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新書快遞 >> 《中國老兵安魂曲》
《中國老兵安魂曲》由山東作家高艷國、趙方新共同完成。該書采用“合唱—獨唱—合唱”的交響樂式結構,運用深情的筆調,真實記述了臺灣老兵高秉涵、山東老兵鄭沂家、山西老兵王艾甫,為逝去的戰(zhàn)友尋訪故鄉(xiāng)、落實姓名、魂歸故里的艱難動人故事。
——精彩摘要
一個老人的“追魂記”
日后,王艾甫追憶與祁震的前緣,多少懷著幾分逗樂的情致:“那天他請假在家準時打開電視一看,唉,還真有這么一個傻瓜干這事呢!就找鳳凰衛(wèi)視聯(lián)系,得到了我的聯(lián)系方式,一個電話打過來,讓我?guī)椭檎乙晃唤衅羁说牧沂浚耸姆蓐囃鐾ㄖ獣桶税倭沂康怯泝岳锒紱]有,我就翻找太原各大烈士陵園的花名冊,一看,嗨,還真有這么一戶!”
祁震接到王艾甫的電話后,一陣狂喜,找了五十七年的父親終于有了下落!
王艾甫又告訴他:“你說的這位祁克,是原東江縱隊的大英雄,但墓碑上只刻著一個名字,也沒說他是廣東人,到底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位烈士,我還不能肯定。”
作為兒子,祁震尋找父親遺骨的心情何其迫切,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他也不會放過,何況像王艾甫說的有鼻子有眼兒?他立馬準備飛往太原,一探究竟。
1948年10月,身為晉察冀軍區(qū)軍政大學教育部戰(zhàn)術教員的祁克和一名戰(zhàn)友,為編寫教材搜集鮮活的戰(zhàn)例,被派往太原戰(zhàn)役前線。
祁克原名祁和,廣東東莞犁川人。他的履歷表上不乏可圈可點之處:張學良東北軍學生隊隊員,延安“抗大”學生,東莞模范壯丁隊分隊長,東江縱隊司令部教育科科長,東江縱隊第三支隊參謀長;1944年,指揮部隊以肉搏戰(zhàn)、不發(fā)一槍,而消滅了一個日偽中隊;指揮部隊反擊國民黨頑軍的進攻,取得過以小搏大、以少勝多的重大勝利。
1948年11月17日,正當祁克趕往太原戰(zhàn)役核心戰(zhàn)場之一的小窯頭察看敵情時,敵機呼嘯而至,一陣狂轟濫炸,英雄魂斷疆場。
祁克犧牲的時候,二十四歲的葉萍正帶著襁褓中四個月大的祁震在山東解放區(qū)工作,她以頑強的毅力克服了丈夫犧牲帶來的巨大悲痛。
步入和平歲月,對愛人的思念之情與日俱增,她常對漸漸長大的兒子講起丈夫的英勇事跡:“你爸爸是一位解放軍,在遙遠的北方,為解放一座叫太原的城市而犧牲……”
在祁震的成長過程中,父親角色的現(xiàn)實缺位,被想象中那位英武偉岸的軍人,做出了近乎完美的替代,“多年來,埋藏在我心中的要到太原尋親的那份厚重的感情,沒有絲毫的變化,越來越強烈。我一定要到太原尋找父親的安葬地,一定要親眼看一看親人生前灑下熱血的土地,即使找不到,我也要到解放太原的烈士紀念碑和無名烈士墓前,拜祭成千上萬和父親一起犧牲在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友們……”
祁震一落地,即聯(lián)系王艾甫。王艾甫問他住哪兒了,祁震的回答是“我們已經(jīng)安排好了,謝謝您的好意”。
王艾甫那腦子多活泛,“這是防范咱啊。咱也是吃飯長大的,不是吃笨蛋長大的。你那種說話法,我再笨蛋也笨不到聽不懂的程度。
見面后,王艾甫提出叫上媒體,祁震拒絕了;又提議買點鮮花,祁震說不用了,等找到墓地后,再找政府部門去辦。
兩人之間的扣兒越背越大。
祁震見到這位樸實的老人后,原本存著的那星兒警惕,早丟到了爪哇國,但他生性不愿麻煩人,行事一貫低調,卻不知道他越生分,越叫王艾甫心里堵堵的。
一行人直奔牛駝寨烈士陵園。
祁震簡直不敢相信,引路的王艾甫蝴蝶穿花般行走于碑林中,毫不費勁就來到了祁克烈士的墓碑前。事后,祁震想若不是有這位古道熱腸的老人,恐怕單是在近兩千塊墓碑上就得消耗大半天。
他佇立墓前,望著那方色澤沉靜的大理石石碑,仿佛聽到下面?zhèn)鱽磉诉说男奶鞘歉赣H見到兒子的喜悅。
他緩緩跪下去,俯身撫摸著涼森森的碑體,情不自禁地把它抱在懷中,不,是箍在他五十七歲的臂膀之中!哦,五十七年的暌別,該累積了多么厚重的緬懷,蓄積了多少酸澀的淚水?五十七年的父愛空白,熬干了多少癡癡的等候?五十七年啊,你欠兒子一個擁抱,兒子欠你一輩子思念……
簡單祭奠之后,祁震請王艾甫帶著到民政局查閱烈士登記的詳細資料。門關著,敲半天,沒人應。王艾甫覺得挺尷尬,好像這事是他犯了錯似的,腦瓜嘰里咕嚕趕緊轉著找轍兒,還是先到辦公室找把椅子讓他們坐下再說,人家大老遠從廣東而來,連個座都不伺候,這山西人的臉可真沒地兒擱嘍!
辦公室人員一臉霜雪:“你們是干啥的?”
祁震說:“我們是從廣東來找烈士的!
“找烈士去優(yōu)撫科去陵園找啊,來這兒干啥?”
“我們?nèi)チ,那里關著門呢。”
“關著門,到門口等著去!
王艾甫越聽越不像話:“能不能讓他們進去坐坐,坐著等?”
那位工作人員見說話的這位一口本地口音,眨眨眼,沒搭腔。
祁震插話說:“他是王艾甫老師,你們山西太原的好人,是他幫我們找到墓地的!
人的名,樹的影兒,這段時間,王艾甫三個字已經(jīng)被媒體炒得紅彤彤黃燦燦紫晶晶,他跟民政部門打交道最多,名兒也更響。這位工作人員的臉色即刻由黑云壓城刷拉換上了九九那個艷陽天,“啊啊!好好!王老您坐!喝水!喝水!”
王艾甫一腔子苦澀外加無奈:“你們幫著他們聯(lián)系聯(lián)系那邊的工作人員吧,問問啥時候能回來?”
祁震跟同來的人對視一眼,意味深長。
工作人員很快到崗,取出烈士登記冊,查到祁克的名字,記載他的犧牲地點為太原市東山,身份是華北軍大教員,籍貫只有廣東兩個字,但就憑著這兩個字,祁震毫不猶疑地斷定,這就是他父親祁克,因為在廣東只有東莞犁川一地有祁姓,其他地方?jīng)]有。
祁震半個多世紀的心結打開了,同時打開的還有與王艾甫之間信任的通道,這位素昧平生的太原老人,陪著他們往返于陵園與民政部門之間,沒見他皺過一次眉頭,沒聽他抱怨過一聲。后來,祁震便把來太原的原委說了一遍,聽得王艾甫哈哈大笑:“你們南方人這么一客套,倒弄得咱老漢也不爽氣了!
一封無法投遞的遺書
在高秉涵手里,珍藏著一封同鄉(xiāng)老兵桑順良寫給未婚妻的信——一封無法投寄的訣別信。
親愛的肖娟娟:
三十年分離,三十年相思,淚水都流干了,你還記得我吧!
1948年7月,我倆在菏澤高中畢業(yè)時,就跪地立誓,私訂終身,我非你不娶,你非我不嫁,我當年9月1日考取警察學校,即前往徐州報到接受教育,約好你在中秋節(jié)過后就前來徐州會我,未料時局大變,中秋節(jié)過了,你并未來徐州,我也跟著警校遷往南京了,從此就失去了聯(lián)絡。
1949年初,我隨校遷來臺灣,最近我在臺灣擔任警察派出所所長任內(nèi),因健康檢查發(fā)現(xiàn)患了肝癌,已到了末期。醫(yī)生說:我的生命還有六個月就結束了。
如今,反攻大陸已不可能了,此生我倆也不可能再有相見的機會。我信守了承諾,終身未娶,但你是否早已結婚生子?或是否也在信守的等我?或已不在人間?
由于兩岸敵對,不通音訊,這是一封寄不出去的信,也算是我的最后遺書吧!你家住在菏澤城西北肖老家村,我家住在大桑莊,我把這封無法投寄的信交給了肖老家西北三里路的小高莊的高秉涵,拜托他,將來萬一有一天反攻大陸成功了,或者兩岸和解了,如果屆時你還活著,如果你還在信守承諾等著我,那就把這封信和我的骨灰交給你,再補舉行一次冥婚吧。如果你已不在人間了,那就請高君協(xié)助,把我的骨灰埋在你的墓旁,我倆雖然在有生之年未能結為夫妻,也只有在九泉地下結為連理枝了……
因為我的生命己不久人世了,在此行將就木入土前夕,最后在哭泣中完成了這封訣別書信,我倆活著不能相見,我在活著時都在等著你,我也會死后在地下等著你……
親愛的肖娟娟:我此刻在號啕大哭中呼喚著你,肖娟娟!肖娟娟!我愛你……永遠,永遠……
你的未婚夫:桑順良 泣書
1978年6月1日于臺北榮民總醫(yī)院
肖娟娟看到這封信時,已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距離桑順良去世已經(jīng)十幾年,連同這封信一起交到她手里的還有一壇骨灰……
高秉涵跟桑順良相識的機緣是因為同鄉(xiāng)的關系。時日久了,他便對這位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老鄉(xiāng)生出疑竇:他怎么不成家呢?許多老鄉(xiāng)都為他操心,桑順良總是婉言謝絕,一來二去,他便被扣上了獨身主義的帽子。
直到病入膏肓的桑順良,把這封寫給昔年戀人的訣別信,交到高秉涵手里,他那曾經(jīng)被人猜不破的情感世界才昭然于世:他竟是這樣一位至情至性的真男子!
高秉涵被信中滾燙而悲涼的文字震撼了,雖然時代的動蕩是任何人都無法抵擋的,但唯有這閃耀著人性光輝的愛情可以睥睨它,超越它,不懼風雪欺凌,不懼時光滔滔。
1978年12月,桑順良叫著肖娟娟的名字含淚而逝。
高秉涵按照桑順良的囑托,根據(jù)訣別信中提供的信息,曲曲折折,終于打探到了肖娟娟的下落,——她竟然不顧世俗的流言蜚語,在肖老家村的娘家獨身生活,從一位妙齡少女熬成了白發(fā)老嫗。當?shù)却蔀橐簧氖姑肺兜却锏男了岷吞鹈,就成為支撐她走下去的唯一理由?/p>
“她是一位偉大的老太太,她也和桑大哥一樣信守盟約四十年,立志非桑大哥不嫁,一直等到霜雪盈顛……”高秉涵對這份不可思議的愛情毫不吝惜溢美之詞。
蒼天開眼,她盡管沒有等回未婚夫的擁吻,卻等回了心上人同樣堅貞的愛的承諾。跪在高秉涵面前的肖娟娟衣服整潔,發(fā)髻一絲不茍,雖神情哀傷,但鎮(zhèn)定自若。她望著骨灰壇上桑順良的照片,手指輕輕撫摸,目光里盛滿年輕戀人般的柔情愛意。
“這是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子,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人生信條!备弑瓕λ龀隽巳绱伺袛啵栽囂降目谖菃柕溃骸靶づ,你也看過桑大哥的信了,他期盼補辦一次冥婚儀式,不知你是否同意?”
肖娟娟拭干眼淚,點點頭。
第二天,身穿大紅袍的肖娟娟,雙手將未婚夫的骨灰壇抱在懷里,在高秉涵的見證下,舉辦了拜天地的冥婚儀式,然后,熱淚滿面的肖娟娟與丈夫“桑順良”走進了洞房……
高秉涵悲腸百結,酸淚撲簌,仿佛看到了桑順良那張被疾病奪去光華的臉龐,洋溢著幸福的笑意。
幾個月后,肖娟娟離世,按照桑順良的意愿,夫妻二人合葬在大桑莊,永生永世不再分開。
不久,高秉涵利用回鄉(xiāng)之機,專程到兩人墓前憑吊,對著那個已然芳草萋萋的土丘說:“桑大哥、肖女士,你們都是重情重義之人,雖然在生前不能做天上的比翼鳥,往生之后,卻已經(jīng)結成了九泉下的連理枝。桑大哥,你托付給我的事,我也順利完成。祝愿你們夫婦永結同心,天長地久……”
淚水模糊了視線。視線之外,草木競榮,平野漠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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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拯救靈魂
——序長篇紀實文學《中國老兵安魂曲》
李炳銀
一
人有生老病死,也有悲歡離合。這似乎是人們無法選擇和主觀排解的命運現(xiàn)象。但是,最不幸的是,一些更帶悲劇性內(nèi)容的生活被莫名無意地安置到某個人的頭上時,就構成了一個個生命的無常悲劇。一些年輕時因為各種各樣的緣由遠離家鄉(xiāng)和親人,出門當兵打仗,在戰(zhàn)場上戰(zhàn)死或在遠方老去,竟從此割斷了與家鄉(xiāng)和親人的聯(lián)系,渺無消息,以至死亡。這種生命無聲無蹤的消失,這讓亡者靈魂無法安寧的悲哀無言結局,令人慨嘆!造成這種現(xiàn)象,是社會歷史的遺憾,也是生者對死者的掛牽和欠賬,自然也是生者需要很好彌補和救贖的過失。
高艷國、趙方新的長篇報告文學《中國老兵安魂曲》,面對的正是如何對待一些遭遇這樣不幸的人們的故事。作為報告文學作家,兩位作者面對紛紜的現(xiàn)實社會生活,會有很多對象需要選擇,可是他們這一次卻毅然確定和選擇了幾個為亡者證明、安魂的至善者的近似傳奇般的故事,進行了一次類似于宗教祈禱般的深情寫作。他們的寫作,毫無功利目的,也沒有任務壓力,完全是出于一種內(nèi)心的感動和自身的責任承當。作品中的安魂者,王艾甫、鄭沂家和高秉涵,出于人性的善良情感和堅持行動深深地打動了他們,使他們感到應當也非常需要給這樣的人們以真實的書寫和記憶。文學對于大美的臣服和靠近,也使文學,使這樣的報告文學顯示出深厚的現(xiàn)實歷史價值和力量。
人到底是否有靈魂?這是個非常難以解釋和回答的問題!白釉诖ㄉ显唬菏耪呷缢狗颉!比怂懒,生命就像流淌的河水而去。對死者靈魂的安置,其實也就是死者在活著時愿望期待和目標,通過活著的人們幫助得以實現(xiàn)!安魂活動是生者對死者的告慰,更是生者對自身的解脫和安慰。一個不能夠使死者靈魂安靜的人、單位、政府、國家,這個環(huán)境中的生者也許是很難心安的。所以,給那些不幸者的靈魂一個合適安置的地方,是人性善良、深情寬厚和純真負責的需要。前蘇聯(lián)著名音樂大師肖斯塔科維奇曾經(jīng)說:“我應該為所有死去的人,曾經(jīng)受苦的人寫一首安魂曲!边@就是經(jīng)歷了苦難而有幸活下來的人對死者的深情表達和告慰,是一種人性大愛的表現(xiàn)。
二
高艷國、趙方新的長篇報告文學《中國老兵安魂曲》,十分深情地真實記述了三個老兵為逝去的戰(zhàn)友、老鄉(xiāng)尋訪故鄉(xiāng)、落實姓名、葉落歸根、魂歸故里的艱難動人情形,直讓這樣的安魂曲彌散在天地之間,動情于千萬人的胸懷和心靈之中。這是一次次人性的慰勉,也是一次次地救贖;是一曲曲深情感人的,生死相通相愛的長歌。令人遺憾以至產(chǎn)生某些怨憤的是,這些活動本來不該是由他們個人來承擔的啊!可是,他們排解了疑惑和抱怨,多少年克服障礙和困難,投身其中,使死者的魂靈一個個地得到安息,讓很多曾經(jīng)的不幸得以緩釋。
1996年3月,當老兵王艾甫偶然從舊貨攤上見到《太原戰(zhàn)役陣亡將士登記冊》等物件時,人民解放軍解放太原戰(zhàn)役中犧牲的84位烈士的未能及時送達的陣亡通知書,震撼和悲憫的人性善良之心被再次突然地點燃。盡管自己月工資只有300元,但他還是毅然接受攤主高價3000元的要求購回了這份登記冊。王艾甫難以設想這樣重要的生死通知為何當時未能夠寄送,但他立刻想到的是,這些已經(jīng)陣亡幾十年的烈士親屬是何等深情等待的情形。因此,他決定以自己的力量,把這些本應該早就送達的陣亡烈士通知逐一地送達到烈士親屬的手中,使他們渴望的消息得到落實。于是,一個艱難而漫長的探訪、尋找、送達活動就伴隨著這樣的舉動開始了。同樣,出生于山東臨沂的鄭沂家,也是因為不能夠遺忘曾經(jīng)以自己的犧牲救活了湯頭鎮(zhèn)鄭家莊很多人們性命的三位無名烈士,決定尋找落實烈士姓名,為其尋找家鄉(xiāng)而幾十年風雨無阻四處奔波打探的情形、臺灣老兵高秉涵在海峽兩岸對峙幾十年,冰消之后,不斷滿足自己很多有同樣經(jīng)歷命運的老兵,亡命海島后,生前渴望返回家鄉(xiāng)不能,期望死后魂歸故里的愿望,多次悉心護送老兵骨灰返回故里的動人情形。都是一樁樁感天動地,沁人肺腑的深情故事。都是一個個深沉憂傷,凄美動人的戰(zhàn)爭傳奇!
因為戰(zhàn)爭而死亡,因為戰(zhàn)亂而離鄉(xiāng)背井,這樣的現(xiàn)象并不鮮見,似乎也是戰(zhàn)爭這樣的行為帶來的自然現(xiàn)象。但是,從來的戰(zhàn)爭當局,對于自己死亡了的士兵,都有登記報亡的義務,甚至將尸體或骨骸交回的行為。所以,因為戰(zhàn)亂而沒有向家屬實施報亡程序、沒有能夠在活著時返回故鄉(xiāng)的死亡士兵,有權利要求相關方面將自己的死訊通報其親屬、有權利要求死后安葬家鄉(xiāng),魂歸故里。這是生者的權利,也是死者的權利。任何對于這種權利的侵犯,都是不人性和不人道的表現(xiàn)。而恰恰是在這個關鍵的地方,王艾甫、鄭沂家和高秉涵是在彌補和糾正著相關當局部門的過失與遺憾,是一種以個人的責任義務力量在為某個集體完成著很沉重的人道缺失工作。因此,這些在經(jīng)歷了很多艱難的送達、落實和護送死者靈魂回家的行為,就非常的具有高揚美好人性人道精神情感的巨大力量。同時也是對那些已經(jīng)被戕害和忽略了的死者魂靈的一個鄭重的交待和悉心安撫。王艾甫、鄭沂家和高秉涵三人這種似乎已經(jīng)超出他們自己生活職權范圍的重要行動,是所有生者的榜樣,是生者為死者奏響的深沉而又動人心扉的安魂曲。
當一個人產(chǎn)生了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強烈目標追求的時候,就會煥發(fā)出巨大的力量。王艾甫、鄭沂家和高秉涵就是這樣的人。當他們意外或自覺擔當起為死者找故鄉(xiāng),送死者的靈魂回家的重擔的時候,自己似乎就變成了一個靈魂的信使,開始了曲折、艱難、繁復、探尋等等復雜的尋訪護送過程中了。為了送達84份死亡通知,王艾甫不僅高價收來這些通知原件,放下家中不少事情,不顧自己身體有患,甚至還用自己多年花費心血收藏到手的300多塊銀元換得1萬多元作為送達需要的費用等。他身在太原,先后走湖北、赴內(nèi)蒙古、奔遼寧,輾轉全國很多地方反復探尋、核實、送交、祭奠,幾乎將全部的情感和力量都用在了這一次次的烈士死亡通知書送達的過程上;鄭沂家總是記著上輩人告誡的,不要忘了在戰(zhàn)爭中以自己的生命犧牲救了家鄉(xiāng)湯頭鄭家莊人性命的三位無名烈士,30多年,特別是在自己也有了軍旅經(jīng)歷之后,對這些烈士的理解、敬仰和懷念情緒更烈,決定要落實他們的姓名,找到他們的家。由此又進而為88個虛名烈士打撈歷史,尋地安置,也是為而不持,八方尋覓,以至把妻子交給買冰箱的錢都用在了給烈士制碑的事上;高秉涵因為有與不少因戰(zhàn)爭退身到臺灣的老兵相似的經(jīng)歷,青壯年時離開父母親人,離開故鄉(xiāng),音信隔絕,活著時分隔海峽兩岸,死去之后殷切希望靈魂能回到大陸與父母親人團聚,歸回故里。所以,高秉涵就以自己存世年邁之身,雖歷很多艱難曲折,一次次地滿足一些老兵的臨終愿望,將他們的骨灰攜帶到他們的家鄉(xiāng)親人身邊,使老兵魂靈得以安息。
王艾甫、鄭沂家和高秉涵他們這一次又一次地送達和尋覓、護送,每一次都有關山飛越,都有生離死別的悲傷,都有靈魂的震顫,都有生死的牽掛,都有情感、良知、大義、高潔等精神行為內(nèi)容的伴隨。在高艷國、趙方新的真實動情敘述記錄下,這些不無沉重、繁復、艱難、甚至瑣碎的不同故事中,時刻都似乎存在著生死人物從偶遇到相知相通相愛相惜的豐富情景。作品在真實的記述中,將一種遺憾、無奈和悲涼的對象,漸漸地推向滿足、無憾和情感溫熱的境地,使人有一種釋然的解脫平靜感覺生成。一個個生命,從生到死,必然會經(jīng)歷很多坎坷和命運改變,但死后靈魂能得到安息,也許算是一個好的最后歸宿吧。在作者筆下,王艾甫、鄭沂家和高秉涵,就是幾位自己甘愿忍受艱難而持續(xù)努力精心安置他人靈魂的天使般人物,是一些平凡但卻用自己的行動證明是高尚純粹,具有大愛情懷的人。
三
認真地為死亡者進行安魂活動,是《中國老兵安魂曲》的主旋律。但是,如何文學和有序動情地傳遞與表達這樣的旋律,卻需要文學的智慧和能力。因為在近似的故事面前,會有很多雷同的現(xiàn)象存在,簡單地記錄書寫,會是非常瑣碎和冗長的賬單式表現(xiàn),顯然不合文學的表現(xiàn)法度。高艷國和趙方新兩位作家,在已經(jīng)存在一些對此有新聞消息和文學表述的情況下,在新的現(xiàn)場面對和直接采訪后,更加深入地面對事件和人物,然后對資料進行細心研究整合,結果就找到了一個在我看來有分有合,有主旋推進,各個曲段交叉附合的交響樂般的結構敘述方式,十分的有結構特點和節(jié)奏感。作品分別用“序曲”和三個樂章及七個曲段構成,起題之后,分進合擊,主旋延伸,曲段奏鳴;展開之后,獨立成篇,交叉有序,起伏跌宕,婉轉綿密;最后高潮奏響,隱聲而去,令人遐想不斷。
這樣的作品,在真實動人的故事中,既沒有因為文學的進入使真實故事失去了獨特的魅力,也沒有更多地關注了真實故事本身而失掉了文學藝術的特性。作品的莊重格調得到很好的保存,作品的形式感也有了巧妙的體現(xiàn)。作品語言質樸,感情細膩,常在人的細小作為中見出高貴和無私,在無言中體現(xiàn)出深沉多思,通暢好讀,又具有厚重的思想情感蘊含。因此,這是一部已經(jīng)生長成熟的作品。它不像我們?nèi)粘?匆姷脑S多報告文學作品,還未見成熟,作者卻急急地將其收割了,令人遺憾!
(作者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著名文學評論家)
序二
每一個老兵的靈魂都值得珍視
——序高艷國、趙方新的《中國老兵安魂曲》
汪守德
當戰(zhàn)爭的硝煙終于散去之時,走進和平陽光之下的人們,想必無不慶幸自己躲過了嗜血的刀光劍影。然而戰(zhàn)后的一切似乎并不會完全歸于寂靜,留給人們記憶的將會有種種難以平復、難以忘卻的隱痛。那些在戰(zhàn)火中舍生忘死、沖鋒陷陣、浴血征戰(zhàn)的軍人們,或在戰(zhàn)場上迎著槍林彈雨轟然倒下,或蹚過烽火硝煙從此步入平淡寂寞的生活,都在戰(zhàn)后給人們提出這樣一個不應忽視的問題,即我們應當怎樣善待每一個曾經(jīng)喋血疆場、為國征戰(zhàn)的將士?那些千千萬萬逝去的老兵之魂是否都得到了應有的安放?
作為一名曾經(jīng)的軍人,當我拿到高艷國和趙方新傾力所著的這部長篇報告文學《中國老兵安魂曲》時,內(nèi)心里竟被陡然升起的神圣感和莊嚴感占滿了,并且?guī)缀跏瞧磷『粑、含著熱淚一字不落地讀完了全部作品。在此之前,我因參加一個座談會與書中的主人公之一的臺灣老兵高秉涵有過一面之緣,而對另兩位主人公解放軍老兵王艾甫和鄭沂家則是聞所未聞。正是本書作者娓娓道來而又力透紙背的敘述,讓我抵近地認識和了解了這三位面容滄桑、大義在心的國共老兵。他們所具有的共同特點是,滿懷無盡熱忱,歷經(jīng)重重困難,執(zhí)著而孤絕地為那些至今仍無所歸依、依然漂泊的老兵之魂尋找安放之所。其身影如同圣潔、可親而偉岸的豐碑,高高地矗立在我們面前,令人不能不對之產(chǎn)生莫大的敬意。同時也對高艷國和趙方新兩位作者為某種使命與激情所驅使,看重、投身和專注于這一題材的開掘和寫作,并以可貴的耐心與熱情來戮力完成這部體現(xiàn)其沉思、大愛與良知的作品,從而顯示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深刻思考力,亦表示由衷的贊賞與欽佩。
《中國老兵安魂曲》既是一部內(nèi)容厚重、振聾發(fā)聵之作,也是一部激蕩心靈、發(fā)人深省之作。它引領我們從今天站立的時代經(jīng)緯點出發(fā),回看和記憶那些應當回看和記憶的歷史和人物,進而審視我們當下已經(jīng)變得有些荒蕪漠然的靈魂。在已經(jīng)不算很短的時間里,我們常被淹沒在一種無厘頭的戲謔與喧囂之中,幾乎淡忘了曾經(jīng)的苦痛與內(nèi)心的莊重,靈魂也由此變得極其迷亂、浮躁與輕飄。殊不知正是在這樣一種背景和情形之下,高秉涵、王艾甫、鄭沂家們,背負青天,仰望英魂,仿佛如心甘情愿、矢志不移、特立獨行的受難者,為了那份或許是偶然的承諾,為了那份內(nèi)心的熱忱與堅韌,在數(shù)不盡的挫折中幾乎是無望而辛勤地奔走與呼號,堅持不懈地與歲月、與風雨、與艱難險阻進行著永不妥協(xié)的博弈和抗爭。他們是零散自發(fā)、形單影只的民間力量,卻又是如此地感天動地、浩氣沖天、可當歌哭。其所安放的豈止是那先輩老兵的靈魂,又何嘗不是我們今天有著某些缺失的共同靈魂。
值得注意和深思的是,這三位分別來自山東、山西、臺灣的老兵,或許是戰(zhàn)爭的經(jīng)歷者,或許是從軍日久的老軍人。在他們所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或生活的年代,或經(jīng)受過血與火的無情洗禮,目睹過戰(zhàn)爭的慘烈與嚴酷,領略過戰(zhàn)場上獻身的悲壯與犧牲的倏忽;或因所親歷的種種見聞,所獲得的種種認知,深知戰(zhàn)爭與軍人的固有內(nèi)含,珍視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因此他們的感情世界,相對而言更加熾烈、真摯和純粹。正因為如此,他們對戰(zhàn)爭的犧牲者和幸存者,有著無與倫比的深厚情感,更珍視老兵的犧牲,更看重亡靈的安妥,所自覺從事的“安魂”之舉也更加堅定和不可動搖。這是與遠離戰(zhàn)爭,生活在和平環(huán)境之中的人們所可能具有的平淡與漠然的態(tài)度,是完全不同的。耐人尋味的是,他們一開始并非是刻意為之,而為某個偶然事件或場景所觸發(fā),才走上這艱難漫長的安魂之旅,如王艾甫在古玩市場意外發(fā)現(xiàn)未發(fā)出的84份“太原戰(zhàn)役陣亡通知書”,高秉涵作為同鄉(xiāng)中的年紀最小者受老兵們帶骨灰回鄉(xiāng)的托付,老家的三座無名烈士墳墓激發(fā)鄭沂家的感恩之心及萌生為烈士尋找名字的愿望。雖謂偶然之機所觸動的恰恰是其內(nèi)心最隱秘處的那根神經(jīng)和那份情感,于是在幾十年的光陰里,他們用自己永不放棄、永不言敗的尋找,來為烈士、為老兵們安魂,來撫平歷史和戰(zhàn)爭的傷口,來找回犧牲者、亡故者那份應有的尊嚴。他們的義舉、善舉甚至是壯舉,在世俗的人們看來似乎不可思議,甚至無法理解,但卻動人心扉,感佩天地,見出的是他們精神與人格的非凡與偉大。
我們從《中國老兵安魂曲》更加真切地認識到的是,每一個戰(zhàn)斗者都不是孤立的存在,都連接著一個具體的家庭或許多的親人。戰(zhàn)爭的發(fā)生和持續(xù)或許是需要較長時間的,戰(zhàn)士沖鋒時倒下卻是在頃刻之間發(fā)生的。這種生命在瞬間的消失無疑給親人留下了無盡的哀傷與思念,及時獲悉噩耗的自然會悲痛欲絕,并且和淚洗面地以各自的方式祭祀至親的亡者;而那些杳無音信的犧牲者的家人們,常常要用幾十年的時間來盼望、守候和等待,而且這可能是永遠也等不來他們的骨肉和親人。更有甚者還要在漫長的歲月中經(jīng)歷不可知的政治風雨的吹打和侵襲,使苦難和惆悵進一步累積和疊加,成為更為長久和深植的,再也無法撫平的傷痛。這也許讓人更加悲憤難抑。作品最為動人落淚甚至是使人欲哭無淚的地方,莫過于老兵魂歸故里的那一刻,當那些絕望的親人們,從歷史的縫隙中重又得到確切的消息時,那種猝然而至的哭天搶地;那種烈士魂歸故土時,望穿雙眼的最親的親人們早已凄然離世;那些故土已無人守望,迎接魂兮歸來的,只有遠遠圍觀的鄉(xiāng)親……,作品所選擇和描繪的這種種瞬間,都無異于假性愈合的傷口,被再度撕扯得鮮血淋漓,其間蘊含著多少令人感慨萬千的人生曠味,真讓人肝腸寸斷悲從中來。
這三位為亡者安魂的賢者和圣者,完全是憑著對烈士、對友人、對為國征戰(zhàn)者的珍重,以微弱的力量進行著蒼茫的努力,歷盡千辛萬苦讓殤者和逝者魂歸故土。期間經(jīng)歷多少的艱難與曲折,經(jīng)歷多少費盡心思的波折,其艱難與不易非親歷者所難以想象和盡訴的,那無疑是一個路途遙遠而備嘗艱辛的過程。是他們用幾乎是絕望中的尋找,才使那些軍人之魂穿過歲月的重幕回歸故鄉(xiāng),并且使其中的每一段情節(jié)、每一個故事,差不多都成為了不朽的傳奇。而每一次成功的尋找,給這些安魂者以多大的快樂與寬慰,相信也是難以形容與言表的。從他們的身上,作者所揭示的是一個民族對英烈不改的敬仰與崇尚,所反映的是一個民族不變的精神氣質與境界。但同時,作者又下筆凌厲直書其事,將高秉涵、王艾甫、鄭沂家在為老兵安魂過程中所遭到的種種冷遇、猜疑乃至刁難和盤托出。這無疑是對有關方面的人浮于事與不作為,及權力傲慢與冷漠的針砭和拷問,是對民族某些固有根性的挖掘和抨擊,甚至是對丑陋人性的揭露與鞭撻,清晰地反映出作者坦蕩正直的品格和無法抑制的憤慨。作者的寫作意在喚醒人們沉睡的良知,自省和救贖我們某種處于麻木漠然狀態(tài)的靈魂。
讀《中國老兵安魂曲》,我們可以想象作者高艷國和趙方新對這一題材的艱辛采訪之旅,即對當事人的采訪,對實地的考察,以及對資料的檢索與搜集,使其寫作成為建立在扎實基礎上的書寫。其在結構上以梳辮子的方式和非常精細的筆墨,交替進行三位主人公的敘事,形成一個互相映襯、互可參照、互為補充的有機整體。這寓意著三位主人公雖處在不同的時空,卻體現(xiàn)了情懷與精神的同構,體現(xiàn)了共同的精神維度和價值尺度,不約而同地完成著老兵的安魂之旅。作品以極富張力和感染力的文字,寫出了歷史與人生的熾烈與凄涼。“王艾甫被激憤扭曲的面孔,鄭沂家倔強里的落寞,高秉涵哀傷茫然的眼神”,作品的如此描繪與形容,使人物呈現(xiàn)出雕塑般的力度和立體感,深深地刻印和牢牢地定格在我們的腦海中,給我們以強烈的震撼。想必在寫作的過程中,作者的心始終是沉郁和顫栗的,但他們?nèi)讨鴥?nèi)心的煎熬,以如水般堅硬的理性冷靜文字將這一切寫出,有多少個冷峻的時刻需要作者富于某種自制與自礪的力量。我們還時時被作品的情懷和思想性所穿透,“戰(zhàn)爭本身毋庸贅言,真正需要紀念和緬懷的是戰(zhàn)爭中的犧牲者。”“盼回來一堆白骨比什么沒回來好!薄芭c其讓這些差別被后人弭平,今天兩岸的政治精英們,何不以超前的謀略和智慧,拆除遏制人性的柵欄?”作者的這些議論和質詢,是站在今天的角度,是站在超越戰(zhàn)爭和政治的角度所發(fā)出的,既有著沉重的無奈,又有著無限的期待。作者或許是在告誡人們,一個真正強大起來的民族,一個要向前走很遠的民族,一定要有宅心仁厚和更加寬廣高遠的胸懷,一定要有“敬仰英烈、崇尚英雄”的傳統(tǒng),讓犧牲真正成為轟轟烈烈的壯舉,成為全民族永遠的銘記和祭奠。
我想這部凝聚著兩位作者情思、深思和才思的作品,必定會使廣大的讀者諸君有所觸動,有所獲益。是為序。
(作者系解放軍總政文藝局原局長、著名文學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