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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風在吼,馬在叫,
黃河在咆哮………”
這是我進入抗日根據(jù)地時首先學唱的一首歌。我高唱著“萬山叢中抗日英雄真不少”走在行軍路上,在反掃蕩的艱險斗爭中,我高唱著“青紗帳里游擊健兒逞英豪!碑敵健氨Pl(wèi)黃河,保衛(wèi)華北,保衛(wèi)全中國”時,真是心潮澎湃,熱血沸騰。這歌聲伴我渡過了千難萬險,渡過了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它激勵著我們從勝利走向勝利。
可我從來也沒有問過它的作者是誰。
新中國成立了,在上個世紀的50年代,我從電影學院畢業(yè)后,分配到文化部黨組書記副部長周揚那里擔任秘書,這個時候,我當然知道《黃河大合唱》作者是光未然,但與張光年怎么也連不上。如果不是參加了一個文藝界的會議,恐怕我永遠也弄不清楚光年與光未然的關(guān)系了。
那是個討論音樂民族形式的會議,與會者有不少著名文藝家和領(lǐng)導者,張光年是文化部藝術(shù)局副局長,(田漢為局長)又是創(chuàng)作室主任,還兼任劇協(xié)的黨組書記,參加會議的還有著名作家趙樹理,他寫的《小二黑結(jié)婚》、《李有才板話》等作品,是家喻戶曉的。會上討論氣氛熱烈,發(fā)言踴躍。
趙樹理同志發(fā)言了,他有濃重的山西口音,開始講音樂的民族化問題,說著說著就沖著光年同志說:“你那個《黃河大合唱》怎么唱的那么不整齊啊,亂七八糟的,本來‘風在吼,馬在叫’挺好,非得分成兩拔人,互相搶著唱不可,”說著他學起了二部輪唱的唱法,“風在、風在、馬在、馬在”,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接著他唱起了山西的上黨梆子,說上黨梆子曲調(diào)如何優(yōu)美,多么的好聽,還說他還要為上黨梆子寫劇本哩。
光年同志不急不惱,微笑著回應(yīng)說:“我們是有五千年文明的國家,我們不但要會欣賞上黨梆子和各種地方戲曲,也要會欣賞獨唱、輪唱、四部混聲合唱和大型交響樂。人民群眾對文藝形式喜愛不同,我們要尊重群眾的欣賞習慣,也要不斷提高群眾的欣賞水平!
當時我不明白趙樹理為什么會沖著光年說這些話,會下才弄明白,原來張光年就是光未然。我這才將張光年和光未然兩個名字合二為一。
以后凡是光年、趙樹理參加的會,不管會議內(nèi)容如何,趙樹理同志總是不失時機的批評“風在、風在、馬在、馬在”,這幾乎成了趙樹理同志的保留節(jié)目,他的幽默的發(fā)言,引得大家笑個不停,而他本人卻是認真的嚴肅的。
一位是大詩人,一位是大作家,在會上的爭論歸爭論,但他們是友誼深厚的好朋友。
一九五九年,我隨周揚夫婦、光年、袁水拍、侯金鏡等同志出差去海南島。(當時海南島是廣東下屬的一個地區(qū))我們到了?谑校?shù)氐念I(lǐng)導同志來招待所看望他們。
周揚同志將他們一一向當?shù)仡I(lǐng)導同志作了介紹,當介紹到光年時,周揚說:“這是《黃河大合唱》的作者張光年。”
當?shù)仡I(lǐng)導同志疑惑地小聲地問:“作者不是光未然嗎?”
周揚笑著說:“這就是光未然。”
我看到那幾位當?shù)仡I(lǐng)導同志發(fā)出了仰慕的驚喜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笑了。
看來把張光年和光未然,一分為二的不止我一個。這是因為光年同志寫評論文章時使用的名字是張光年,只有寫詩才用光未然的緣故。
(二)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大家都忙于工作,我與光年前輩除了工作方面有些聯(lián)系外,個人幾乎沒有什么往來,這就失去了一個向前輩學習的機會。六十年代,又來個“文化大革命”,根本不可能有向他請教的可能,只有打倒四人幫后,才有了向前輩們學習的機會。我曾請光年同志收我作學生,他笑笑說:“你不會炒股,又不會下海經(jīng)商,你應(yīng)該學點英文!蔽沂莻不合格的學生,始終沒有學會英文。不過那個時候只要有可能我就向他請教,向他問這問那,也不管他煩不煩。有一次在文藝界的一個茶話會上,我遇見光年前輩,就此機會便問他是怎樣寫出《黃河大合唱》這樣好的詩,是什么激發(fā)了他的靈感,當然也談點別的。光年同志講話速度不快,他慢慢地說,我認真的聽。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有幸聆聽他的教導,從陸陸續(xù)續(xù)的談話中,我知道光年同志年齡不大就參加了革命,那時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五卅運動,十二歲的光年在鎮(zhèn)子的大街上站在一張方桌上聲俱淚下的演講,呼吁支援上海的工人運動,呼吁人們團結(jié)起來向反動派向舊勢力斗爭。小小年紀做著一般成人都很少能作到的事情。在反動派拿起屠刀砍向共產(chǎn)黨人時,他義無反顧地加入了共青團,那年他十四歲,兩年后加入了共產(chǎn)黨。他自小喜愛文藝,古文造詣頗深,他讀了《飲冰室全集》就寫起了舊體詩。從少年時代就顯示了他非凡的詩人氣質(zhì)和才華。
一九三六年,他化名寫了劇本《阿銀姑娘》,劇中插曲《五月的鮮花》被人們傳唱至今。
一九三八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開始后,他在武漢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第三廳工作,三廳廳長是郭沫若,實際領(lǐng)導是周恩來同志,在周恩來的領(lǐng)導下,他參與組建了抗日演劇隊等15個團體。這年他率第三演劇隊到了呂梁抗日游擊區(qū)工作,就是這一年他第一次看到了黃河。
黃河的浩蕩氣勢,激發(fā)了詩人的靈感,他有了寫一部長詩的想法,第二年,他因在行軍中馬驚墜馬左臂受傷,上級要他去延安療傷,路經(jīng)堪成世界奇觀的壺口瀑布,那真是黃河之水天上來!筆者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也有幸目睹過壺口瀑布的壯觀景色,那從天際洶涌而來的黃河之水,就如千軍萬馬奔騰,龍騰虎躍急馳而來,它的轟鳴之聲十幾里之外可聞。當它沖入那窄窄的稱為壺口的狹谷時,會升騰起十幾丈的水霧,在陽光的照射下,展現(xiàn)出一條彩虹,高高地掛在瀑布之上。光年看到了這景色時,用詩人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驚呆了!
于是詩句就像雷鳴閃電般的從詩人的胸膛里迸發(fā)出來。他到了延安,忍著傷痛,用了五天時間寫出了這部膾炙人口的400行的大作。
這奇跡般的速度,真不可思議。
是年,光年同志25歲。
光年同志將長詩朗誦給大家聽時,無人不被感動。他的朋友作曲家冼星海也在座,他興奮地說,要為這部長詩譜曲,他說有把握譜好。
冼星海喜歡吃糖果,在延安沒有賣的,光年送他二斤白糖,他作一會曲吃一口白糖,說是補腦。(實則因為當時延安生活困難之故)作曲家僅用六天時間就完成了譜曲。這速度也是驚人的。
這樣,這部史詩般的號召中華民族優(yōu)秀兒女起來抵抗日本入侵者的偉大作品誕生了。
經(jīng)過日夜不停的排練,在延安演出了。冼星海親自指揮,詩人參加朗誦。演出完,全場起立熱烈鼓掌,毛澤東同志站起來鼓掌,說:“好!
從此這部鼓舞中國人民反抗日本侵略者的《黃河大合唱》從延安飛向全中國,飛向全世界,直到今天還在世界各地演唱。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五十周年的紀念活動中,《黃河大合唱》在人民大會堂進行了演出。當時的一位國家領(lǐng)導人握著光年同志的手說:“我們的大詩人!”
(三)
誰也沒有想到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在中國大地上竟然掀起了一次顛倒黑白、天昏地暗的所謂文化大革命。這真是一次大劫難!
建國以來,歷次運動都先拿文藝界開刀,這次來勢兇猛的文化大革命也不例外的拿文藝界開刀。文藝界成了黑幫,周揚同志成了黑幫頭目。不但對文藝界的各級領(lǐng)導者,對眾多優(yōu)秀的著名的文藝家也進行批斗,實行所謂的“群眾專政”,被批斗、關(guān)牛棚,還要實行打掃樓道、收拾廁所的懲罰性的勞動。光年等一些對黨對人民有重大貢獻的文藝前輩無一例外地受盡屈辱。當我看到光年同志拿著笤帚,低頭彎腰在勞動時,我差點掉下淚來。心想,黨啊,是誰在折磨你的兒女?為什么你不出來保護他們?我不明白,那個時候真理在哪里。
光年同志在戰(zhàn)爭年代對敵斗爭中堅決英勇,在抗戰(zhàn)時的重慶,他和一些革命人士上了國民黨反動派的黑名單,在他的名字下面有“捕殺”二字,憑著他的機智勇敢他逃脫了敵人的捕殺。不久,他接受周恩來同志的派遣到緬甸工作。他只身前往,在緬甸他創(chuàng)辦《新知周刊》,團結(jié)華僑,組織緬甸華僑戰(zhàn)時工作隊。這支隊伍,在南洋的抗日斗爭中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在這期間,他也遭遇過極大的危險,幸運的是再大的險情由于他的機智勇敢都逃脫了敵人追捕,化險為夷。
光年前輩的革命斗爭經(jīng)歷是一部傳奇的大書。而光年從不宣傳自己,只是默默地為人民為祖國工作。過去的歲月里,在工作中,有什么問題可以找黨組織解決,有什么拿不準的事可以請示上級領(lǐng)導,現(xiàn)今在文化大革命的動亂中,他找誰?
在文革中,不但他本人受到各種摧殘,就連他的《黃河大合唱》也不能幸免。江青一伙人,組織人馬對它進行所謂修改。把“保衛(wèi)黃河”的“風在吼,馬在叫”這樣的鼓舞我們迎著敵人的炮火英勇前進的佳句,改成“紅旗飄,軍號響”這等空洞無物的陳詞濫調(diào)。詩人失去了自由,難道他的詩作也要被肢解嗎?幸好,在周恩來總理的干預下,才沒有使這部為之傳頌幾十年,引為驕傲的偉大史詩蒙上污垢。
這期間光年同志被批判,被下放“五七”干校勞動,他失去了十年的工作、寫作時間。
中國人民不是面團做的,四人幫的倒行逆施激起了人們的憤怒,一九七六年毛主席逝世不久,篡黨奪權(quán)的江青一伙終于受到了人民的審判,所有在文革中受過迫害的人,都有了第二次解放的感覺,不論是舊朋新友,見了面都互訴衷腸,真是相親又相愛,那情感、那友情,只有在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時才感受到的一種勝利的喜悅,一種徹底的解放的感覺,使每個被四人幫折磨過的人欣喜不已。
(四)
好多年沒見光年前輩了。
打倒四人幫見到了他,他依然像五十年代那樣的精神,不見老,也不見瘦,依然是腰板筆直,談笑風生。那個時候,對一些被四人幫打倒的革命者,都要作一個結(jié)論,上級要撥亂反正,給予平反。在對于作結(jié)論這個問題上,有些人還有些“左”的看法,或者說有人還不是實事求是的為被迫害的人真正徹底平反。所以他們在給作結(jié)論時,還給被結(jié)論的人留一些“尾巴”,將一些莫須有的問題仍寫在結(jié)論里,美其名曰掛起來留得以后解決。所謂掛起來,就是不說有也不說沒有,反正讓你有口難辨就是了。所謂“以后解決”,就是不了了之。把這樣的結(jié)論材料往你檔案袋里一裝,就完事了。這是一種極端不負責任、視同志的政治生命為兒戲的作法,實在是可惡。當然也有很實事求是的,推倒一切不實之詞的真正負責的結(jié)論。
當光年同志與周揚同志談起這個問題時,他的態(tài)度,讓我大吃一驚,光年同志說:“只要恢復我的自由,讓我工作,就是說我是土匪,我也簽字!
這就表現(xiàn)出了他要為黨為人民工作的急切心情,表現(xiàn)出了他的海一般寬廣的胸懷,他有著一顆對黨對人民赤誠的心。他堅信自己的忠誠和清白,不在乎所謂結(jié)論的那片紙。
雖然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了,但是殘存的文革遺風還未肅清,對文革中的一些問題也有不同的看法。文革開始是誣險以周揚為黑幫頭目的文藝黑線專政為理由,打倒了文藝界一大批領(lǐng)導者和作家、藝術(shù)家的,否定了過去文藝家們的所有成績和貢獻。這時竟有人還認為既使沒有文藝黑線專政,但文藝黑線還是存在的,并否定文藝界的成績。張春橋之流得勢時就說過,從國際歌到樣板戲,這中間是一片空白,完全否定了和抹殺了幾十以來的革命文藝作品和文革前十七年的文藝成績,完全否定了那些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典的文藝作品。就拿樣板戲來說吧,根本不是江青他們的創(chuàng)作,而是許多文學家、藝術(shù)家共同費盡心血創(chuàng)作出來的,只不過讓江青他們搶奪去罷了。
有些人認為文藝黑線還存在,是認識上的局限,那時劉少奇同志還沒有平反,文藝黑線是掛在劉少奇同志頭上的。實際上文革前對文藝問題最熱心最關(guān)心的是毛主席、周總理,少奇同志卻很少管文藝界的事。有的人堅持文藝界還有一條黑線存在,其目的是宣傳自己正確,企盼著撈個官兒做做。就在這種沸沸揚揚的情況下,光年同志在一次頭頭腦腦參加的會議上,第一個站出來向“文藝黑線”開火。他大聲疾呼:“文藝黑線這頂血淋淋的大帽子,為什么不舍得扔掉?為什么不相信革命同志的血淚控訴,偏偏相信敵人的政治誣陷……”
這幾句話,真是義正詞嚴、落地有聲。凡是有良知的文藝工作者,誰聽了不為之動容?誰鼻子不酸?這種大無畏的精神和實事求是的思想作風,又怎能不讓人們肅然起敬呢。
光年同志決心“要重磨他的詩筆”,“投入當前的斗爭!闭斔煌P墓ぷ鲿r,正當祖國最需要這位偉大的歌手時,病魔卻向他偷偷襲來……
(五)
光年病了,因腸癌作了手術(shù),躺在一間用布簾隔開的多位病人在一起的臨時的大病房里,條件極差。
周揚夫婦急忙趕到醫(yī)院里,光年同志虛弱的說不出話來。
周揚安慰他說:“好好養(yǎng)著,什么也別想,過幾天就會好起來的!敝軗P同志六十年代因肺癌開過刀,他有資格說這話,蘇靈揚同志也勸慰說:“開過刀就好了。”
光年的女兒坐在他病床旁的方凳上,安靜地守護著他。我站在他的病床前,難過的說不出話來安慰這位前輩,只覺鼻子發(fā)酸,離開時,我小聲的語無倫次的說:“光年同志,頑強堅持……”實際上這話是多余的,像光年這樣的老革命,是用不著說什么的。
“頑強”光年同志微弱的說出了這兩個字。
看到光年同志住在臨時大病房的情況,周揚同志十分不安,他急忙給有關(guān)方面打電話,作協(xié)的同志也為之奔走,經(jīng)過一番周折,光年同志才住進了正式病房。
不久文藝界召開了第四次文代會,這是文革后第一次盛會,可是光年同志沒能參加。手術(shù)后恢復很快,看上去不錯,誰知不久,又有壞消息傳來,說癌已擴散,連醫(yī)生都說,怕是難以治愈了。
張僖同志難過的向周揚同志說:“死馬當活馬醫(yī)吧,打算再做一次手術(shù)!
所有知道光年病情的同志都十分難過,唯一不知情的是光年本人。使我特受感動的是光年夫人黃葉綠老大姐,她是最了解光年病情的人,但在光年面前從未表露出來,甚至對兒女都沒有說過,她把所有的擔心、悲傷都壓在心底,總是以微笑面對光年,這得有何等大的毅力啊!
我曾到醫(yī)院里探視過光年前輩,他滿懷信心地說:“我沒有料到恢復的這么快,參加革命幾十年,已經(jīng)死過幾次了,再死一次也沒有關(guān)系,只要有一口氣,就得為人民作些有益的工作。我看癌也沒有什么可怕,切除了就根治了,多少工作等著我呀!”
光年前輩笑了,是戰(zhàn)士傷愈后重回前線的笑。我也笑了,笑的極不自然,話也說得前言不搭后語,當他穿著寬大的病號服目送我下樓時,我心里充滿深深的悲傷。
不久,周揚同志出差到了揚州,揚州的領(lǐng)導同志正在向周揚同志介紹揚州文藝工作情況時,忽接江蘇省委宣傳部轉(zhuǎn)來一封給周揚同志的電報,而且是加急的。那天是1978年12月6日,沒看電報前,我心里有點緊張,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接過電報,打開讀著,“光年今晨手術(shù)結(jié)果并非癌請放心趙尋”,讀完后,輕易不動感情的周揚同志眼睛濕潤了。真是一塊石頭落了地,松了一口氣。
一年之內(nèi),光年前輩動過兩次大手術(shù),真是不得了。后來光年談起第二次的手術(shù)情況時,他說:“我檢查身體,病歷都是自己拿著,從來不看。有一次一位年輕醫(yī)生在談話中不經(jīng)意說我得的是肝癌,當時聽后心里真有點‘打鼓’!惫饽暾f,當時他想,戰(zhàn)爭年代既然把生死置之度外,那么現(xiàn)在生了病把自己交給醫(yī)生就行了。他又說:“我自己對這次手術(shù)也不抱希望,但還是上了手術(shù)臺。手術(shù)后,麻醉藥剛過,我睜開了眼,看到滿屋都是人,有醫(yī)生,有護士,他們是祝賀我的,說不是癌,是肝有點囊腫。我一聽激動地哭了。一下子睡了兩天兩夜!
光年對疾病的態(tài)度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對敵人斗爭錚錚鐵骨,對疾病的斗爭也是一位真正的戰(zhàn)士。
光年出院后,他沒有休息多少時日,隨即投入了繁忙的工作,那時我將我出版的第一部長篇《米河流向遠方》送請他批評。本來不該去打擾他,那時我真不懂事。我沒有想到的是,光年前輩竟然很快的看完了,還找我談了一次話。他說,我沒有想到你第一部長篇寫得這么好(這是鼓勵的話,其實我明白自己的水平有限)。他教導說,寫小說要大悲大喜,那樣會更感動人。他說在書中寫的好的地方,畫上一道波浪線,寫得特別好的地方,畫上兩道波浪線。他把畫過線的書又送給了我,我接過書后,心里既感動又自責。一般作者不知他那么忙,送本書請教光年前輩可以理解,而我是知道他很忙的,又是在大病初愈休養(yǎng)期間,真不該用這樣的小事占據(jù)他的時間和耗費他的精力。
光年同志兼任《人民文學》主編時,曾要我寫點什么,我倒是用心寫了,寫的內(nèi)容是機關(guān)在改革開放初期提拔干部的事,我是想配合當時的形勢,寫了個短篇小說。寫好后送給了光年同志,他給退稿了,并在我的稿子上寫了一段真切熱情的話,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告訴我要寫自己熟悉的生活。還說別因退稿生氣。我真的一點也不生氣。只有感激再感激。以后再寫什么,我牢牢記住了光年的教導。后來我寫了小說《高高的山梁》,寫的是我熟悉的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的事。發(fā)表在《人民文學》上,這篇稿子是老朋友趙國青同志向我組的稿。我沒有再驚動光年同志。小說剛剛發(fā)表,光年同志打電話向我祝賀,使我驚喜萬分,他的鼓勵和指導,永不相忘。
我相信光年前輩不光對我如此,凡是晚輩有求教于他的,他都不會拒絕。他對每位年輕的作者,都是十分愛護和支持的。
(六)
光年同志八十大壽時,幾位朋友要為他祝壽,他覺得大家都很忙,婉然謝絕了。當他八十五大壽時,大周明和一些光年同志的老朋友、老部下為他舉辦了一次民間性的慶壽活動,事先也沒告訴他具體情況,只說請他全家到大周明創(chuàng)業(yè)的荷葉山來觀賞香山紅葉。這里要特別說明一下,所說的大周明在五十年前曾在光年主編的《文藝報》工作過,文革后在電影學院創(chuàng)辦了音像出版社,離休后在香山那邊的荷葉山創(chuàng)辦了一個文化公司。為了與作家周明相區(qū)別,我們都叫他大周明。大周明為光年慶壽事,最先找到了我,周明說:“光年同志貢獻那么大,又是我的老領(lǐng)導,應(yīng)該為他八十五大壽組織一次活動表示我們的敬意。”
我當然是十分贊成。于是就商量在哪里辦,想來想去決定就在大周明剛剛創(chuàng)業(yè)的荷葉山,讓光年一家到這里來過一個別具一格的有田園風味的生日聚會。商量完后開始籌辦,大周明慷慨解囊,親自買花,布置會場,忙了近半個月。(現(xiàn)在大周明也已去世,我以沉痛的心情為他祈求冥福。)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的一天,大周明把光年一家請來了。參加這次聚會的人都提早到了,都是光年夫婦的老熟人、老朋友、老部下,大約有五、六十人,沒有一個官員,我也在其中享受著這份難得的快樂。光年一家一進大門,大家簇擁著光年夫婦先進了一間平房,房內(nèi)墻壁上寫了一個金色大壽字,圍繞著壽字寫著敬祝光年同志八十五大壽,健康快樂。光年夫婦不停地說著謝謝。這里沒有官話式的祝詞,只有朋友與朋友的交談,溫暖又親切。當有人回憶起文革中被迫害的情形時,嗓子難免有些哽咽;朋友們說到那些快樂時光時,笑聲不絕。
這天,天高氣爽,艷陽高照。大家陪著光年同志登上荷葉山頂,拍照留念,又一起走下山來,在一個不大的香山飯店聚餐,大家在歡聲笑語中以水代酒敬祝光年同志健康長壽,快樂幸福。就在笑聲中忽然有人唱起了“風在吼,馬在叫,
黃河在咆哮………”唱的雖不專業(yè),卻使我們心頭為之一震,這高昂的歌聲和歡樂的情景,是在官場上難以見到的。特別使我們興奮的是光年同志同我們一起唱,心里裝滿了歡樂的幸福感。
這首歌伴隨我們度過了抗日戰(zhàn)爭歲月,伴隨我們從苦難走向光明。對我個人來說,沒有一首歌像《保衛(wèi)黃河》這么長久的伴隨著我從少年到老年度過了漫長的歲月旅程。特別是這次能和光年夫婦坐在一起唱這首歌,那感覺更是不同,沒有多少人有這種榮幸,而我有。
(七)
寫到這里,本文該結(jié)束了,可是還有一些話要說。雖然事情發(fā)生在一九八七年,但很不尋常,很引人深思。
那時光年同志正在為文藝事業(yè)忙碌,為改革開放吶喊時,一股不大不小的類似文革的邪風惡浪向他突然襲來。有關(guān)部門組織了一伙人對他進行了雖說范圍不大但影響極壞的圍攻。對他主持召開的四次作家代表大會進行了無理的批判,質(zhì)問光年在大會上的《報告》中為什么不提這原則那原則和反對精神污染,為什么不提反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有的人還說要查一查這些年作協(xié)發(fā)展的會員有沒有宗派問題,還有一些捕風捉影的謠傳,各種奇談怪論多之又多。其實不提清除精神污染和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是中央領(lǐng)導決定的。因為精神污染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事情也早過去了,不再提。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是個政治概念,老要與創(chuàng)造自由相聯(lián)系,也不見得對。四次作家代表大會上,胡啟立同志代表中央的祝賀詞里已經(jīng)從正面說得十分清楚了。光年同志的《報告》也是經(jīng)過有關(guān)上級領(lǐng)導審查批準的。事過幾年,又戴著有色眼鏡批判來批判去,吹毛求疵,沒完沒了,實在奇怪又奇怪。而批判他的某幾個人正是過去與他同事多年友誼很好的同志,也有一些當光年為國家存亡冒著生命危險英勇奮斗的時候,他還穿著開襠褲滿地爬的人,還有些人,并不了解情況,跟著起哄架殃子的。真弄不懂,這是為什么,這樣的批判會,不正是繼續(xù)了文革那一套又作何解釋?整整批判了七次。
最后光年同志作檢討發(fā)言。發(fā)言前他態(tài)度平和地說:“你們發(fā)言,我沒有打斷,我希望我的發(fā)言,你們也不要打斷!惫饽晖咎固故幨帞[事實講道理,把子虛烏有的事作了澄清說明。對于一些故意上綱上線的問題,也作了實事求是的申辨,事過幾十年回頭再看歷史,證明光年同志是正確的,圍攻他的人是錯誤的。光年堅持黨的原則,堅持改革開放的方針政策,鼓勵作家深入生活,獎勵好的作品。這都是有目共睹的。再說四次文代會也開得不錯,光年同志的大會《報告》也十分精彩、正確,有人稱它為“遵義會議”,我看也尚嘗不可。
許多人退居二線,基本不再作事了。光年他不是“桃花園”中人。他到外地深入生活調(diào)研參觀,寫了不少文章和詩,有時一天一詩,甚至一天多詩,他參觀海南瓊山縣的紅樹林,便寫出了124行的《紅樹林頌》,在人民日報上登了整整一版。他還出版了《文壇回春紀事》等著作,對于研究文藝史也具有非常的價值。這期間是光年前輩著書立說的大豐收季節(jié)。他還專門寫了十幾篇研究《文心雕龍》的文章,也結(jié)集成書。
有一次我去看望他,他告訴我《文心雕龍》是一本1500年前的古代理論書,很有價值,很值得研究,他是在認認真真做學問。談到寫詩,光年前輩說,中國寫詩的人很多,詩也寫得很多,從古到今在人民群眾中流傳的有多少首?有幾首就不錯了,那怕是幾句也好。
光年同志喜歡大文豪蘇東坡的詩,他說:“蘇東坡在世的那個朝代,一會兒被貶到這里,一會被貶到那里,現(xiàn)在的人們很少記得貶他的皇帝,倒是蘇東坡詩句流傳下來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可是淘不盡蘇東坡的人格文格,蘇東坡還在流傳。有貢獻的好人,人們不會忘記,有的人想打倒別人,而他自己一定會走向反面,不論誰都是這樣!
這話說得太對了。
就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后期,有的人不時寫點無聊的小文章將矛頭指向光年,有的人讓他看一看,光年不為這些干擾所動,他說:“我很忙,有許多事要做,沒有時間看那種東西!
光年心中裝的是大事,他將自己的生命完全融入了建設(shè)社會主義的事業(yè)中。他心里裝的是人民,是祖國。
在光年前輩誕辰100周年紀念之際,寫下片片回憶,表達我的崇高敬意和深切的懷念。
光年前輩沒有走遠,仍在我們中間。
光年前輩——永遠的光年!
201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