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子石是大別山東南眾多山峰中的一座,地處英山縣草盤、石鎮(zhèn)、雷店三鎮(zhèn)的交界處。其山之東、西二峰,海拔一千二百余公尺,東峰略高,因狀如背簍,故稱簍子石。后因書寫習慣,去掉竹頭,便成婁子石了。
在當下時代環(huán)境中,這座山峰可稱為名符其實的世外桃源。這乃是因為無論是從哪個方向上山均無公路可通。除西面有一條機耕路可通至峰頭下三公里處,余下的三面登頂仍然得走崎嶇陡峭的羊腸小道。
大約兩三年前我就聽說,婁子石的杜鵑值得一看。一向有著煙霞之癖的我,視山水的行旅為人生一大樂事。乍一聽說上婁子石不但有賞花之樂,更有登山之趣,何樂而不為?于是耐心等待杜鵑花季的到來。但是,因為俗務,一臨四月,竟不得半日之閑。花期錯過便是一年,轉眼又過了谷雨,煙雨中的鷓鴣又在無邊的翠色中篤實地提醒游人了。于是我開始打聽婁子石的花事,并一再提醒自己,無論如何,今年再也不能錯過杜鵑的芳訊。
在中國的花事版圖上,生長于南方的杜鵑花可謂一個龐大的家族。無論是分布的區(qū)域還是品種,都遼闊而豐富。在長江中部的崇山中,真正稱得上蔚為大觀的,則非杜鵑花莫屬了。稍一摭拾,便能讀到不少描寫杜鵑花的文章。但相對于牡丹,杜鵑則屬于“草根”。它沒有姚黃魏紫那樣不勝嬌羞的姿態(tài)。因此,它也不具備“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這樣的身價。它不屬于國色天香,也沒有聽說有哪位大名人格外地喜歡它,但這并不妨礙它成為廣大賞花人的喜愛。因為牡丹只能被稱作花季,而杜鵑一俟開放,便是氣勢磅礴的花海了。
四月下旬的一個周末,聽說婁子石的杜鵑已經綻放,我便從省城驅車前往。但頭天夜里突然變天,不但豪雨如注,而且刮起了北風。心中便猶豫去不去。最終還是尋幽探勝的心情占據了上風。等到兩個多小時車程來到山下,但見云霧迷漫,峰頭消隱。我雖然從西邊離主峰最近的一條路攀上了山頂,但視線超不過五十米,云海淹沒了一切。這一次登山,除了真正地體驗到風雨如晦的滋味,卻沒有欣賞到如火如荼的杜鵑,不是沒有看到綻放的花蕾,而是偶爾的三兩支,瑟縮在寒風里,沒有我想象中的掀天揭地的氣勢。
又一個周末,發(fā)酵了數日的眷花之情再一次高漲了起來。依舊起個大早,依舊長途奔襲勢如破竹來到了山下,所不同的是,這次不走近道,而是繞到婁子石的東面,從一個名叫大溝的村子里啟程登山。之所以舍近求遠,是因為聽說婁子石的東、南兩面山坡上的杜鵑花多于西面?椿ㄐ那械奈遥氵x擇了艱難的旅程。
云淡風輕,藍天如洗,在PM2.5肆虐的北國,很難想象在這大別山中,還有唐朝的天空宋朝的流水。村長給我當向導,當我們在村角的山間小路上仰望婁子石高入云端的峰頭時,心里頭難免發(fā)憷。由此登上峰頂,大約有十里山路,那是怎樣的山路啊,密林中的小路在嶙峋的巖石上蜿蜒,很多路段不是行走而是攀巖。最要緊的是,目光所及之處,除了偶爾幾枝從樹叢中探出的紅杜鵑,依然見不到花海。村長看出了我的焦慮,告訴我說這里的海拔只有五百多公尺,往上攀爬幾里路,到了海拔八百公尺,杜鵑花海才會出現。
山無俗態(tài),水無媚音,一段愉快的溪山行旅開始了。但最初走的二里多路,一直處在李白所描述的“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的陡峭中,我的體力仿佛一下子消耗殆盡,每走一步都感到艱難。好在我自幼在山區(qū)長大,知道只要熬過這最初的痛苦,疲勞勁一過,往后的行旅就會輕松下來。
攀爬復攀爬,正在上氣不接下氣之時,突然聽到前面?zhèn)鱽硪宦曮@呼:“啊,黃杜鵑!”我緊走幾步,看到同行的人正在黃杜鵑下拍照。
那是怎樣的一株黃杜鵑啊,不知憑借了多大的勇氣,它才從一叢灌木中脫穎而出,瘦筋筋的枝條將幾十朵黃色的花朵橫斜著舉過我們的頭頂。密林覆蓋了小路,絲絲縷縷的陽光穿過綠色的穹隆照到黃杜鵑的花枝上,一塵不染的花瓣散發(fā)著迷人的光芒。就近觀察,感到這黃杜鵑的花朵仿佛比紅杜鵑要大一些。一花五瓣,猶如五片薄而透明的鵝黃色的晶箔,它單純而又飽滿,讓你想到一位嫻雅的女子,她有村姑的體魄,又有著大家閨秀的矜持。
一盞燈就能燒毀黑暗,一樹花也立即清除了我的疲勞。立刻,一股生氣從我的腳底上升,充盈著我的身體。黃杜鵑是一位指路的仙女,在她的引領下,我們開始進入杜鵑花的海洋。
大約在海拔七百公尺左右,我們就漸入佳境。一林復一林的花香,一簇復一簇的花朵,在原始的雜木林里伸展,在石壁的裂縫中勁爆。尤其讓我驚訝的是,這里的杜鵑,不是一味地用轟轟烈烈的紅來震撼你的心靈,而是用五彩的繽紛來陶醉你的視線。紫的、黃的、白的、黑白相間的、玫瑰紅的、桃紅的、單單一品杜鵑,就能給我們提供色彩的盛宴。這種純粹來自于自然的感觀的刺激與享受,已有很長時間沒有得到了。
攀登與觀察,喘息與興奮,驟然而至的夢寐,積蓄既久的熱情,讓我這一次春日的賞花之旅變得如此豐富和亢奮,在這沒有一戶農家的方圓二十平方公里的深山里,我們既在獵艷,也在獵奇。
近些年來,以杜鵑花為核心的旅游景區(qū)不斷涌現,我也去過一些,但是,沒有哪一個景區(qū)像婁子石這樣成為五彩杜鵑的海洋,簡直可以用自然奇觀來形容。這里的與眾多灌木相生共榮的千萬株杜鵑,因為要存活,它們必須頑強地向上生長,以秀出林叢的能力來吸收溫暖的陽光。所以,比之別處,這里的花株顯得高大,各色杜鵑中,以紫杜鵑的花樹最為高大。它的樹冠之茁壯,花枝之伸展,猶如南方的荔枝樹,每一棵花樹的高度都超過了三米以上。如果要評婁子石的杜鵑花王,十名之內恐怕都是紫杜鵑了。詢問村長,他說婁子石的杜鵑,最先開放的都是紅杜鵑,其次是紫杜鵑,再接下來是黃杜鵑、白杜鵑。為什么顏色深者反而最先綻放呢?難道是光合作用嗎?這只能請植物學家來回答了。
十里的山路,差不多三個小時,走上峰頭時,已是夕陽西下了。毛澤東寫過:“蒼山似海,殘陽如血”的詩句。盡管此刻我正站在夕陽中,我還是覺得眼前的景色用“蒼山似海,杜鵑如血”來形容更為妥帖。大革命時代,這里曾經是紅軍的搖籃。這山上的野果與清泉曾幫助他們度過最為艱難的歲月。自從他們長征離開了這里,卻再也沒有回來過。遙想當年,紅軍們在這山中應該不止一次欣賞到杜鵑的五彩花海,但他們也肯定沒有我此時此刻的賞花心情。鐵馬金戈的歲月不可能產生唐詩一樣優(yōu)雅的日子。婁子石至今沒有開發(fā),對于地方的經濟可能是一種缺失。但對于資源的保護無疑是巨大的福音。如果將婁子石的五彩杜鵑花海建成一個景區(qū),我堅信它會吸引遠近的游人而成為又一個旅游的熱點。但若不開發(fā),我們生活中原本存在的詩情畫意就不會變成某一個利益集團圈售的商品。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這是何等自然的生活?墒,在注重GDP的時代,這反而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我慶幸我的故鄉(xiāng),還有一方純凈的山水。
《 人民日報 》( 2013年08月14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