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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S.奈保爾:自己就是題材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4年08月25日08:51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項 靜

  在1892年,寫完《第六病室》的契訶夫給好友蘇沃林寫了一封信,大談時代,他詰問蘇沃林在30-45歲的人中間,有誰向世界提供了哪怕一滴使 人陶醉、會征服人的酒精呢?現(xiàn)在科學和技術正經(jīng)歷著一個偉大的時代,但對我們來說,這個時代是疲沓的、抑郁的和枯燥的。我們自己也是抑郁和枯燥的,只會生 養(yǎng)一些“橡皮孩子”。契訶夫的話放在今天,又何嘗不是恰如其分呢?

  今年的上海書展,奈保爾第一次來到中國,受到眾多擁躉的歡迎。相比許多諾獎獲得者,奈保爾以及他的作品在中國格外受到讀者青睞。但我們很快迎接 了一個失望,出現(xiàn)在國人面前的奈保爾已經(jīng)成為一個溫和虛弱的老人,而我們愛奈保爾很大程度上是在呼喚一滴酒精。經(jīng)由傳播媒介傳遞的那些軼事,他的自私、小 氣,嫖妓、種族歧視、折磨妻子、奴役情婦等等,他的出身、移民、游歷經(jīng)歷、書寫方式等,他的暴躁、不合時宜、毒舌、無禮的挑釁、刻薄的嘲諷、不加修飾的玩 笑,曾經(jīng)也是我們自行涂抹在奈保爾身上的一種強悍的光彩,畢竟他是一個會生養(yǎng)各種傳奇、不合規(guī)則、挑戰(zhàn)世人眼光的“孩子”的作家。

  奈保爾有很多可供談論的方式,他的殖民地背景、他的西方主義眼光、他的第三世界書寫、他對種族主義和歷史的探究,還有他的語言、故事、寫作方 式。但我們不能忽視,奈保爾是一個在中國能夠喚起精神親近感的作家,在當代整個中國移民流動的大潮中,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從小城市到大城市,從出生之地到謀生 之地,奈保爾的精神世界正是我們所經(jīng)歷、感受中漂泊的世界。在這一點上他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作家,他在浸潤了漿汁似的生活世界描繪中,包裹了一片片滄桑生 命的輝光,他用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記錄著自己接觸到的人,他們的衣食住行、喜怒哀樂,他們隱秘的情感、躲藏的自我,以及奈保爾置身自己所觀察世界的種種自反式 體悟。這一點跟眾多影響深遠的現(xiàn)代主義作家不同,他不是那種像刀片一樣插入現(xiàn)實的作家,而是包裹和浸潤我們的作家。他讓人想起現(xiàn)代在中國游歷的英國作家毛 姆以及當代在中國游歷的美國作家何偉。何偉、毛姆都有東方主義的嫌疑,但正是借由他們的眼睛,或者說一副帶著裂縫的眼鏡,我們才看到了原本屬于我們的細 節(jié),并會記住這些星點的時刻。借著他們的目光和偏見,我們又重新看到了自己突兀的形象,有時候是丑陋,有時候是溢美,有時候是洞見,有時候是偏見和難堪。

  奈保爾對第三世界的呈現(xiàn)不是嚴格社會學意義上考察,他有許多備受指責的觀點。他大膽地談論別人的信仰和宗教,也惹怒了許多人,但從寫作上來說這 無可指摘,或者用他自己的說法,寫作,更準確地說,指的是洞察力,一種觀察和感覺的方式。他說,用文學之眼,或者借助于文學,從這當中看到很多東西。無論 是他身居威爾特郡鄉(xiāng)間別墅期間對周圍世界的觀察和感覺,還是穿越印度、非洲、馬來西亞時,他都讓讀者看到了很多東西,我們跟隨他的目光,流連峽谷里的山毛 櫸,野玫瑰、山楂、呆鵝,笨拙滑稽的仆人,游行中鞭打自己的人,骯臟的庭院,腥臭的排水溝,灰撲撲的擦鞋人,我們看到帝國的榮光,看到模仿者的尷尬,看到 古老的宗教在一個個具體人身上的展開,徜徉在一個個滄桑的命運之上。

  奈保爾在《抵達之謎》中借著小說中的“我”說,自己想成為某種類型的作家,他提到了薩默塞特·毛姆,無論在哪里,毛姆都是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從不 感到意外,又非常有見識;另外一個是伊夫林·沃,他是那樣風度翩翩,落落大方。在小說的寫作中,奈保爾可能就是兩種作家的合體,一只手深入第三世界的廣闊 疆土,另一只手縮回到帝國舊日的腹地,逆寫帝國。

  奈保爾有三種類型的寫作,一種是帶有追憶往事屬性的小說《米格爾街》《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通靈按摩師》等有毛姆的遺風,《浮生》甚至直接寫 毛姆的經(jīng)歷,這些小說都以故國為主要故事發(fā)生地,有頭有尾,故事的走向跟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個人經(jīng)歷有很大關系,他在復原一個幻想中的家園世界,在幻想中他 好像依然生活在他們中間,在幻想中那些地方是萬物的起源,經(jīng)典如《米格爾街》正是這個家園的雛形。及至《通靈按摩師》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另外的特質,奈保爾的詼 諧、機警、荒誕的標志性風格已經(jīng)形成。印度裔青年甘涅沙,在物質與精神雙重匱乏的英殖民統(tǒng)治下的彈丸之地,上演了一串串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他曾經(jīng)屢戰(zhàn)屢 敗,但這個具有離奇宗教思想的人認定冥冥之中上天對他的人生道路自有安排。在此信念的支撐下,他的人生故事變得詭異起來,搖身變成通靈大師,憑著一小點科 學知識、一小點運氣,為人驅魔,名噪四方,從一個看似不可能成功的混混,實現(xiàn)“神人合一”、加入政壇,直至獲得大英帝國勛章,被派駐聯(lián)合國。但此時的他給 自己徹頭徹尾改了一個英國名字,已經(jīng)完全忘卻或者說不愿再記起自己曾經(jīng)的出發(fā)地。奈保爾此類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都是典型的故國人物,在展示他們生活世界的 過程中,承襲自牛津的理性與故國圖景神秘纏繞在一起,顯示了交叉騰挪的力量。

  另一種是游記,奈保爾有很多機會到英國以外的國家和地區(qū),尤其是第三世界去游歷,1961年受到特立尼達政府資助,第一次去加勒比海地區(qū)前西班 牙殖民地游歷,這開啟了他的另一種寫作方式,用作家?guī)烨械脑捳f,這可能是一種寫作上的不得不做的選擇,“他沒有幻想的才能;只有一個在微不足道的西班牙港 的童年可供利用,沒有什么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記憶(這正是特立尼達讓他失望之處,也是特立尼達背后的印度令他失望之處);他似乎沒有題材”。正是在經(jīng)歷了 多年辛苦寫作之后,才終于像普魯斯特那樣明白,他一直都是知道真正題材的,而他的題材就是他自己——“他自己和他作為一個在一種不屬于他(他被告知)和沒 有歷史(他被告知)的文化中成長的殖民地人想在世間找到一條出路所作的一切努力”。從印度、非洲、加勒比海岸到馬來西亞,作為一個殖民地人,行走在新大陸 上,讓奈保爾獲得了一次重新觀看成長之地的機會,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游歷都是他特立尼達故事的另一種延續(xù)。

  更為重要的一種類型是奈保爾所衷愛的半自傳體寫作。庫切高度評價過奈保爾這種類型的寫作,作為創(chuàng)作活力之載體的小說,已在19世紀達到高峰;在 我們的時代寫完美無瑕的小說等同于沉溺于好古癖?紤]到他在開拓一種另類、流暢、半虛構的形式方面取得的成就,這是一種值得認真對待的觀點。在這些小說中 我們很難厘清奈保爾與小說中“我”的區(qū)別,這也是奈保爾對英語文學的主要貢獻,歷史報道和社會分析以具有自傳色彩的小說和旅行回憶錄的方式流出!兜诌_之 謎》里有一個模仿者,叫做皮頓的園丁,從外貌上看不出他有任何不合時宜的,可憐的或卑微的樣子。體格健壯,挺著結實的將軍肚,穿上正式的衣服,就顯得十分 體面!八皇俏腋拍钪械膱@丁”,看上去是一個更加時髦的男子,一個上流社會的人。奈保爾十分專注地描寫交代皮頓的家庭生活、日常勞動以及虛榮的小伎倆 等!拔摇庇幸淮巫财屏似ゎD家生活的窘迫,皮頓不停遮掩,用傻笑掩飾尷尬,接著“我”就把另一個時空里的生活并列出來:小時候,有錢的親戚來做客,我們強 烈地顯示出自夸、炫耀的本能,我們向更富有的人夸耀,雖然他們能夠很容易識破我們的虛榮心。半自傳體的寫作釋放了奈保爾剖析的熱情,以及作為一個觀察者的 強大能量,它不斷逼視被觀察者和自我的生活,祛除最后的遮掩!兜诌_之謎》中,作家以鑄幣工藝般的筆法講述了鄉(xiāng)間的“故事”和鄉(xiāng)村衰敗的景象,真切地展現(xiàn) 了“日不落帝國”向“日落帝國”蛻變的過程和后果,并且把自我身世的迷茫和尋找嵌入這個鄉(xiāng)間場景中。作家不斷重復自己身為英國鄉(xiāng)間的陌生人,有著陌生者的 神經(jīng),又有著語言、語言史和寫作方面的知識,但他能夠在看到的東西中發(fā)現(xiàn)一種特殊的過去。這有伊夫林·沃《故地重游》的意味,比如在索爾茲伯里買書回來的 途中,奈保爾讀著一首關于冬天旅行的舊詩,第一次與這里的景物變得協(xié)調一致了。“杰克和他的花園、鵝群、小屋,以及他的老岳父,似乎都是從文學、古代和周 圍的景物中衍生出來的。”他在鄉(xiāng)間孤獨地散步,綿延的丘陵所具有的空曠,使他能夠沉迷于看東西的方式,沉醉在語言或歷史上的種種遐想,擺脫了自己在英格蘭 作為一個陌生人的緊張感,自己創(chuàng)造的小小地域與世隔絕,使他擁有了英格蘭歷史悠久的部分。“在我們的峽谷地區(qū),我們生活在一個不受外界干擾的環(huán)境之中,就 像19世紀,一些大的企業(yè)家在城鎮(zhèn)里掙錢,而到鄉(xiāng)村居住!

  1962年奈保爾第一次回到祖居之國,并且寫出《幽暗的國度:記憶與現(xiàn)實交錯的印度之旅》,小說的結尾,奈保爾借著印度教徒的嘴,說出世界是一 個幻象的話。“我們常把‘絕望’二字掛在嘴邊,但真正的絕望隱藏在內心深處,只能以意會,不可以言傳。直到返回倫敦,身為一個無家可歸的異鄉(xiāng)人,我才猛然 醒悟,過去一年中,我的心靈是多么地接近消極的、崇尚虛無的印度傳統(tǒng)文化,它已經(jīng)變成了我的思維和情感的基石。盡管有了這么一份覺悟,一旦回到西方世界 ——回到那個只把‘虛無’看成抽象觀念,而不把它當作一種蝕骨銘心的感受的西方文化中,我就發(fā)覺印度精神悄悄從我身邊溜走了。在我的感覺中,它就像一個我 永遠無法完整表達,從此再也捕捉不回來的真理!苯^望與無法完整表達的宿命,讓如何書寫變得無比重要,于是書寫對奈保爾來說是一種躲藏,似乎在被看見的同 時去躲藏。維特根斯坦提到過語言的郊區(qū),由毫不含糊,或者說是自稱毫不含糊的話語構成。奈保爾的語言因著各種躲藏,永遠無法抵達的真理,罩上了謎語的霧, 也就遠離了語言的郊區(qū),是一種含糊、復雜如城墻疊嶂一樣的語言。這當然與作家無窮無盡的探索式寫作,以及與之匹配的內心傾述尋找有關。這就是卡爾維諾所說 的文學是福地,語言在其中變成了它真正應該具有的樣子。

  應該具有的樣子是什么樣子?1950年10月22日,奈保爾到達牛津不久,父親寫給奈保爾的一封信,贊揚了他上一封信寫得自如而吸引人,接著他 轉而指導奈保爾的寫作:“如果能把這種自如的特質帶進你所寫的任何文字里,那么你所寫的一切都將閃耀火花”。“我相信,一個人在用筆表達思想時,這種自由 自在的流動感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因于無憂無慮的心態(tài),還要歸因于作者不讓自己承擔太宏大的有時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理想!辈恢肋@句話有沒有影響到心高氣傲的奈 保爾,但他在各種自傳體游記中,所展現(xiàn)的自由自在的心態(tài)和隨意伸展的觸角,讓在地的尋常故事具有了傳奇的色彩。

  很多評論家挑剔奈保爾的晚期作品,說他的作品給人感覺不僅雷同,還太喜歡“改頭換面地反復寫自傳”,這的確是一個難堪的問題。奈保爾作品中有許 多作家的形象,喋喋不休談論寫作和身世,這是一個以自己為題材的作家最無可奈何的事情,也是最理直氣壯的事,只不過我們被奈保爾霸氣的理直氣壯所迷惑。于 他而言生活就是文學,自己當然就是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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