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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占祥:我的訴說高不過一座山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3年08月12日09:33 來源:嚴英秀

  寧夏和甘肅比鄰而居,據(jù)說以前是一家子。我去過寧夏的許多地方,但認識寧夏詩人馬占祥卻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我見馬占祥時,他已到達北京文學館路上一處幽靜的小院了。據(jù)說馬占祥坐汽車趕火車,風塵千里,車馬勞頓,終于到了那座著名的魯迅塑像下,他卸下行李,感慨萬千地說道:“唉,北京真是太偏僻了,離我們寧夏這么遠!”

  馬占祥是一個安靜沉穩(wěn)的小伙子。機關干部的打扮和中規(guī)中矩的小平頭,使他和另一些從頭到腳洋溢著詩人氣質的人區(qū)別開來。使他和別人區(qū)別開來的還有吃飯。吃飯時,他遠遠地一個人坐在清真席上。他是人群中惟一的回族。后來,大家熟了,不十分拘禮了,便也端著飯盆坐到他那一桌。但無論是笑語喧嘩三五成群,還是形單影只向隅而坐,馬占祥都是那么安穩(wěn),他篤定而自信。從他的背影,讀出的不是孤獨,而是孤獨的力量。

  后來,我讀了馬占祥的詩集《半個城》。半個城就是馬占祥生活在寧夏的小縣城同心的別名。馬占祥生在寧夏,長在寧夏,他熱愛寧夏。而他的詩歌,從命名到內容,自然都是關于寧夏的。

  半個城,雖然是“這座不顯眼的小城,在傳說中失去了半個城”之后剩下的另一半,但它“依舊養(yǎng)育著莊稼河流大地和人民”,所以在馬占祥的詩歌里,它是完整的,是被放大了的,那就是馬占祥用赤誠的文字建構的詩歌寧夏的形象:西部的,干旱的,回族的;苦難的,堅韌的,壯美的。這是地理學層面的寧夏,更是精神意義的寧夏。馬占祥深情歌詠了寧夏廣袤的大地上那些被前人寫過的壯懷激烈之地:六盤山、賀蘭山、西夏陵、騰格里、西海固,他有理由在這些名詞里自豪沉醉,做出登高望遠凝眸歷史的姿態(tài),因為他確實寫出了那種裹挾天地的浩然長風,那種蒼莽渾黃的西部氣息。但馬占祥沒有這樣,他做的更多的不是憑吊昔日之榮光,而是撫慰今日之疼痛。他用詩集中近2/3的詩篇,細微精湛地展現(xiàn)了那些卑微、沉默、堅忍的山山水水,一村一壑:廟兒嶺、張家井、石塘嶺、趙家樹村、周家河灣村,村里那道干涸的河床,河邊被雨水遺棄了的芨芨草。他詳盡描述了所有滿含希望又收獲淚水的農事,那些過早成熟的山芋苗,沒能高過手指的糜子……寧夏,寧夏南部龜裂的山川大地,就這樣柔軟地、豐潤地走進了馬占祥的詩歌。

  海德格爾說過,歸鄉(xiāng)是詩人的天職。幸運的是,馬占祥不需要尋找,不需要歸去,他從來都在那里,他生命和詩歌的根都深深地扎在那里——半個城,這是具體實在可感知的地理學的故鄉(xiāng),更是一個他聊以安妥自己靈魂的精神家園。他在《小城之一——同心》里寫道:“城南是一條河。它如一雙手般∕將小城同心托起。而旁邊一塊闊大的墳地里∕有我的爺爺。三個奶奶。兩位兄長。已無法數(shù)清的鄉(xiāng)親以及∕剛剛大去的李阿訇。城北一大片蕎麥長勢良好。一大片玉米∕迎風挺立。我的父輩在小城同心生活過,我在小城同心∕生活過,我的后代也會一樣。在小城同心滿足而安然。這些都是∕可以肯定的!辈恢惯@些,在馬占祥厚實悲憫的詩歌里,可以肯定的還有更多的人和事,那些苦難而親愛的地名共同構建了他的寧夏“干旱的地理”:“小城西吉如此狹長。像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從清晨到∕傍晚。它依次發(fā)召喚聲。誦經聲以及祈禱聲∕長長的聲音布滿了整座小城。它安詳平和卻包含了∕更多……那里還有些堅韌的人。身穿長袍。將頭叩向大地。心中燃著∕火焰。仿佛傳說中的部落……”在就連“向日葵都放棄了春天”的山城固原,“在山與山的間隙。總有秦腔抑或花兒飄起∕那是怎樣的聲音啊∕我該炸裂幾次才能干凈地收聽”;“一天之中五次禱告∕一年之中一次宰牲∕給每個人都賦予圣者的名字∕在韋州,命定的生活里∕一切都相安無事。就連暗淡的太陽∕也會在傍晚把頭叩向寬闊的∕大地”;“窯山,這大地上的一粒暗痣。內心蘊藏著∕煤炭般的黑焰火。在五十載不遇的大旱之年∕只讓絨毛般的芨芨草淡淡地綠了一下子”;“十萬山巒洶涌著聚集張家塬,抬起或深埋了∕無數(shù)村落。那一刻:鷂鷹收攏了雙翅陡然沖向擁有∕三棵老槐的山灣”;“我可以肯定堡子山是寂寞的。一個撐天的高大身影在∕小城涇源∕撐起云朵。鳥鳴。山風。留下陽光。水聲。它經歷了∕更多的目光的∕質詢。因此它可以見證:一個漂泊的人在小城涇源∕聽到水聲……”

  就是這樣,干旱缺水、荒涼貧瘠的寧夏高原,賜予馬占祥的卻是一個雨水豐沛、蔥蘢自足的詩歌世界。故鄉(xiāng)成就了馬占祥,一生“在塬上尋找糧食和水”的父老鄉(xiāng)親,給了馬占祥一雙以悲劇的重量輕盈飛翔的翅膀。他沉重卻不蕪雜,澄澈而又深邃,他隨意拙樸又深情蒼涼的詩句使一個叫“半個城”的地方巋然屹立于中國當代詩歌的版圖中。

  馬占祥在詩集后記中說道,寫詩20年,從初次提筆的頑童時期已到兩鬢漸白,詩風由抒情轉為寫實。的確,馬占祥的詩看上去非常樸實,因為他以極寫實的手法描述鄉(xiāng)土世界,但實際上,他的寫實既有抒情的傳統(tǒng)的根基,又具備一種內在的現(xiàn)代特質。他用詞簡約,語言克制,摒棄了可有可無的辭藻和修辭,詩句短小精悍,富有張力,尤其在意象選擇和轉換上,自然輕巧,不著痕跡,但又有深入廣闊的內容開掘,表現(xiàn)出了一種特別的現(xiàn)代意味。他常常從突兀而起的日常場景和思緒的承接轉換中,飛躍上升到一個人在完全的寂靜和孤獨中所感受到的對生命、空間的觸摸和徹悟,這樣的詩不見虛弱浮泛的吟唱,內在的支撐使詩句的每一個字都瘦骨如銅,錚錚作響。

  馬占祥生活在“回民的黃土高原”,這使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必然地籠罩在宗教的光環(huán)下。但他袒露在詩歌里的除了一個信仰者的虔誠,還有一個作為思想者才能達到的現(xiàn)代的審視高度,這種內蘊的勇氣和精神使我非常贊賞!秴⒓訔钶x爺爺?shù)脑岫Y》這首詩:“六月酷熱,那個被楊輝稱作爺爺?shù)娜俗吡恕M他在八十一年中一直達觀而∕平民地活著。在最后仍保持著低調的∕作風。我仔細地再次端詳了這個老人∕胡須花白。臉色平靜。仿佛一塊平靜的∕石頭。阿訇在他身邊用《古蘭經》的章節(jié)∕成全他。其實這個老人已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他沒有虧欠什么……”

  我同樣贊賞的還有《寧夏以南:寫給高原的詩》,在這首詩里,詩人在“一再提及黃土高原,寧南山區(qū),一座山,一條河和眾多莊稼”,提及“山坡羊,苦菜花,陽光,蜜蜂”,提及“戴蓋頭的姐姐皸裂的臉頰”后,卻低聲地喟嘆:“我的訴說高不過一座山”。與這句話相對應的是另一首《我將要到山上去》中的“我不能不到山上去,站在高處,看我生活其中的小城的渺小”。這兩首詩兩句話多么難得,它們交相輝映,寫出了詩人馬占祥難能可貴的兩個方面:在山川河流、在自然萬物、在沉默勞作的人們面前,永遠保持著敬畏謙卑的態(tài)度,永遠清醒地告誡自己:“我的訴說高不過一座山”。與這樣的態(tài)度和胸襟相匹配的是,“我不能不到山上去,站在高處,看我生活其中的小城的渺小”的眼界和立場。作為一個詩人,馬占祥做到了謙卑地低下去,低下去投身于渺小和苦難,從塵埃里唱出了神性的歌吟,與此同時,他又警醒著,他掙脫羈絆,完成著對自身對環(huán)境對生活的審視:站在高處,俯視渺小。正因為有了這兩樣最可寶貴的秉性和品質,馬占祥正在成長為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

  今夏,蘭州多雨,黃河水漲潮,幾度淹沒了40里風情河堤。每日出門憂慮于一場場突降的狼狽時,心中總會驀地想起馬占祥。想起馬占祥在北京的飯桌上,猛地揚起手機,無比歡喜地喊:寧夏的短信,那邊下雨了!寧夏下雨了!他臉上的笑,他眼里的亮,像極了一個孩子在宣布:明天就過年了!——但這樣的歡喜也是孤絕的,并沒有太多的響應和共鳴。人們沉浸在自己的話題中,關于人類明天的走向,關于現(xiàn)代人今天的靈魂,關于后現(xiàn)代時期文學的處境。太多凌空高蹈的宏大思想,使許多人的臉上深刻著恰如其分的憂患,誰又分的出心去關注一片遙遠天空下的一場小小的雨呢?誰又愿意從滔滔的熱鬧中抽身而出,安靜地聆聽馬占祥訴說正在夜降喜雨的那個小城呢?那里,是他祖輩生活的地方,那里,自古以來,十年九旱,十種九不收,那里,年均降水量只有200毫米,蒸發(fā)量卻是2300毫米,那里,清亮的水源總是離村莊太遠,一位回族婦女行走在下溝上塬崎嶇不平的挑水路上,桶里的水每灑一滴,她就“哎喲”一聲……

  那么,現(xiàn)在,寧夏也下雨嗎?半個城,它在下雨嗎?我的城市里這不期而至的連綿不絕的惱人的雨,會不會是詩人馬占祥身后那些苦焦的千溝萬壑久盼的甘霖?那么,那些旱塬上的莊稼,那些堅挺在村口如同戰(zhàn)士般的矮樹,那些在崖畔上開出皺褶的花朵的馬蓮草,不會再遭遇一瘦再瘦的命運吧?

  太多的人說,詩歌是無力的。我不是不知道這個,在今天,詩歌的光芒微弱到不足以照亮一條手機短信撒播的短暫黑暗。但我仍相信,一首純粹的高尚的詩歌,就是一場好雨。相信那個婦女濺灑出去的每一聲疼痛的“哎喲”,都讓馬占祥用雙手掬起,捧進了他的詩歌——那是生活對一個詩人所能賜予的最好的禮物:上天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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