行車把上倒掛著的頭盔里。沿著水泥袋子壘的碼頭往水里走去。水比較涼,他哆嗦了一下往身上撩了一把水,然后跳了 進去。一種無邊的自由包圍住了他。游了幾下,李山朝公路上望了望,看不到甘藍。李山想她一定沒有想到他在裸泳。他朝著先下水的那兩個人游去。水中的泡沫浮 到了跟前,看起來沒那么臟。李山用勁一吹,破了。

  游了大概不到二百米的距離,李山不敢往前游了,他想水這么深,自己又沒有帶防護工具。

  返回的時候,李山一直朝公路那邊望,還是看不見甘藍。

  上了岸,樹叢擋住視線,什么也看不到了。李山重新打量這個棚子,除了自行車和人們帶來的衣服、游泳用的玩意兒,其他的一切都是破破爛爛的。李山想即使把這些東西扔到破爛堆上,也沒有一個人撿,可是擺到這兒,哪一樣都能派上用處。

  他曬了幾分鐘太陽,又跳到河里。這次,李山游得比剛才遠了一些,已經(jīng)能看見高架橋上跑的汽車了。他想,要是戴上跟屁蟲,一定要游到高架橋下,甚至可以更遠些。往回返的時候,李山擔心甘藍等得急了,游的速度快了些。

  回到岸上,李山?jīng)]有等身體晾干,就穿上地上的一雙爛拖鞋涮了腳,然后穿衣服。

  剛才讓他戴跟屁蟲的那個家伙說:“年輕人,有空多來玩!

  李山問:“能一直游到啥時候?”

  “一年四季都能。”

  “冬天也能?”李山有些興奮地問。多年來,他一直想試試冬泳。

  “可以!冬泳的人還不少!

  旁邊的幾個人開始議論起冬泳來。李山想回去之后買一個跟屁蟲,天天來這里鍛煉,一直游到冬天,和這些伙伴們一起冬泳。

  上了公路,李山看見甘藍坐在路邊的一棵樹下,地上吐著許多葡萄皮。他有些感動,甘藍等了他這么長時間。他沒有告訴甘藍自己裸泳了,而是說:“咱們走吧!备仕{問:“你不吃顆梨?”李山搖搖頭說:“到了大學城再吃吧!

  一路上,李山感覺非常有勁,好像游了一次泳洗掉了身上許多看不見的重負。幾次不知不覺超過甘藍好大一截,停下來等她時,李山想可惜甘藍是女的,要不倆人一起游泳多好。

  到了大學城,靠近河的路邊停著幾輛警車,一大群人圍在岸邊。打聽了一下,原來是兩個在學校里打工的民工去游泳,一個人突然不見了。已經(jīng)撈了四天,還沒有撈到尸體。

  李山看著河里打撈尸體的小船,問一個看熱鬧的人:“這里水深嗎?”

  “大概三五米。”

  李山又問:“你知道高架橋那兒有多深嗎?”

  “裸泳那兒?二十多米吧?”

  李山想,二十多米打撈起來恐怕更費勁。

  李山回去之后,一直沒有買跟屁蟲。原因有很多,比如手頭總是緊張,需要交房租、手機費,與朋友們互相請客吃飯,買書等等。百八十塊錢不算個大 錢,可他手頭總是空不出這點余錢來。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是,他雖然喜歡那種無拘無束,可心里有些膽怯,畢竟他去的話只能是一個人。他害怕萬一。

  立秋之后,日子一下涼快起來,似乎哪個秋天也沒有這年秋天涼得快。人們從熱得懵頭懵腦中醒了過來,各種飯局和活動一下多了起來。李山卻像一只需 要冬眠的蟲子還沒有來得及做準備,在各種熱鬧的聚會中間,他總是感覺到蕭瑟、荒涼,遲鈍得反應不過來。可是又不得不去。于是李山總是一邊想著單位上老也忙 不完的麻煩事情,一邊想著自己計劃寫的一大堆東西,腦子里亂哄哄地應付各種場合。他覺得像小時候玩游戲中的木頭人,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只能看著時間白白地 一點點流逝。

  有時參加聚會遇到甘藍,她總是穿著一條膝蓋破了洞的牛仔褲。每次總要用雙手捧著酒杯對李山說,走一個。李山想起那次甘藍陪自己去大學城,就會毫不猶豫地把杯里的酒干掉。這時甘藍也總是把酒干掉。這讓甘藍心里暖暖的?筛仕{已經(jīng)是一位高三學生的母親,有許多的事情要做。

  李山經(jīng)常懷念那次裸泳。有幾次他想去再游一次,可想到還沒有買好跟屁蟲,便作罷了。事后想想,覺得可惜,為了一件百八十塊錢的東西,就把一個愿望扼殺了?捎忠幌耄蠲刻觳欢际沁@樣嗎?哪能隨心所欲呢?內(nèi)心深處,他不愿意承認自己的恐懼。

  天氣越來越?jīng)觯滋祜L也刺骨。李山想今年不大可能去裸泳了,也不能冬泳了,感覺遺憾。他想等到明年,天氣一暖,一定。

  中秋節(jié)前,李山一位在南方大學當教授的同學老K忽然要來這個城市,參加本地一所大學的百年校慶。同學溫正馬上張羅飯局。

  據(jù)說老K現(xiàn)在的能量很大,幫助縣里的幾個孩子上了他們的大學。李山知道甘藍的孩子明年要高考,便給她打了電話。

  飯局設在大學城的附近。李山想騎山地車過去,又害怕車子放在外面丟了,便早早出發(fā)坐了一輛公交車。

  到了酒店門口,離預訂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李山到包間里看了一下,沒有人。他便踱到水族箱前,看螃蟹、魚蝦這些生活在水中的動物。這時他的手機 響了,是甘藍的。李山接起手機來到飯店門口。甘藍竟然是騎山地車來的。風把她的頭發(fā)吹得有些亂,她化了點淡妝,穿的還是牛仔褲,沒有洞。李山嘆了口氣,他 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嘆氣。他幫甘藍把山地車停好,跑到便利店買了一包煙塞給保安,請他關(guān)照自行車。

  “沒晚吧?”甘藍問。

  李山搖搖頭。

  到了大廳的鏡子前,甘藍理了理頭發(fā),人看起來精神了許多。

  同學們陸陸續(xù)續(xù)來了。李山給每一位同學介紹,“甘藍,我朋友!蓖瑢W們臉上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好像他們兩個有什么關(guān)系。

  超過約好的時間十分鐘了,張羅飯局的溫正還沒有到。同學們不耐煩地看著表,亂糟糟地在埋怨。李山看甘藍,她低著頭安靜地喝茶。李山打通溫正的電話,他說剛從機場接上老K,正在往回趕!

  李山想為啥通知人來這么早呢?

  包間里更亂了。有幾個同學玩起了斗地主。

  半個多小時之后,包間門口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每一個同學都站起來,迎接老K同學。甘藍也跟著站起來。

  老K這么多年變化并不大,說話還是帶點結(jié)巴,還是邊說話邊眨眼睛。李山一下找到了當初同學的那種親切感覺。他喊:“老K!”

  老K正和一個同學握手,轉(zhuǎn)過頭來,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溫正帶著開玩笑的口氣說:“還能叫老K嗎?”

  李山心里咯噔了一下,改口叫:“王教授。”

  “叫啥教授?老K多好。好多年沒人叫我老K了!”老K過來邊和李山握手邊說。看見了旁邊的甘藍,結(jié)巴地問:“這個同學是?”

  “甘藍,我朋友!崩钌秸f。

  “美女哦!”溫正跟了過來,先和甘藍握手。

  甘藍的眉毛不易覺察地動了一下,李山看到了。他想溫正多少年了和人握手還是這樣用勁,仿佛怕人忘了他似的。

  坐座位時,甘藍是唯一一位女士,坐在了老K旁邊,李山坐在她下座。溫正作為東道主,坐在老K另一邊。

  起三。

  通關(guān)。

  ……

  很快包間里熱鬧了起來。

  溫正知道甘藍的孩子明年高考之后,先前對她的熱絡勁兒馬上消失了。他不住地和老K說話,仿佛老K只是他一個人的同學。他回憶當年的一位英語老師一說話就說“是吧”,一節(jié)課曾經(jīng)說了183個是吧。李山想起溫正與前妻的兒子明年也高考。

  他怕冷落了甘藍,悄悄陪她說話。

  當酒菜吃得差不多時,同學們說起了自己的車。溫正的聲音高了起來。他說:“我的越野車買得有些小了,上周去四川參加戶外活動,居然燒烤架沒地方放了!痹S多同學馬上稱贊溫正的車好。他忽然調(diào)轉(zhuǎn)話頭問李山:“聽說你要買車,買的啥牌子的?”

  李山問:“我什么時候說要買車?”

  溫正嘿嘿笑了幾聲,又問甘藍:“美女開的一定是好車?”

  甘藍說:“我是騎車來的!

  “騎車好,低碳、環(huán)保。我在南方也騎自行車,還參加了當?shù)氐淖孕熊嚲銟凡!崩螷忽然說!澳泸T的什么車子?”他問甘藍。

  “捷安特!

  “王教授的車一定是寶馬、奧迪!睖卣f。

  老K說:“捷安特在大陸的總代理是我的朋友。咱們可以去看看你的車子嗎?”接著他用征詢的語氣問溫正:“我看大家吃得也差不多了,撤吧?”

  溫正說:“那好,我請大家唱歌!

  馬上有同學說得趕快回家,輔導孩子功課,第二天還得上班。

  溫正說:“王教授十多年才回來一次,多不容易。大家都不許走!

  李山說:“我不會唱歌!

  “你不會唱歌會買單吧?”

  “我去!崩钌綗o可奈何地說。他瞧了甘藍一眼。甘藍沖他笑了笑,搖搖頭。李山發(fā)現(xiàn)甘藍的眼睛非常明亮。

  一行人出了酒店,老K看到甘藍的捷安特XTC770眼睛亮了。順著他的目光,李山看到車輪下有一只黑色的甲蟲,向飯店門口爬去。

  “得5000吧?”

  “3998。我促銷時買的。”

  “真不錯,騎了多遠了?”

  甘藍正要打開碼表。

  溫正忽然用手抓住大梁掂了掂,一下把它舉了起來。他說:“這樣的自行車,我能舉起十個!

  李山看見兩團黑毛從溫正的腋窩那兒露出來。那只甲蟲還沒爬到門口被人一腳踩死了。

  他問:“你的外套呢?”

  溫正馬上扔下自行車,說:“靠,衣服落在酒店了,里面有幾千塊呢!”他邊跑邊說:“你們等著,一會兒咱們?nèi)コ!?/p>

  他的腳踩過那只甲蟲的尸體,向前跑去。

  甘藍掏出自行車鑰匙,沖李山點了點頭。

  老K忽然從甘藍手里拿過車鑰匙說:“我騎騎看!

  他熟練地跨上自行車沖進人群,像游進水里的魚,歡快地往前駛?cè)。開始還能看見他的頭頂,后來穿過紅綠燈就消失在一片車流中了。

  李山喊:“老K!”

  一架飛機從天上飛過,尾燈一閃一閃的。

  李山想明天一定要再去游一次泳,不管水到底是十七八米深,還是二十多米深。要不今年真的就沒有機會了。

  (楊遙:“70后”作家,生于山西。魯迅文 學院第十五屆高級研修班畢業(yè)。2001年開始在《人民文學》《十月》等雜志發(fā)表作品百萬余字。短篇小說集《二弟的碉堡》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獲 第九屆《十月》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黃河》2005年度優(yōu)秀小說獎、《山西文學》優(yōu)秀作家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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