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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是中國當代作家中既能夠獲得文學界殊榮,又能夠讓學術(shù)界擊節(jié)嘆賞,還能夠得到普通大眾青睞的少數(shù)作家之一
●就像20世紀上半葉湘西選中了沈從文,20世紀下半葉高密東北鄉(xiāng)選中了莫言一樣,如今大興安嶺這片神奇的土地選中了遲子建作為它的文學代言人
蘇童曾說:“大約沒有一個作家會像遲子建一樣歷經(jīng)二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而容顏不改,始終保持著一種均勻的創(chuàng)作節(jié)奏,一種穩(wěn)定的美學追求,一種晶瑩明亮的文字 品格!弊詮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北極村童話》等中短篇小說登上文壇以來,不管時代大潮如何跌宕起伏,也不管文學思潮如何紛紜變化,甚至不管個人遭際 如何詭譎,遲子建總是以穩(wěn)定、優(yōu)雅、詩意的姿態(tài)敘述著一個個滿懷哀愁又溫暖人心的故事。她曾以短篇小說《霧月牛欄》、《清水洗塵》和中篇小說《世界上所有 的夜晚》在魯迅文學獎上三度蟾宮折桂,而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更是榮獲茅盾文學獎,聲名遠播。遲子建是中國當代作家中既能獲得文學界殊榮,又能夠讓 學術(shù)界擊節(jié)嘆賞,還能夠得到普通大眾青睞的少數(shù)作家之一。如今,她依然保持著旺盛的創(chuàng)作精力,她的文學魅力也正日益顯現(xiàn),影響力正逐漸加深。
詩意懷鄉(xiāng)是首要特質(zhì)
遲子建生于中國最北端的北極村,她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生活都與遼闊無垠的大興安嶺血脈相通。那里森林稠密,地廣人稀,有皎潔的白雪和奇幻的月光,有 冰清玉潔的空氣和浩蕩豐產(chǎn)的河流,五湖四海的移民和當?shù)厣贁?shù)民族共同生活其間,淳樸的人情和友愛尚未被現(xiàn)代文明侵蝕。就像20世紀上半葉湘西選中了沈從 文,20世紀下半葉高密東北鄉(xiāng)選中了莫言一樣,如今大興安嶺這片神奇的土地選中了遲子建作為它的文學代言人。
從《北極村童話》開始,遲子建就專注于營構(gòu)故鄉(xiāng)的文學圖景。早期她主要以童年視角書寫童年經(jīng)驗。在她眼中,故鄉(xiāng)大地是被神話式的光芒籠罩著的,她記憶 中的山川河流、房屋小道、牛欄豬舍、菜園墳塋、走狗飛鳥都是與人心心相通的富有靈性的存在;至于那些養(yǎng)生送死的故鄉(xiāng)人民則脫盡了庸常氣息,植根于大地,在 苦難中盡展人性的風采。不過,早期的童年經(jīng)驗雖是自然書寫,畢竟較為清淺。她后來到哈爾濱、北京等大城市工作、學習和生活,對現(xiàn)代城市生活的異化產(chǎn)生了明 顯的拒斥心理,就像短篇小說《跳蕩的銀扣》、《九朵蝴蝶花》和長篇小說《晨鐘響徹黃昏》等表現(xiàn)的那樣;于是遲子建就回過頭來開始有意地建構(gòu)文學中的故鄉(xiāng), 原本無意自然的懷鄉(xiāng)行為就變得理性和自覺。詩意懷鄉(xiāng),對于遲子建而言,就是拒斥現(xiàn)代城市的混沌煙云,就是重建精神的伊甸園,就是自我救贖。因此,《親親土 豆》中,得了絕癥的秦山不在城市里治病,要返回故鄉(xiāng)大地,安然而逝;《逝川》中的老吉喜用嶙峋的雙手把豐滿的淚魚放回逝川,禮贊永恒的生命;《霧月牛欄》 中的寶墜以其癡呆保全了天道,校正了成人世界的扭曲;《清水洗塵》中的天灶躺在清水里體驗著天人合一的勝境。
到了《額爾古納河右岸》,遲子建的詩意懷鄉(xiāng)上升到人類性的高度。世代居住在大興安嶺森林中的鄂溫克人過著游獵生活,他們崇信薩滿,相信萬物有靈,生活 儉樸,條件險惡,但是他們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人生卻是詩意的人生,是富有意義的人生,是靈魂有皈依的人生。然而在現(xiàn)代文明大潮沖擊下,他們祖輩傳承下的生 活樣式和文化傳統(tǒng)難以為繼,風雨飄零。當遲子建以哀婉的口吻敘述著鄂溫克人的百年滄桑史時,她就像小說中做皮毛鑲嵌畫的伊蓮娜一樣,用文學藝術(shù)的方式對抗 著現(xiàn)代文明蠻橫的同質(zhì)化邏輯,建構(gòu)著永恒的精神故鄉(xiāng)。當遲子建踏上艱難竭蹶而又詩意盎然的返鄉(xiāng)路途時,她就是白衣飄飄、意趣高遠的逆行精靈。
民間溫情是文學原動力
如果說詩意懷鄉(xiāng)是遲子建的心靈總體指向的話,那么深入民間體味溫情,就是她文學世界的原動力。20世紀80年代中期崛起的中國先鋒小說曾經(jīng)以大肆書寫 人性惡為能事,遲子建幾乎是唯一的例外。對于遲子建來說,溫情幾乎就是一種敘事的信仰。她曾說:“我覺得整個人類情感普遍還是傾向于溫情的。溫情是人骨子 里的一種情感,我之所以喜歡卓別林和甘地,就是因為他們身上都洋溢著溫情。”
對于遲子建來說,溫情最好的表現(xiàn)就是鄉(xiāng)土世界中的家庭親情和鄉(xiāng)情,正是它們支撐起詩意的精神故鄉(xiāng)。長篇小說《樹下》展示的就是女主人公對安頓自我身心 的溫情之家的追尋。短篇小說《花瓣飯》中,遲子建讓家庭親情最終戰(zhàn)勝意識形態(tài)的暴力,幻化出神光般的魅力。鄉(xiāng)情在遲子建筆下更是美輪美奐,《沉睡的大固其 固》、《逝川》、《臘月宰豬》、《日落碗窯》、《布蘭基小站的臘八夜》等小說中,鄉(xiāng)親們互幫互助、噓寒問暖,營造出溫暖的鄉(xiāng)情世界,使得冰天雪地的北國邊 陲涵育出善良仁愛的人性,守住了一份珍貴的純真。
在遲子建的溫情敘事中,即使有些人物有作惡的傾向,她往往也不把他們逼到絕境,而會讓他們幡然悔悟,改過遷善!栋足y那》中,當卡佳慘遭橫禍后,馬占 軍夫婦最終幡然悔悟,決定幫助村民渡過難關(guān)!赌嫘芯`》中,那個想去殺哥哥的黑衣人心中的戾氣最終被溫情化解。至于《鴨如花》中的殺人逃犯最后自首, 《蒲草燈》中的殺人逃犯最后自殺,都是人性復(fù)歸的表現(xiàn),并使遲子建的溫情書寫得以繼續(xù)。這些無疑體現(xiàn)了遲子建對人性的最后信心。
近年來,遲子建對溫情的敘述更是老到圓熟。《野炊圖》寫官民對立的上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寫煤礦礦難,《起舞》寫城市拆遷,《泥霞池》寫進城農(nóng)民 工強奸案,《白雪烏鴉》寫瘟疫,這些本來都有可能被處理成血腥、控訴式的文字;但在遲子建筆下我們看到了人與人之間理解體諒的脈脈溫情。也許有人認為遲子 建式的溫情遮蔽了嚴峻的現(xiàn)實矛盾,不足以構(gòu)成有力的沖擊和挑戰(zhàn),但遲子建相信溫情的力量就是批判的力量,相信這個世界更需要的是溫暖和愛意。
古典情韻是顯著美學
除此之外,富有古典情韻之美,是遲子建的文學世界又一個顯著特點。無論是詩意懷鄉(xiāng),還是對民間溫情的書寫,遲子建都浸潤在淡淡的哀愁之中,具有典型的傷懷之美。這種美是古箏的空靈之美,是唐詩宋詞的玲瓏之美,也是“獨立蒼茫自詠詩”的哀愁之美。
遲子建具有非比尋常的赤子情懷,能夠與物同情,從而展現(xiàn)出極具古典意味的泛靈論式的世界景觀!稕]有夏天了》如此描寫月光下的小路:“原來月光下的小 路這么美。我驚喜地踩上她,渾身都酥了。我再踩她,她柔柔軟軟的肢體毫不保留地向我洞開著。她安恬地隱忍著,像一位寬厚慈祥的母親。我仿佛聞到了她身上那 股溫存而香甜的味兒,我沿著她走下去。月光變幻成千萬條的小銀魚,在大地上忙忙碌碌地穿梭著、悠游著!薄恫蓾{果的人》中如此寫蒼蒼婆眼中的星星,“一個 個跟剛出殼的雞雛似的,毛茸茸的、黃瑩瑩的,新鮮而可愛極了”。這種神妙的描繪為讀者打開了一個個魅力盎然的新世界。
意象的巧妙運用也增添了遲子建小說的古典之美。遲子建許多小說的標題就像一首首詩意盎然的唐宋小令,如《夜行船》、《白雪烏鴉》、《清水洗塵》、《踏 著月光的行板》等等。而小說中的許多意象,如《逝川》中的淚魚、《酒鬼的魚鷹》中的魚鷹、《偽滿洲國》中的銅鏡、《微風入林》中的樺皮燈、《親親土豆》中 的土豆等等,更極富有象征意味,不但提升了小說的內(nèi)在意蘊,還煥發(fā)出逼人的詩意。
遲子建的小說無論是語言,還是敘事方式,都具有古樸之美。雖然在《向著白夜旅行》、《越過云層的晴朗》等小說中,遲子建曾經(jīng)試驗過現(xiàn)代主義的一些敘事 技巧,但最終她還是返回現(xiàn)實主義,重拾明清話本式的樸拙敘事。她的中短篇小說,像《微風入林》、《泥霞池》、《起舞》等,一般采用兩三條線索交叉敘述,隨 著作者敘述的緩緩?fù)七M,一個個故事緩緩展現(xiàn),就經(jīng)線緯線在技藝純熟的女人手下慢慢地變成一匹匹色彩斑斕、圖案精美的布匹一樣。遲子建的敘事中呈現(xiàn)了一種優(yōu) 雅的、寧靜的力量,閃爍著文學經(jīng)典的誘人光澤。
《 人民日報 》( 2013年08月30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