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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天明:接過中國,一代又一代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2年11月06日09:18 來源:人民日報

  中國就這樣從一代人手里交到另一代人手里。一代人又從一代人手里接過中國,帶著難免的歉疚,帶著總有的自豪,并帶著冥冥中托付的使命,接過這個我的、你的、我們的、你們的“中國”。

  這兩年,因了母親身體的緣故,我時不時要回上;蜷L或短地住一陣;也因了她身體的緣故,我特別害怕或清晨或深夜床頭突然響起的“驚心動魄”的電 話鈴聲——回上海守候母親,自然少不了來回奔波于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和上海的那個家之間。從浦西到浦東,從擁擠的地鐵到盤繞于跨江大橋之上的公交車,從梔子花 的清淡到夾竹桃的紛繁,從春末夏初的雨驟風狂到深秋臥室窗外那兩棵金桂爆發(fā)般地噴香——焦慮、疲勞和困乏之中總會涌起一陣陣歉疚:如果我不是曾經那樣度過 自己的一生,是不是會有更多時間守候母親,回報母親一生的孤獨和期盼?

  那是一種無法除卻、甚至都無法減輕的歉疚,興許也是一代人的歉疚——

  那年,我17歲,正在經歷饑餓的三年自然災害,身邊聚集著一批十七八歲,同樣因體質孱弱而身患肺結核、同樣休學歇業(yè)在家治病的少男少女。我們每 天都會到住所附近一個小公園里呼吸城市里少有的新鮮空氣。公園里有一條很漂亮的林蔭道,兩旁全是有著百年樹齡、合抱粗的法國梧桐。我們在那里一起學習強身 療病所需的太極拳,交換各自手頭得到的好書,交流各自的讀書心得,還經常討論類似“當代青年應該怎么度過自己的一生”和“中國應該向何處去”那樣的“切身 問題”。沒有人組織我們討論,更沒有人要求我們討論。我想,公園里那幾十棵百年法國梧桐一定常常竊笑:瞧這一群“小毛孩”,連何時能治愈自己的頑疾、能不 能治愈都還鬧不清楚,卻還如此癡心于“空談”,甚至爭論到“臉紅脖子粗”。

  我們真的非常癡心,自然也極其真誠。癡心和真誠的證據之一便是,不久后,我們中間就有不少人毅然決然地離開了繁華的大上海,奔赴最艱苦的大西北 去“建設中國,改造世界”了。有人放棄了高考,有人的父母跪在面前“懇求”不要離開上海,他們也不為所動。記憶特別深刻的是有一位姓顧的高三同學,病愈后 參加高考,考取了復旦歷史系,卻決定放棄,要跟我們一起去大西北。那天我們四五個最要好的同道緊急趕到他家,經過一番激烈的討論和勸告,才把他留下來,我 們的理由很簡單:祖國的未來同樣需要有人讀大學。我們還約定,離開上海的那一刻,面對送行的家長、同學和老師,絕不能哭。我們做到了。當站臺上的大喇叭里 嘹亮地響起“再見吧媽媽”的歌聲時,當媽媽們弟弟們妹妹們追趕著緩緩啟動的列車,踉踉蹌蹌哭成一片時,我們卻“堅定”地在車窗后邊保持“微笑”。等列車駛 出上海站,再也看不到親人們的身影時,車廂里才爆發(fā)出一片壓抑已久的哭聲,還有些女生甚至哭倒在車廂的地板上——從此,這群少男少女漂泊大西北,扎根于祖 國西北各地。

  我們說“青春無悔”,有人嘲笑,我們不辯白。因為這四個字的深處有著只有我們才懂的那份沉重和真誠,這里面融進了我們的人生真諦和追求、我們母親的眼淚和囑咐,還有我們那種永遠無法除卻的對母親的“歉疚”。

  一代人的歉疚,便是一代人的代價,但絕不后悔。

  每每靜靜地坐在母親的病床前,看著她越發(fā)消瘦和蒼老的臉龐,聽著氧氣過濾瓶里泛起的嘶嘶微響,看著輸液管蛇似地伸向她乏力而又布滿針眼的胳膊, 我不想說后悔。母親卻越來越多地說:“回來看看我吧?匆淮尉蜕僖淮瘟恕!钡却^一口氣后,她仍然會習慣性地補充一句:“如果你忙,就先緊著你的事業(yè),總 歸還是事業(yè)重要……”

  一代人,又一代人……

  中國就是這樣從一代人手里交到了另一代人手里。一代人又從一代人手里接過中國,帶著難免的歉疚,帶著總有的自豪,帶著冥冥中托付的使命,接過“中國”。

  兩年前,得到一個特殊的機會,我有幸深入某導彈部隊采訪。不是那種“采風”式的一掠而過,而是真正長達數(shù)月的“深入”——高原荒漠,大山老林, 連隊哨所——高學歷的年輕將軍和同樣高學歷的更年輕的士兵掌握著中國乃至世界最先進的高科技武器,守護著民族的尊嚴、百姓的安寧和國家的希望。在一個陣地 上,我和一群老兵座談,老兵們守護的導彈是可以“劍指世界任何一個地方的”。他們的首長向我介紹說,這些老兵是部隊的“寶貝”,他們可以一口氣背誦出有關 導彈的幾百上千個數(shù)據,可以十分流利地默畫出最復雜的導彈的全部電路氣路和液路圖,這些圖紙可以布滿一個大房間所有的墻壁,他們駕駛幾十米長的巨型導彈運輸車, 可以在夜間沒有任何照明的條件下安全行駛在最險峻的山路彎道上。但是當我向這些老兵詢問他們的生活和愿望時,他們卻顯得如此“木訥”。十幾年遠離城市的山 林生活,他們已融入了絕對的寂寞和寂靜,他們已然成了寂寞和寂靜的化身,成了忠誠的化身,心里只裝著一句話:首戰(zhàn)用我,用我必勝!

  在另一個營地,我和一位全軍習武標兵交心。這位習武標兵自豪地告訴我,他有兒子了!耙驗椴荒艹D昱c兒子在一塊兒,家里人總是拿著照片讓兒子認 爸爸。照片上的我是穿著軍裝的,我那兒子后來只要見著穿軍裝的都追著叫爸爸——真是笑死人!闭f著,這位習武標兵幸福地笑了,但我分明看到他的眼角里同時 泛起了一絲絲閃亮的淚花。

  我還走進一個年輕中校軍官的 家,他的妻子和他一樣,也是一位大學畢業(yè)生,也是這支導彈部隊的一名軍官。他們這個“家”,離縣城還有幾十公里。那位年輕的中校軍官自豪地告訴我,因為他 的妻子也在這個部隊,他的家便成了其他單身年輕軍官逢年過節(jié)聚會的“最好場所”!耙驗橹挥形疫@兒有齊全的家具啊。上我這兒來,他們有地方坐著喝酒吃餃子 啊。”我仔細一看,他所謂的“最齊全”的家具,是七八個形狀各異、材質也不同的小板凳,全是從退伍戰(zhàn)友那里收集來的舊玩意兒。

  我想,在他們的內心深處也是有一份“歉疚”的,但他們不會哽咽。

  一代人,又是一代人……

  中國就這樣從一代人手里交到了另一代人手里。一代人又從一代人手里接過中國,帶著難免的歉疚,帶著總有的自豪,并帶著冥冥中托付的使命,接過這個我的、你的、我們的、你們的“中國”。

  是的,接過中國,一代又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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