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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出一本書該有的樣子
專訪《讀庫》主編張立憲
記者翟曉林
2012年底,《讀庫》剛好走過7個年頭。它以其出眾的品質(zhì),聚集了一幫鐵桿“庫娃”,發(fā)行量也由最初的每期幾千冊上升到幾萬冊,而且其 0601期(2006年第1期)現(xiàn)在依然有人購買。除49本《讀庫》(每年還有一期“00”號)外,老六和他的非固定團隊還倒騰出《傳家》、《共和國教科 書》、《青衣張火丁》等沉甸甸的精美書冊,以及成為熱門藏品的讀庫NB(筆記本)系列等衍生品,成果斐然。
《讀庫》的主編,張立憲,1969年生人,網(wǎng)名“見招拆招”,因在大學(xué)寢室排行第六及對“六”這個數(shù)字的偏愛,江湖人稱“老六”。
2005年9月,身處第3個本命年的老六,開始規(guī)劃一本符合自己理想的Mook(magazine + book,意為雜志型圖書),一年出6本。次年,《讀庫》誕生。
為什么要以一己之力推動一種讀物的誕生?他的出版理念與傳統(tǒng)出版業(yè)有何不同?書中寄托了他怎樣的追求與夢想?近日,記者通過電話,對老六進行了專訪。
為各環(huán)節(jié)找到最合適的人
我們貌似沒有組織、沒有團隊,實際上對不同的書可以配置更理想的團隊,一本書我覺得現(xiàn)在誰合適來編我就找他。
讀+:有什么事兒,是你覺得傳統(tǒng)出版社做不到,一定要通過《讀庫》做的?
張立憲:我們貌似沒有組織、沒有團隊,實際上對不同的書可以配置更理想的團隊,一本書我覺得現(xiàn)在誰合適來編我就找他。但傳統(tǒng)出版社就有這個崗 位、就有這個人,不用他就會有問題。還有一點就是我們和讀者之間的關(guān)系,基本上可以做到直達,找到我一個人就可以全都解決了。傳統(tǒng)出版社跟一本書有關(guān)的人 太多,環(huán)節(jié)也太多,但也跟很多人沒有絕對的關(guān)系,基本上找不到一個對這本書負全責的人。
讀+:《共和國教科書》中彩頁的印法,讓傳統(tǒng)出版社的同行覺得驚訝,說為這兩張彩頁要用這么大的印張、付出這么高的成本。這是不是也是傳統(tǒng)出版社做不到的?
張立憲:那只是成本核算的問題。我們是盡量降低其他的成本,比如現(xiàn)在都沒有辦公室,這樣團隊的負擔就比較輕,可以把資本釋放到書的成本上。很多 出版社從編輯到設(shè)計制作各環(huán)節(jié),只要夠用就行,很將就、很湊合,盡量壓縮成本。其實那個成本對一本書來說,有時候并沒有那么顯著。比如在用紙用料方面,這 個方案比那個方案多花80%的錢,最后兩本書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差別可能連8%都到不了。那很多出版社就會說:我盡量省省吧。
讀+:最初,你一個人幾乎做了所有工作流程,約稿、編輯、選紙、聯(lián)系印刷等等,是什么支撐你這樣去做?
張立憲:我一直在強調(diào),不是我一個人在做。我到現(xiàn)在對圖片的處理能力還不如大多數(shù)網(wǎng)友,也不會去操作排版軟件,它的設(shè)計制作就得由專門的美編完成。我更像是這個項目的管理者,把各個環(huán)節(jié)銜接起來,為各個環(huán)節(jié)找到最合適的人。
因為它的出版周期比較長,兩個月一期,再加上我的年齡正處在事業(yè)、情感、家庭都比較穩(wěn)定的時期,所以能夠滿足吧。如果換作另外一個年齡、另外一個生活狀態(tài),可能就會比較窘迫一些,但對我是天時地利人和都比較合適。
讀+:個人趣味、“獨裁”式的操作對《讀庫》是好事還是壞事?
張立憲:我可以很輕松地拍板決定我們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或者做一個什么樣的投資,用什么樣的紙,不會去征得別人同意。但這種“獨裁”背后也是一 個集思廣益的過程。我們面對的是無數(shù)的讀者、朋友和同行,大家的意見都會在我這里形成反饋。當然我可能完全聽他們的意見,也可能完全不聽,這里面是很微妙 的一個度的把握。反正這本書如果做得不好,批評四起,我不會去推諉責任,說這是別人造成的。
聰明人也要下笨功夫
選題不分大小,大到奧運會,小到全運會,不管牽涉幾十萬人、幾百萬人的命運,還是小到一個人后花園里的一株植物,都可以做得很好。
讀+:各家雜志都需要好稿子,為什么好稿子能到你這里來?
張立憲:所謂的編輯能力、業(yè)務(wù)能力,沒有說誰比誰能強多少。原因大概有幾個。第一,我們是中篇讀本,三五萬字,這個平臺很稀缺。普通的報紙雜志 沒有這么大的篇幅,但單獨做一本書又略顯單薄。這種體量的稿子,《讀庫》幾乎是唯一的。第二,到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有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讀者群,這個讀者群也是很 多作者愿意分享的群體。一篇文章,作者除了拿到稿費之外,也需要情感精神上的交流。像《讀庫》這個平臺,一篇文章能得到很強烈的反響,這可能也是他樂于接 受的結(jié)果。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們會認真對待作者多年的心血,認真地印制出來。
讀+:《讀庫》剛開始的時候,你說過希望做選題“時間沒有下限,成本沒有上限”,這跟周期化的出刊應(yīng)該還是有矛盾的,怎么解決?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野心?
張立憲:這個解決靠選題的儲備。我們已經(jīng)做了六七年,除了約的稿件之外,還有大量自然來稿。寫《希臘城邦之光》(發(fā)表在《讀庫》0804期,記 者注)的是湖北一位中學(xué)老師梁衛(wèi)星,就是他自己投稿,我覺得合適就刊發(fā)出來。這些稿件至少能維持我們正常的出版周期。所以我們能夠讓一些做得不好的選題再 放放。只有選題儲備足夠豐富,你才有資格去精雕細刻。
這個不是野心,這是產(chǎn)品做好的必需。只有這么做,讀者才會信任這本書值得買,作者才會從中得到更大的職業(yè)成就感。
讀+:我記得你約綠妖寫周云蓬時,曾告訴她要用3個月采訪、3個月寫作?
張立憲:這是一個籠統(tǒng)的說法。對有的題目來說,可能3個月都不夠,有的可能3個星期都不要。我當時只是建議她打破常規(guī),不是聊兩三個小時整理一 下就能成一篇稿子。你要采訪他對你說的話,要記錄他說話時的樣子,要記錄他不說話時的樣子,也要記錄他做的事兒,還要記錄他的朋友說的話,這個人才能立起 來。我不太喜歡看聰明人做的聰明文章,或強調(diào)自己聰明的文章。組織編輯《讀庫》的稿件時,我盡量秉持“聰明人下笨功夫”的理念。
讀+:針對想投稿的作者而言,你建議他們關(guān)注什么樣的選題?你常說的“世界級選題”是什么概念?
張立憲:選題不分大小,大到奧運會,小到全運會,不管牽涉幾十萬人、幾百萬人的命運,還是小到一個人后花園里的一株植物,都可以做得很好。
做之前,先看:第一,看這個選題有沒有被挖掘過。中國為什么有很多世界級選題,是因為在西方,很多歷史、故事和人都被梳理得很好了,對我們而言,大量事情沒有被挖掘好、呈現(xiàn)好,這就是世界級選題。有些題目已經(jīng)被人做過,但沒有做得很好,依然有被重新操作的可能。
另一個是看自己的能力能不能很好地完成它。對我們的很多從業(yè)人員來說,可能從小接受的教育是你只要熱愛它、有信心就夠了,很少說你具體的能力、 具體的操作手段是什么,執(zhí)行程度是什么。所以很多人雖然充滿熱情和信心,但因為準備不足、訓(xùn)練不夠,執(zhí)行過程中會做得不是很到位,把這個題目浪費掉了,也 把自己大好的時間和精力浪費掉了,最后的完成度不好。
不愿把一本書做得很將就
比如你買了齊白石的一整套畫集,平時放在家里的書架上從來不翻,那有什么意義?我就希望它出現(xiàn)在細節(jié)中,出現(xiàn)在其他生活用品上。這才是真正的品質(zhì)生活。不是貴,不是奢侈,而是美。
讀+:在保證《讀庫》出版的同時,為什么會分出精力去做《傳家》、《共和國教科書》和《青衣張火丁》?它們是不是很壓占資金?
張立憲:為什么還能做,是因為還有這個精力。對我個人來說,也有這個欲望想把它做好、做出來。這個行業(yè)講究的是耐心。我們沒有別的長處,能和別 人比拼的就是時間和耐心,還有專業(yè)的態(tài)度、專業(yè)的技能。其他出版機構(gòu)可能拼的是錢、權(quán)力、公共資源,有的出版機構(gòu)可能靠在黃金地段辦公樓的物業(yè)收入就足以 養(yǎng)活他們了,有的可能靠賣書號就能養(yǎng)活他們。對我們來說,這些都沒有,只能靠把一件事做好,說服大家把口袋里的錢掏出來給我們、養(yǎng)活我們,其實就這么簡 單。我也不愿意把一本書做得很將就。
這些并不壓占資金,壓占的只是時間,很多出版社不愿意操作,只是因為他們不愿意花這個時間。
讀+:《讀庫》為什么能做到一些非常高端的選題,比如拿到楊絳先生的授權(quán),允許你們選載她《堂吉訶德》的譯文和序言,用于多雷《堂吉訶德》插圖本?又為什么能集中一些了不起的人為其服務(wù)?
張立憲:其實也沒那么復(fù)雜。這個世界上想認真把一件事做好的大有人在,同類人相互尋找,大家彼此能信任,能盡量減少此前溝通的成本,有基本的很 大的共識,在一起做事就行了。我沒有想太多,也不認為我做得有多好,只能說想做得遺憾盡量少一些。比我們做得好的出版機構(gòu)多的是,但機緣巧合交給我操作, 我就會認真地對待它。
楊絳先生也是這樣,情勢需要我們?nèi)ツ盟氖跈?quán),就會去盡量爭取,不會直接巧取豪奪,我們盡量按規(guī)矩來做事情。這樣,大家都簡單,反倒容易更高效、更高質(zhì)地完成。
讀+:據(jù)傳你在“筆記本”上花的心思比《讀庫》還多?
張立憲:其實沒有花那么多精力。你平時多留心,看到一個題材,拿到授權(quán)就行。在出版界它叫“筆記書”,是一個專有門類,對我們而言比較缺乏。我 喜歡“美,無所不在”的狀態(tài)。比如你買了齊白石的一整套畫集,放在家里的書架上從來不翻,那有什么意義?我就希望它出現(xiàn)在細節(jié)中,出現(xiàn)在其他生活用品上, 這是我的出版理念,我接觸的一些大師或者他們的家屬也不介意這樣做。這才是真正的品質(zhì)生活。不是貴,不是奢侈,而是美。
對于這期《讀庫》來說,他可能內(nèi)容看都不看,毫不猶豫就下單買了,但這個說服工作是在以前完成的。如果讓他失望的話,我們失去這個市場,事實上就會在下一本書失去。你會更加不敢怠慢。
《共和國教科書》
靠內(nèi)容與品質(zhì)說服讀者
讀+:你對《讀庫》的銷量滿意嗎?有沒有更高的追求?
張立憲:我們每期首印大概有三四萬,然后是加印,大概三五萬,五六萬的樣子吧。我對銷量沒什么追求。一本書就是賣十萬、一百萬,對于市場來說也是很小的數(shù)字。還有很多銷量比我們低的書,它的價值也不比《讀庫》更低。
對一個讀者來說,他買的這本書對他是百分之百的,但是對這個市場來說,都是滄海一粟。不管銷量高低,都不值得大驚小怪。
讀+:一本書在拿到之前是不可能知道內(nèi)容的,“盲婚啞嫁”的情況下,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出于信任來買《讀庫》?
張立憲:《讀庫》的讀者都還是很懂書的,也很挑剔,不是那種一個名人出一本書他就去買的,何況我也沒有這么大的名氣。是靠內(nèi)容、靠品質(zhì)來說服 他。讀者對我們這本書的信任用了7年的時間。一開始直銷的數(shù)量大概一年才一兩千冊,現(xiàn)在可能征集2013預(yù)訂的頭一天就有2000個。
任何一本完全嶄新的書,都存在說服讀者的一個過程。對于這期《讀庫》來說,他可能內(nèi)容看都不看,毫不猶豫就下單買了,但這個說服工作是在以前完 成的。對我們最大的壓力在于怎么保證質(zhì)量。如果讓他失望的話,我們失去這個市場,事實上就會在下一本書失去。你會更加不敢怠慢。
讀+:《讀庫》6周年時,你表示一定要抨擊一下當當、卓越和京東的低價政策。電商的低價政策對你們的影響有多大?
張立憲:很多電商為了搶占市場占有率,可能會賠本賺吆喝。這是他們商業(yè)上的策略,對讀者來說,也能得到實惠。這個可能對出版社形成一定傷害,但 對我們傷害倒不是最大的。因為《讀庫》的讀者,有相當一部分對價格沒那么敏感。當然我們也沒有因為大家的信任就把價格提得很高。我覺得在我們這里購買的讀 者,他們得到的服務(wù),包括性價比,也并不比電商那邊更差。
而且,《讀庫》對電商的依賴沒有那么大。比如我們最近出了一本小書,海桑的詩集《我是你流浪過的一個地方》,就沒有給其他地方供貨,它放在那種全品種的大賣場里,馬上就會被淹沒。
讀+:讀庫7年,積累的最大財富是什么?以后會不會電子化?
張立憲:最大財富,第一是我們的業(yè)務(wù)、專業(yè)技能提高了。比如《我是你流浪過的一個地方》,很多同行一拿到手里就知道地道,它的整體性、細節(jié)都好,但放在3年前我就做不到。
第二是讀者的認可。這不體現(xiàn)在金錢上,靠這個賺錢肯定不如買房子增值多。作者和讀者的信任,會轉(zhuǎn)化成以后的機會,我們約稿、找楊絳先生這樣的大師拿授權(quán)會更簡單。我特別喜歡聽人說:“這本書做得真差,要是交給《讀庫》做就好了!
我們還是在學(xué)習(xí),只能就一個具體產(chǎn)品,做出一本書該有的樣子,努力接近出版的標準。讀者不會關(guān)心你多累,熬了幾個夜,這種紙比那種貴多少,印刷手段有多高級,只要書拿在手里舒服、享受就夠了。我們不要用苦情、用成本去打動讀者。
應(yīng)該會電子化,現(xiàn)在也在做一些轉(zhuǎn)變,比如出了老配音演員錄的電子書。其他計劃就不說了,一說老被大家催。
《童年與故鄉(xiāng)》
《護生畫集》
“地道”,就這么簡單
加在老六名字前面的常用前綴有:作家、出版家、學(xué)者、著名文化人、伯父(博客之父的簡稱)。這7年,聯(lián)想度最高的詞精簡到一個——《讀庫》。老六是《讀庫》的“親爹”,以及唯一的專職編輯。
《讀庫》,取“大型閱讀倉庫”之意,內(nèi)容強調(diào)非學(xué)術(shù),非虛構(gòu)。但在“庫娃”們眼里,《讀庫》只意味著一件事:有品質(zhì)的讀物。
它的模樣樸素。永遠的極簡主義灰色調(diào)封面,每期附一張手繪藏書票,沒有腰封,沒有作者簡介,只有320頁文字、幾篇文章,用沉甸甸的分量做自我介紹。
正式創(chuàng)刊號0601期,以郭德綱專題為主打,3篇文章占據(jù)76個頁碼。撰稿人“東東槍”說:“能夠安安靜靜地與郭師傅單獨溝通十幾個小時的,能 夠到郭師傅家里,把他家中幾乎所有照片從頭到尾翻檢一遍的,能夠有機會幾乎采訪遍郭師傅近幾年發(fā)展歷程中的重要人物和目擊者的,恐怕只有我!彼鸭Y料 歷時半年,完稿花了3個月,對郭德綱再現(xiàn)的程度,其他媒體無法再及。
做《讀庫》之前,從中國人民大學(xué)新聞學(xué)院畢業(yè)后的老六曾在省級日報呆過多年,后任職某出版社高層,并有一家民營公司拋來百萬年薪的橄欖枝。但他 在36歲生日之前,突然決定對這些說“不”,原因很簡單:想把自己撈出“焦裕祿”(焦急憂郁忙碌)的狀態(tài),做讓自己快樂的事兒。
之后的工作變得更簡單:推出《讀庫》,做好《讀庫》。
第一期《讀庫》500本送到家里,他滿足得直哼哼。每天樂呵呵地編稿,查資料,進印刷車間聞油墨香,奔波著給讀者寄書,忙完洗洗睡。京城文化圈著名飯局組織者、男交際花老六洗盡鉛華,變成一個在出書每個步驟下足“笨功夫”的人。
5年內(nèi),《讀庫》的封面換過4種僅能從細微處看出差別的紙張。哪怕被欠著許多回款,老六借債也要及時給印刷廠和紙廠交款;每輯新的《讀庫》出 版,可以讓全部作者在6天內(nèi)收到稿費!蹲x庫》不久前再版一冊1950年代在國內(nèi)出版的挪威繪本《童年與故鄉(xiāng)》,堅持找到了譯者吳朗西、手書豐子愷的后 人,把相應(yīng)稿酬付給他們,而不是在版權(quán)中心掛個號,寄存一筆稿費。為了出版多雷插圖,老六還花幾個月輾轉(zhuǎn)拿到了楊絳先生的授權(quán),能使用她《堂·吉訶德》的 譯文和序言。一切,只為“地道”。
好文章自己會說話,不用我們打上標簽。好書自己也會說話,它就是一本書該有的樣子。老六的《讀庫》,就這么簡單。
記者翟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