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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5年08月10日14:28 作者:席慕蓉
作者:席慕蓉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7
書號:978-7-5063-7744-7
定價:39.80元

  作者簡介:

  席慕蓉,女,祖籍內(nèi)蒙古,出生在四川,童年在香港度過,成長在臺灣。臺灣師范大學(xué)藝術(shù)系畢業(yè)后,赴比利時深造。1966年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于布魯塞爾皇家藝術(shù)學(xué)院。專攻油畫,曾獲比利時皇家金牌獎,布魯塞爾市政府金牌獎,1968年歐洲美協(xié)兩項銅牌獎及1987年臺灣中興文藝獎?wù)滦略姫劦取?曾在國內(nèi)外舉行十余次個人畫展。出版有詩集、畫冊、散文集及選本等五十余種。曾任臺灣新竹師范學(xué)院油畫及素描專任教授,F(xiàn)為專業(yè)畫家,并為內(nèi)蒙古大學(xué)、南開大學(xué)、寧夏大學(xué)、南通工學(xué)院、呼倫貝爾學(xué)院、呼和浩特民族學(xué)院等六校的名譽(或客座)教授。亦是內(nèi)蒙古博物院榮譽館員及鄂溫克族、鄂倫春族的榮譽公民。 詩作被譯成多國文字,在蒙古國、美國及日本都已有單行本出版發(fā)行。

  內(nèi)容介紹:

  《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是席慕蓉的最新作品集。

  海日汗是作者想象出來的人物,是預(yù)先給自己設(shè)定的訴說對象,他是一個生長在內(nèi)蒙古的蒙古少年,她給這個孩子取名海日汗。在《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里,席慕蓉“從自己的小小鄉(xiāng)愁里走出來,往周邊更大的范圍里去觀望去體會”,在以二十多年的時間,往各個方向都去探尋過之后,她在這本書里又轉(zhuǎn)過身來,重新面對自己家族在此生長繁衍的山河大地,開始娓娓訴說起來。

  這本書所談的內(nèi)容很豐富,涵蓋蒙古及蒙古高原其他游牧民族歷史文化、自然環(huán)境等當(dāng)今仍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諸多問題。這些書信里探討的是至今仍有必要澄清的許多歷史真相以及游牧文化本質(zhì)的深層意義及思考。一般來說,這些問題都是學(xué)術(shù)著作中探討的內(nèi)容,都是學(xué)者們的研究對象。然而席慕蓉卻把這些枯燥的歷史文化話題從只有極少數(shù)人閱讀的學(xué)術(shù)著作中解放出來,以散文語言和書信形式、以故事化、情緒化的敘述方式呈獻給讀者。深入淺出,又親切感人。

  目錄:

  序    席慕蓉的鄉(xiāng)愁    賀希格陶克陶 1

  1 闕特勤碑 19

  2 刻痕 29

  3 泉眼 41

  4 時與光 51

  5 回音之地 ( 一 ) 61

  6 回音之地 ( 二 ) 73

  7 京肯蘇力德 83

  8 我的困惑 93

  9 伊赫奧仁 101

  10 疼痛的靈魂 111

  11 我的位置 125

  12 兩則短訊 137

  13 查干蘇力德 145

  14 夏日塔拉 157

  15 察哈爾部 167

  16 回顧初心 177

  17一首歌的輾轉(zhuǎn)流傳 187

  18 生命的盛宴 197

  19 聆聽大地 207

  20 嘎達梅林 217

  21 草原的價值 229

  附錄 鄉(xiāng)關(guān)何處 241

  后記 前篇與后續(xù) 249

 

  正文開篇5000字左右:

 

  1    闕特勤碑

  如果他們的心聲依然屹立在曠野,

  那么,誰能說歷史只是已經(jīng)湮滅了的昨日?

  海日汗:

  終于提筆給你寫信了。

  這是我想了很久很久的事。

  我可以叫你海日汗嗎?

  我可以用這個名字來稱呼你嗎?我們可能見過,也可能從不相識,但是我很想寫信給你,說些我心里的想法。所以,請容許我以海日汗這個從蒙文的字音到字義都極為美好的名字來稱呼你,你,一位生活在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里的蒙古少年,不管你原來的名字是什么,在我心中,你終必會長成為高大堅定的海日汗!這是我衷心的期盼。

  十多年了,在蒙古高原上行走,遇見過許多蒙古孩子,但是,最讓我心懷疼痛的,就是居住在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里的你。

  是的,海日汗,你居住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卻不能認識自己的土地與文化的真貌,甚至包括你的價值觀也已經(jīng)受到他人強烈的影響。

  你居住在原鄉(xiāng)大地之上,卻在龐大的移民群中失去了使用母語的能力,也逐漸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 我想,你恐怕連“海日汗”這個名字的蒙文字義也不清楚了吧?

  )

  海日汗,我不是在譏笑你,因為,你的困境,也正是我的。

  只是,我的年齡比你大了幾十歲,因此多了幾十年慢慢反省的時光。同時,在最近的十幾年間,我又有機會多次在蒙古高原上行走,遇見了許多人許多事物,有了一些感觸和領(lǐng)會,就很想告訴你,這樣,也許,也許可以對你有些用處。讓你能在百萬、千萬,甚至萬萬的人群之中,安靜又平和地尋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想與你分享的,是我在這條長路上的一次又一次的“遇見”。

  今天,讓我先來說“闕特勤碑”。

  最早見到它是一張印刷在教科書上的黑白相片,( 應(yīng)該是初中或高中的歷史課本? )

  圖片很小,不過看得出來是一塊石碑的上半部,碑上刻著漢字,但是,內(nèi)容是什么以及究竟是哪個朝代的事,我早就忘記了。奇怪的卻是一直記得那張小小的黑白圖片,還有說明文字里的“闕特勤碑”那四個字。

  歲月飛馳,就這樣過了幾十年。

  真正見到了這座石碑,是在二○○六年的七月二十二日午后,在蒙古國后杭愛省茫茫無邊的曠野之上,就在原立碑之地鄂爾渾河流域的和碩柴達木地方。

  真正見到了這座石碑,才知道一直存在我記憶中的漢字碑文只是石碑的背面而已,闕特勤碑碑石朝東的正面,刻的是古突厥文!

  海日汗,我想你會說,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這樣才對!

  闕特勤 ( Kül Tegin,公元六八四 — 七三一年 ) 是后突厥汗國頡跌利施可汗的次子,為他立碑的是他的兄長毗伽可汗,這樣的一座紀念碑,正面當(dāng)然是應(yīng)該以突厥汗國的文字來書寫才對。

  可是,我卻要隔了幾十年之后才能知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海日汗,你明白我在那瞬間所領(lǐng)會到的現(xiàn)實嗎?原來,這么多年,在我所接受的教育里,即使遠如一座一千兩百多年前的突厥石碑,我所能知道的,也只是它的“背面”而已。

  教育系統(tǒng)里供應(yīng)給我的,只有經(jīng)過挑選后的“背面”。

  當(dāng)然,我無權(quán)去指責(zé)這個教育系統(tǒng)。第一,當(dāng)時是以漢民族為本位的教育系統(tǒng),當(dāng)然會選擇與漢文化有關(guān)的資料放進教科書里。

  ( 而這個背面的碑文,也大有來歷,據(jù)說是由唐玄宗所親自書寫的。

  ) 第二,我自己讀書不多,沒有能夠更早知道這些對學(xué)者來說是極為普通的常識,因此更不能怨怪他人。

  不過,如果要從這里開始反省,那么,我就不得不去擔(dān)憂,從小到大,在我的教科書上,關(guān)于亞洲北方的游牧民族,還有多少被排除了的原本應(yīng)該是屬于“正面”的資訊了。

  見到闕特勤碑的那一天,是個時陰時晴的天氣,高高的穹蒼之上濃云密布,而曠野無垠,在天與地之間,只有這一座巨大的石碑獨自屹立,巨大而且厚重。

  立碑之年是公元七三二年,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千兩百七十多年的時光了,可是,石碑上刻著的文字還清晰可辨。

  但是,我一個字都不認得!

  心里掠過一些隱約的悲傷,不過,很快就被興奮之情所掩蓋了。

  想一想,能夠在長途跋涉之后,終于來到這座石碑之前,看天蒼蒼,看野茫茫,石碑上方所刻的簡潔的山羊圖像偶爾被云隙中射出的陽光映照得光影分明,好像剛剛才刻上去一樣,好像渺小的我竟然置身在千年之前的歷史現(xiàn)場。海日汗,在那一刻,我真是手足無措,興奮得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只能不斷地換著角度重新拍攝,而同時,在我心里,一直涌動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敬畏與親切混雜在一起的感覺。

  由于敬畏,使我保持適當(dāng)?shù)木嚯x,不敢輕慢去觸摸碑石;由于親切,我又不舍地一直環(huán)繞著它,甚至到最后只是默默地佇立觀望,停留了很久很久,就是不想離開。

  為什么我會覺得自己跟它很親?

  這個問題在心里放了一年,第二年夏天 ( 二○○七 ),在內(nèi)蒙古大學(xué)的一次聚會上,我終于忍不住問了幾位坐在我身邊的蒙古學(xué)者,突厥和蒙古到底有多近?他們說:

  “無論是血緣還是文化,突厥與蒙古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緊密,最少都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相同!

  海日汗,你看,無知的我必須要經(jīng)由學(xué)者的證實才能肯定我自己的感覺,才知道這種親切感正是一種孺慕之情,是北方游牧民族子孫心中與生俱來的很自然也很正常的反應(yīng)。

  海日汗哪!海日汗!我要怎么感謝這些學(xué)者呢?因為,還有更快樂的事情在后面。

  剛才我已經(jīng)對你說了,那天,站在闕特勤碑前面的我,對碑上的古突厥文一字不識,完全不能了解其中的含義;氐脚_北之后,從我書架上現(xiàn)有的書中去尋找,也只能找到一鱗半爪,原來以為這輩子都無法解答這個謎題了。想不到,二○○七年的五月,和好友兆鴻去了大興安嶺之后,又相約再去新疆,也是由于對自古居住在新疆的許多民族想要更深入了解,兆鴻在回到北京之后,找到耿世民教授所著的

  《 新疆歷史與文化概論

  》① ,就多買一冊送我。書內(nèi)有三章敘述古代突厥文碑銘的發(fā)現(xiàn)、解讀等等研究,我已經(jīng)大喜若狂,加之更在書后看到耿世民教授有一本

  《 古代突厥文碑銘研究

  》 ②

  的專著,急忙求兆鴻再寄這本書給我。前幾天,終于收到書了,海日汗哪!海日汗!我要怎么感謝這位學(xué)者呢?

  耿世民教授,深研古突厥文有五十多年,出版了許多部論著,而在這本

  《 古代突厥文碑銘研究

  》 里,他是直接從古突厥文譯成漢文。書中詳細列舉了九座石碑的碑文內(nèi)容,“闕特勤碑”,以及我后來陸續(xù)在二○○六年夏天的行程中所見到的:“毗伽可汗碑”與“暾欲谷碑”都包含在內(nèi)。③

  我怎么會有這么好的運氣!

  我怎么會有這么好的運氣,去年剛剛才見到了這三座石碑,今年就得到了耿世民教授的這本專著。而由于耿教授翻譯的時候,非常尊重原文的排列格式,許多地方是直譯,不加任何多余的修飾,因而也就更讓我感受到了原文中的美好氣勢,譬如在“闕特勤碑”東面所刻碑文的第一段:

  當(dāng)上面藍天、下面褐色大地造成時,在二者之間 ( 也 )創(chuàng)造了人類之子。在人類之子上面,坐有我祖先布民可汗和室點密可汗。他們即位后,創(chuàng)建了突厥人民的國家和法制。

  多么簡潔有力的開端!撰文者是以闕特勤的兄長毗伽可汗的口氣來書寫的,除了描述他弟弟闕特勤的英勇事跡以及弟弟死后可汗的悲痛之外,還有很長的篇幅是在敘述突厥汗國的滄桑歷史。突厥汗國建立于公元五五二年,而在五八○年分裂為東、西兩個汗國,先后都被唐朝所滅,要隔了五十多年之后才再得以復(fù)國,就是史稱的第二突厥汗國或后突厥汗國。

  所以,其中有段碑文很有意思,可以說是千年之前在亞洲北方的游牧民族的心聲:

  ……唐人的話語甜蜜,寶物華麗 ( 原文:柔軟 )。他們用甜蜜的話語、華麗的寶物誘惑,使得遠處的人民靠近( 他們 )。當(dāng)住近了以后,他們就心懷惡意。他們不讓真正英明的人、真正勇敢的人有所作為。一人有錯,連其族人、人民、后輩都不饒恕。由于受到他們甜蜜的話語、華麗的寶物的誘惑,突厥人民,你們死了許多人。

  海日汗,這樣直白的文字,卻真是驚我心、動我魄。

  因此,毗伽可汗在回溯復(fù)國的經(jīng)歷中,認為在他父親頡跌利施可汗之后繼位的自己,率領(lǐng)的第二突厥汗國的國力在起初是極為薄弱的。他說:“我統(tǒng)治的完全不是昌盛繁榮的人民,我統(tǒng)治的是內(nèi)無食、外無衣、貧困可憐的人民!庇衷僬f:“當(dāng)我繼位為可汗時,流散各處的人民,筋疲力盡地、無馬無衣地歸來了!

  而靠著弟弟闕特勤以及毗伽可汗自己的努力, ( 還有三朝老臣暾欲谷的輔佐

  ) 率領(lǐng)大軍四處征戰(zhàn),終于又重新建立起一個強大的后突厥汗國。

  海日汗,說到這里,我又必須提一提自己年少時所讀到的歷史課本了。在這些教科書里,不論是“匈奴”“突厥”“回鶻”,還是“蒙古”,好像都是單獨和片段的存在。而其實,在真實的世界里,亞洲北方的游牧民族也是代代相傳承,有著屬于自己的悠久綿延的血脈、語言、文化和歷史的。

  而且,這些血脈、語言和文化,現(xiàn)在仍然是生活里極為重要的組成分子,并沒有隨著時光的消逝而遠去。

  這些也都要感謝世界各國學(xué)者的用心鉆研和證實。

  破譯古突厥碑文的研究,在西方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有英、德、法、俄、土耳其等語言的譯本。而此刻,借著耿世民教授的這本漢文翻譯的專書,我才能輕易地讀懂突厥先民一千兩百多年前慎重刻下的心聲,明白了他們曾經(jīng)承受過的流離傷亡,也分享了他們重新奮起之后的興旺榮光。

  海日汗,能夠“明白”、能夠“知道”、能夠“分享”,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即使是如我這般的后知后覺,也不能說是太遲。

  你看,在我寫給你的這封信里,我不就把當(dāng)年記憶中的“背面”,和此刻尋找到的“正面”,兩者疊合在一起了嗎?

  海日汗,在這疊合的一刻,我要感謝的,還不只是百年來默默鉆研的各國學(xué)者而已;我還要感謝那一座又一座,歷經(jīng)千年風(fēng)霜,卻始終不肯倒下的突厥碑石,只因為上面深深刻畫著先民真摯的話語。

  如果他們的心聲依然屹立在曠野,那么,誰能說歷史只是已經(jīng)湮滅了的昨日?

  信寫長了,先在此暫停。

  祝福

  慕蓉  2007年11月17日

  2  刻痕

  可是,“侵蝕”,在某種意義上來說,

  不也是一種逐日的完成?

  海日汗:

  好久沒提筆了,最近過得很忙亂,不過,心里還是常常惦念著要給你寫信這件事。說是給你寫信,其實,也是寫給我自己。

  好像在向你訴說的同時,另外一個我也在慢慢醒來……

  海日汗,我們的身體和心魂,不是只有這短短幾十年的記憶而已,有些細微的刻痕,來自更長久的時間,只是因為長年的掩蓋和埋藏,以致終于被遺忘了而已。我們需要彼此互相喚醒。

  在這封信里有幾張相片,其中有兩張,是上封信提到的紀念第二突厥汗國三朝老臣暾欲谷的碑石。

  有一張是在極近處所攝到的碑文,海日汗,請你看一看,這碑石上的文字刻得有多深!

  這些至今依然清晰的碑文,當(dāng)然令我著迷,可是,更令我著迷的,還是石碑本身在一千多年無情風(fēng)霜的侵蝕之下,所呈現(xiàn)出來的面貌。

  海日汗,請你細看,原應(yīng)是打磨得很光滑的平面已成斑駁,原來切割得很銳利的直角已成圓鈍,可是,你會不會覺得,這樣才更顯石碑的厚重與深沉?

  我們可以說,“侵蝕”是一種逐日的削減。可是,一千多年里每一次的風(fēng)雪雨露,構(gòu)成難以數(shù)計的細小和微弱的碰觸,“侵蝕”,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不也是一種逐日的完成?

  海日汗,如果我們每日所觸及的細節(jié)都是人格形成的一部分,那么請你試想一下,在蒙古高原之上,在一整個又一整個的世代里,在眾多的游牧族群的心魂之中,那不可見的刻痕又會有多深?

  而也就是這些刻痕,讓我們能長成為今天的蒙古人。

  所以我們才會彼此靠近,覺得親切,甚至熟悉,好像有些話,不必說出來就已經(jīng)明白了……

  所謂“族人”,應(yīng)該就是這種關(guān)系了吧。

  去年 ( 二○○七 ) 秋天,有個傍晚,黃昏的霞光異常的光明燦爛,站在金紫灰紅的霞光里,站在一大片茫無邊際的芨芨草灘上,我新認識的朋友查嘎黎對我說了一句話:

  “蒙古文化的載體是人,只要人在,文化就在!

  我相信這句話。

  去年八月,參加在伊克昭盟 ( 今稱鄂爾多斯市 ) 烏審旗舉行的“第二屆查干蘇力德文化節(jié)”。中間有一天,朋友帶我們?nèi)タ此_拉烏素河。

  海日汗,你應(yīng)該知道,這是在人類考古史上赫赫有名的河流,在這里,考古學(xué)者發(fā)掘出舊石器時代晚期人類活動的遺址,離今天有五萬到三萬五千年了。( 最新的研究成果認為是在十四萬年到七萬年以前,屬舊石器時代中期。 )

  對這片流域的考古發(fā)掘,最早是由一位蒙古牧民旺楚克的引導(dǎo)開始。他是帶領(lǐng)法國神父桑志華走向薩拉烏素河岸的領(lǐng)路人,因為在那片河岸上,旺楚克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些奇異的化石。

  一九二二到一九二三年,桑志華神父和隨后前來的法國古生物學(xué)家德日進,在這里采集到了一些人類和脊椎動物的化石,還有石器和用火的遺跡。

  其中有一顆小小的牙齒化石,經(jīng)過測認后,確定是屬于一個幼童的左上方的門牙,已經(jīng)石化很深了,這個孩子應(yīng)該只有八九歲。

  當(dāng)時,這是很轟動的發(fā)現(xiàn)。經(jīng)時任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解剖室主任、加拿大的解剖學(xué)家步達生研究與測認之后,把這顆門牙定名為“Ordos Tooth”( 鄂爾多斯齒 )。不過,后來中國的考古學(xué)者斐文中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時,卻很不夠?qū)I(yè)地把這個名字轉(zhuǎn)譯成“河套人”,又把這個地區(qū)的文化命名為“河套文化”,因此,多年來都使得社會大眾 ( 包括我在內(nèi) ),對這個珍貴的舊石器時代文化遺址的確切地點,有了混淆和偏差。

  幸好,在后來的多次發(fā)掘中,又有了許多難得的發(fā)現(xiàn),是屬于這個地區(qū)所獨有的特質(zhì)。最后,考古界終于把這一處遺址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在漢文里定名為“薩拉烏素文化”。今日有學(xué)者也極力主張,認為“河套人”應(yīng)該重新正名為“鄂爾多斯人”。

  “薩拉烏素”,漢文的直譯是“黃水”。不過,這條河在蒙文里還有一個外號,是鄂爾多斯當(dāng)?shù)厝私o她起的,叫“嘎拉珠薩拉烏素”。這“嘎拉珠”就是“瘋狂”的意思,所以,直譯成漢文,就是“瘋子黃河”,或者“瘋狂的黃水河”。我猜想,大概是因為這條河流有道很大的河彎,那幾乎一百八十度回轉(zhuǎn)的大河灣,彎曲度之大超乎我們的想象了吧?

  這個外號,是查嘎黎告訴我的。

  那天,一車人興高采烈地直往薩拉烏素河的大溝灣而去,那里就是旺楚克與桑志華發(fā)現(xiàn)“薩拉烏素文化”的第一現(xiàn)場!

  我坐在駕駛座右邊,查嘎黎剛好坐在我身后,我們原本不熟,才剛剛認識了兩三天而已。但是,他在說了“嘎拉珠薩拉烏素”這個外號之后,緊接著,又給我講了一段民間傳說,他說:

  關(guān)于這條河,還有個很老的故事。

  說是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征戰(zhàn)多年的武士,終于可以回家了,就跨上駿馬,沿著蒙古高原的邊界直奔故鄉(xiāng)而來。奇怪的是,走了很多很多天,明明覺得應(yīng)該早就到家了,眼前曠野無垠,卻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有天夜里,疲憊的武士還在東尋西探,摸索前行。走著走著,卻總是覺得身后有響動,說不出來那是什么樣的聲音緊跟在身后。好像他走,那聲音也跟著走,他停,那聲音也跟著停。武士雖然是個有膽量的人,可是,月夜里,走投無路的他來到一座又高又黑的大山梁之前,也不禁有些遲疑。

  于是,猛然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緊跟在身后的響動,竟然是一條河的水流。月光下,那條河好像也找不到路,跟在武士的身后,也像他一樣的東張西望,猶疑難決。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襯得高大的山梁更深更暗,那條河的水流倒是很清澈,剛才不能分辨究竟是什么的響動,原來是水聲,叮叮咚咚的,還挺好聽。

  武士心想,如果放心地流動起來,應(yīng)該是條很漂亮的小河吧,眼前卻只能畏畏縮縮地緊跟在陌生人的身后,怎么也不敢超前一步。

  原來,迷了路的河,也跟迷了路的自己一樣可憐啊!

  武士心里忽然覺得很悲傷,不禁抬頭望向天空,高聲呼求:

  “蒼天!請讓迷路的人找到自己的家鄉(xiāng),讓迷路的河找到自己的河道吧!”

  這邊話聲剛落,忽然間,那邊黑色的山梁就自動往左右分開了。前面再無障礙,那條原本是猶疑觀望的河流,頓時就直直往前沖去,并且身軀暴漲,變成一條水流洶涌、水勢兇猛、河面極為寬闊的大河,轉(zhuǎn)瞬間就把武士推開,把他遠遠地攔在北邊的河岸上了。

  武士迷惘驚詫的眼光終于從河面收回之后,一轉(zhuǎn)身,他和他的坐騎就看見了回家的路,沿著河岸再往北走,沒有多久,就找到自己的家了。

  那天,在行駛的車中聆聽查嘎黎的講述,對我來說,是一段很奇妙的經(jīng)驗。認識這位身材高大壯碩、神情嚴肅的蒙古朋友,不過只有兩三天而已,沒聽他說過幾句話,在宴席上總是沉默不言。

  但是,在薩拉烏素河邊,他忽然變得喜笑顏開,滔滔不絕。在他講述這段傳說的時候,好像生命內(nèi)在的活潑和熱情如泉涌般呈現(xiàn),還帶著一種質(zhì)樸與天真的詩人特質(zhì),讓我這個聽者驚喜萬分……

  海日汗,與其說我是受了這段傳說的感動,不如說我是受了查嘎黎講述這段傳說時,他內(nèi)在的生命力強烈噴涌迸發(fā)的狀態(tài)而感動。

  這想必就是一個蒙古人在與他珍愛的文化共處時的生命狀態(tài)了。

  海日汗,我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真正認識了這位朋友的,是多么歡喜的感覺!

  那一天,更讓我喜出望外的是薩拉烏素河。

  原來,我從書冊的文字里得到的印象,這應(yīng)該已是一條瀕臨干涸枯竭的河流了。在文字里,關(guān)于薩拉烏素河的介紹,除了“遺址”“化石”“骨骸”等等以外,就是什么“放射性碳素”“鈾系法”等等作為斷代依據(jù)的科學(xué)名詞,總讓我以為,這里和許多書本上呈現(xiàn)的考古現(xiàn)場的圖片一樣,在河岸和河床上都遍布著碎裂的巖塊、無止無盡的黃沙,景象荒涼已極。

  但是,二○○七年的八月十六日,我所見到的薩拉烏素河卻和自己的想象完全相反。

  當(dāng)然,最初從大溝灣的上方俯瞰之時,是有些荒涼的感覺。雖然也有綠色植被,但是巖塊與沙土也占了很大的面積。不過,再往峽谷下方行去,走到一條擁有許多泉眼的源流之時,我所見到的薩拉烏素河就是一條生意盎然、綠意盎然的河流了。

  海日汗,這是從多少年前流到現(xiàn)在還沒有枯竭的泉眼,從多少年前活到現(xiàn)在還沒有老去的河流,水聲如傳說里一般的琤悅耳,河岸上芳草鮮美,林木蒼翠。海日汗,這是神話仙境在我眼前顯現(xiàn)的真實版本!

  可惜在此只能給你看一兩張相片而已,不能完整傳達那種讓我萬分驚喜的美麗和親切。

  是的,海日汗,我說的是“親切”。

  我終于來到在書冊里翻尋過無數(shù)次的薩拉烏素河的河邊了,驚喜過后,心中涌出的卻是一種無邊的安靜與滿足,好像在我周遭的景物,包括河面上每一寸細碎的波光,河岸上每一株小草的柔嫩多汁,林間每一陣微風(fēng)穿過之后葉片的顫動,所有的光影、色面與線條的變幻,都在同時緩慢而又銳利地進入了我的身心,仿佛是輕輕的觸動,卻又留下了極為繁復(fù)與細微的刻痕……一切似曾相識。

  海日汗,我想,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刻痕,一日復(fù)一日地讓我逐漸長成為一個我所希望能成為的人──

  一個不再迷路的回家的人。

  夜已深了,今天就寫到這里。

  祝福。

  慕蓉  2008年2月8日

 

  推薦語:

 

 

  著名臺灣作家席慕蓉最新作品

  如果這場實驗有個名字,海日汗,

  我想稱它為——生命的盛宴

  海日汗,是一個存在于詩人想象中的少年,也是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懵懂的自我。21封寫給海日汗的信,是席慕蓉發(fā)掘自我的軌跡與告白,字字沁人心肺,值得珍藏。

  詩人及畫家席慕蓉,以六年的時光、綿密的筆觸,寫下她想對心中那個生活在內(nèi)蒙古的少年族人的期許,分享她在這條“原鄉(xiāng)尋覓”的長路上,與最陌生又最熟悉的事物一次次的邂逅。

 

  前言、序、后記

 

  序

  席慕蓉的鄉(xiāng)愁

  賀希格陶克陶

  新世紀伊始,詩人蕭蕭對席慕蓉 《 世紀詩選 》 的評語是:“似水柔情,精金意志”。

  是的,柔情與意志是席慕蓉作品具有極大感染力的重要原因。然而她的很多詩歌和散文作品,尤其是自一九八九年以來的作品所飽含的柔情與意志主要是通過鄉(xiāng)愁表現(xiàn)出來的。

  這鄉(xiāng)愁并且在這十二年中不斷地變化與擴展,以下我將其大略劃分為三個時期,并舉例說明。

  故鄉(xiāng)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

  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

  故鄉(xiāng)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惘

  仿佛霧里的揮手別離

  離別后

  鄉(xiāng)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

  永不老去

  這是席慕蓉于一九七八年寫的直呼其名為 《 鄉(xiāng)愁 》 的一首詩。在作者的心靈深處,“鄉(xiāng)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然而“卻是一種模糊的恨惘”,既模糊又抽象。

  這可稱之為第一時期,是屬于一種“暗自的追索”。自幼生長在中國的南方,雖然有外祖母及雙親的家庭與民族文化熏陶,席慕蓉對蒙古高原的原鄉(xiāng)情結(jié),卻始終無法在漢文的教育體系里得到滿意與精確的解答。

  因而,在以漢族為主體的文化社會中,席慕蓉一離開了家庭的庇護,就會直接面對種種矛盾與歧異的觀念,作為心中依仗的原鄉(xiāng),就只能成為一種難以估量的時間 ( 沒有年輪的樹 ),以及難以清晰言說的空間 ( 月下的笛聲和霧中的手姿 ) 了。

  一九八九年八月底,席慕蓉第一次回到家鄉(xiāng)——現(xiàn)在的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盟正鑲白旗寶勒根道海蘇木。白天她讓堂哥帶去看了從前的老家即尼總管府邸的廢墟。

  到了夜里,當(dāng)所有的人因為一天的興奮與勞力,都已經(jīng)沉入夢鄉(xiāng)之后,我忍不住又輕輕打開了門,再往白天的那個方向走去。

  在夜里,草原顯得更是無邊無際,渺小的我,無論往前走了多少步,好像總是仍然被團團地圍在中央。天空確似穹廬,籠罩四野,四野無聲而星耀閃爍,豐饒的銀河在天際中分而過。

  我何其幸運!能夠獨享這樣美麗的夜晚!

  當(dāng)我停了下來,微笑向天空仰望的時候,有個念頭忽然出現(xiàn):

  “這里,這里不就是我少年的父親曾經(jīng)仰望過的同樣的星空嗎?”

  猝不及防,這念頭如利箭一般直射進我的心中,使我終于一個人在曠野里失聲痛哭了起來。

  今夕何夕!星空燦爛!  ( 《 今夕何夕 》 )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父親的草原”之后的一段鄉(xiāng)愁描寫。接著她又去追尋“母親的河”——希喇穆倫河源頭。乘坐吉普車,在草原上尋找了一整天,到很晚的時候才找到。那是九月初的溫暖天氣,但泉水冰冽無比。她赤足走進淺淺的溪流之中,就像站在冰塊上。然而她此時此刻的感觸是:

  只覺得有種強烈到無法抵御的歸屬感將我整個人緊緊包裹了起來,那樣巨大的幸福足以使我淚流滿面而不能自覺,一如在巨大的悲痛里所感受到的一樣。

  多年來一直在我的血脈里呼喚著我的聲音,一直在遙遠的高原上呼喚著我的聲音,此刻都在潺潺的水流聲中合而為一,我終于在母親的土地上尋回了一個完整的自己。

  生命至此再無缺憾,我俯首掬飲源頭水,感謝上蒼的厚賜。  ( 《 源——寫給哈斯 》 )

  觸景生情,在這里再也看不到“模糊”的景和情,其景清晰可見,其情悲喜交集。此時席慕蓉的鄉(xiāng)愁已進入第二時期。

  這一時期的作品可稱之為“鄉(xiāng)愁的迸發(fā)與泉涌”。從一九八九年夏天開始,席慕蓉盡情抒發(fā)她個人及家族的流離漂泊,向蒙古高原的山河與族人娓娓道來,詩與散文的創(chuàng)作量都很豐盛。

  從一九八九年之后,席慕蓉每年回蒙古一到兩次,“可說是越走越遠,東起大興安嶺,西到天山山麓,又穿過賀蘭山去到阿拉善沙漠西北邊的額濟納綠洲,南到鄂爾多斯,北到一碧萬頃的貝加爾湖;走著走著,見到了許多美麗豐饒的大自然原貌,也見到了許多被愚笨的政策所毀損的人間惡地,越來越覺得長路迢遙!彪S著席慕蓉在蒙古土地上走過的路途的延伸,她的鄉(xiāng)愁也拓寬了。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如今回頭省視,才發(fā)現(xiàn)在這條通往原鄉(xiāng)的長路上,我的所思所感,好像已經(jīng)逐漸從起初那種個人的鄉(xiāng)愁里走了出來,而慢慢轉(zhuǎn)為對整個游牧文化的興趣與關(guān)注了!  ( 《 金色的馬鞍 》 代序 )

  她不僅把興趣與關(guān)注擴大到家鄉(xiāng)內(nèi)蒙古之外的中國境內(nèi)新疆衛(wèi)拉特蒙古,青海、甘肅、吉林、遼寧等省蒙古,達斡爾蒙古,蒙古國,俄羅斯境內(nèi)喀爾瑪克蒙古,布里雅特蒙古,圖瓦蒙古,阿爾泰蒙古以及它們的歷史與現(xiàn)狀,而且還擴大到包括蒙古文化在內(nèi)的整個游牧文化領(lǐng)域。在十三世紀成書的歷史和文學(xué)名著 《 蒙古秘史 》、自遠古時代流傳下來的英雄史詩 《 江格爾 》、蒙古語言文字,乃至阿爾泰語系民族語言,都極大地吸引了她。她如饑似渴地閱讀了大量有關(guān)蒙古高原的考古文集,稱這些書冊中所記錄的一切“是一場又一場的饗宴啊!” ( 《 盛宴 》 )。  在 《 解謎人 》 一文中,作者對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盟 ( 今呼倫貝爾市 ) 文物工作站的米文平先生表示了極大的尊敬與愛戴,為什么呢?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鮮卑石室——嘎仙洞。在上海博物館展出的“內(nèi)蒙古文物考古精品展”中看到紅山黃玉龍時她的心情異常激動,“第一次站在黃玉龍的前面,用鉛筆順著玉器優(yōu)美的弧形外緣勾勒的時候,眼淚竟然不聽話地涌了出來。幸好身邊沒有人,早上九點半,才剛開館不久,觀眾還不算多。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激動,一面畫,一面騰出手來擦拭,淚水卻依然悄悄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 《 真理使爾自由 》 )。

  至此,席慕蓉的鄉(xiāng)愁已進入第三時期,是對于“游牧文化的回歸與關(guān)注”。從個人的悲喜擴展到對文化發(fā)展與生態(tài)平衡的執(zhí)著和焦慮。這時期的作品如 《 發(fā)菜——無知的禍害 》 《 沙起額濟納 》 《 失去的居延海 》 《 送別 》 《 河流的荒謬劇 》 《 開荒? 開“荒”! 》 《 封山育林 · 退耕還草 》 等等,這些散文都以環(huán)境保護為主題,其景也都清晰可見,其情卻悲天憫人。

  席慕蓉的鄉(xiāng)愁,經(jīng)歷了從模糊、抽象,發(fā)展到清晰、細膩,再發(fā)展到寬闊的演變過程。也可以說,經(jīng)歷了從個人的鄉(xiāng)愁發(fā)展到民族的和整個游牧文化的鄉(xiāng)愁的演變過程。這是一個作家思想境界和情感世界深化乃至神化的進程。

  總之,席慕蓉詩歌散文作品中的柔情與意志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或曰核心內(nèi)容是鄉(xiāng)愁。她對蒙古高原如癡如醉,無時無刻不在為家鄉(xiāng)愁腸。我們清楚地看到,自一九八九年以來,她的所思、所言、所寫和所做,似乎全都圍繞著家鄉(xiāng)這個主題展開的。愛國愛民族的詩人作家自古有之,但像席慕蓉這樣愛自己的民族、愛自己的家鄉(xiāng)愛到全神貫注和如癡如醉地步的詩人作家究竟出現(xiàn)過多少?

  席慕蓉的鄉(xiāng)愁如此之深,是什么原因呢?對此評論家們作過種種解釋,但在我看來,作者自己的分析最為深刻。作者在《 源——寫給哈斯 》 一文中指出:

  “血源”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她是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經(jīng)埋伏在最初最初的生命基因里面的呼喚。當(dāng)你處在整個族群之中,當(dāng)你與周遭的同伴并沒有絲毫差別,當(dāng)你這個族群的生存并沒有受到顯著威脅的時候,她是安靜無聲并且無影無形的,你可以安靜地活一輩子,從來不會感受到她的存在,當(dāng)然更可以不受她的影響。

  她的影響只有在遠離族群,或者整個族群的生存面臨危機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

  在那個時候,她就會從你自己的生命里走出來呼喚你。

  無論是從心理學(xué)角度還是從遺傳學(xué)角度,這個解釋都是極為深刻的。

  席慕蓉?zé)釔勖晒琶褡,熱愛家鄉(xiāng)人民,那么族人和鄉(xiāng)親們對她如何呢?我作為她的族人和老鄉(xiāng)之一,愿意回答這個問題:他們更熱愛席慕蓉!

  她曾在詩中寫過一句:“在故鄉(xiāng)這座課堂里/我沒有學(xué)籍也沒有課本/只能是個遲來的旁聽生”。又說:“是的,對于故鄉(xiāng)而言,我來何遲!既不能出生在高原,又不通蒙古的語言和文字,在稽延了大半生之后,才開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做一個遲到的旁聽生! ( 《 金色的馬鞍 》 代序 )。這是極為謙虛的自我審視之言。然而廣大蒙古族同胞和她家鄉(xiāng)的人們卻把席慕蓉看做是在故鄉(xiāng)這座課堂里的最值得驕傲的高材生!

  她的鄉(xiāng)愁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說是眾人的鄉(xiāng)愁,這使得她的詩和散文不僅在漢文讀者群中受到重視,譯成蒙古文之后也在蒙古文讀者中引起了強烈的震撼!安粌H是族人,就是讀到她近十年來作品的其他民族兄弟,也都驚嘆于她刻肌鏤心的歷史的審視目光和力透紙背的匠心的悲歌絕唱。” ( 哈達奇 · 剛 《 野馬灘——蒙古語漢譯文學(xué)選集 》 序言 )

  總之,席慕蓉的鄉(xiāng)愁歷經(jīng)了三個不同時期的演變,一方面固然可以說是創(chuàng)作者個人的追求與努力有以致之;但是,另一方面,也讓人不得不以為天地間另有更為深沉的柔情和更為執(zhí)著的意志藉著席慕蓉的一支筆來向我們展現(xiàn)真相。

  在此,我們期待她的新作,也祝福她的創(chuàng)作前程更為寬廣與光明。

  以上是我于二○○二年寫的評論文章,當(dāng)時將文章壓了一些日子 ( 這是本人多年來的習(xí)慣 ) 后再閱讀時又覺得還不夠深入與全面,所以雖然寄給席慕蓉了,但自己只發(fā)表了蒙古文譯文 ( 內(nèi)蒙古 《 花的原野 》 二○○二年第十二期 ),就再沒有發(fā)表漢文文稿。

  沒想到這么多年之后,席慕蓉竟然還保存著這篇拙作。并且,前不久還寄來她的新書書稿與一封信,信中要求我同意以這篇 《 席慕蓉的鄉(xiāng)愁 》 作為她新書的序言。

  此刻是二○一三年,離二○○二年已有十一年之久。而席慕蓉在一九八九年夏天,返鄉(xiāng)旅程的第一站、第一處落腳的蒙古家庭就在寒舍,所以,我們相識更已是超過兩個十一年了!

  在這長久的時間里,在蒙古高原之上,越來越多的蒙古家庭都清楚地認識到了席慕蓉對蒙古民族和蒙古土地的熱愛之情,我們這些蒙古人因此也非常敬愛她。如今能以拙文為她的新書作序,對我來說當(dāng)然是件很高興的事。

  可是,在答應(yīng)了她的同時,自己又深感不安,只怕我的所見或許太過膚淺,只好勉力為之。

  多方考慮之后,我決定保留二○○二年的原文不動,只針對她的新書書稿,再來續(xù)寫這篇序文,使其更趨完整。

  主要原因就在于她的新作 《 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 》 所談的內(nèi)容很豐富,涵蓋蒙古族及蒙古高原其他游牧民族歷史文化、自然環(huán)境等當(dāng)今仍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諸多問題。這些書信里探討的是至今仍有必要澄清的許多歷史真相以及游牧文化本質(zhì)的深層意義及思考。一般來說,這些問題都是學(xué)術(shù)著作中探討的內(nèi)容,都是學(xué)者們的研究對象。然而席慕蓉卻把這些枯燥的歷史文化話題從只有極少數(shù)學(xué)人閱讀的學(xué)術(shù)著作中解放出來,以散文語言和書信形式,以故事化、情緒化的敘述方式呈獻給讀者。深入淺出,又親切感人。

  我在前文中說過:“席慕蓉的鄉(xiāng)愁,經(jīng)歷了從模糊、抽象,發(fā)展到清晰、細膩,再發(fā)展到寬闊的演變過程。也可以說,經(jīng)歷了從個人的鄉(xiāng)愁發(fā)展到民族的和整個游牧文化的鄉(xiāng)愁的演變過程。這是一個作家思想境界和情感世界深化乃至神化的進程!爆F(xiàn)在我必須說,在 《 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 》 中席慕蓉的思想境界和情感世界更加深化乃至神化。

  席慕蓉從個人的悲喜擴展到對整個民族、整個蒙古高原游牧民族的文化發(fā)展與生態(tài)保護的執(zhí)著和焦慮。就像詩人自己所說:“最初那段年月,我只能是個嬰兒。我哭、我笑、我索求母親大地的擁抱,那種獲得接納、獲得認可的滿足感,就是我最大的安慰!薄暗,又過了幾年,我的好奇心開始茁長,單單只是‘認識家園’這樣的行為已經(jīng)不夠了,我開始從自己的小小鄉(xiāng)愁里走出,往周邊更大的范圍里去觀望去體會! ( 《 回音之地 ( 一 ) 》 )

  “從自己的小小鄉(xiāng)愁里走出,往周邊更大的范圍里去觀望去體會”,這一點在 《 闕特勤碑 》 里敘述得淋漓盡致。對于“闕特勤碑”,她在初中或高中時從歷史課本中見到過刻有漢字的黑白相片;二○○六年七月二十二日午后,在蒙古國前杭愛省鄂爾渾河流域和碩柴達木地方,真正見到了這座石碑,才知其漢字碑文只是背面,而正面刻的是古突厥文。二○○七年五月獲得耿世民先生 《 古代突厥文碑銘研究 》 一書,借著耿世民先生漢文翻譯讀懂了公元七三二年建立的闕特勤碑及其它古突厥文碑銘的真正內(nèi)容。在見到闕特勤碑的那一刻,席慕蓉用了許多驚嘆的字句來形容自己的感動:“好像渺小的我竟然置身在千年之前的歷史現(xiàn)場!薄拔艺媸鞘肿銦o措,興奮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薄霸谖倚睦,一直涌動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敬畏與親切混雜在一起的感覺。”“由于敬畏,使我保持適當(dāng)?shù)木嚯x,不敢輕慢地去觸摸石碑;由于親切,我又不舍地一直環(huán)繞著它,甚至到最后只是默默地停立觀望,停留了很久很久,就是不想離開!薄盀槭裁次視X得自己跟它很親?”

  “為什么我會覺得自己跟它很親”這個問題,席慕蓉等了一年之后,才有機會請教學(xué)者,得到以下的回答:“無論是血緣還是文化,突厥與蒙古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緊密,最少都有百分之八十以上!

  的確,就血緣而論,蒙古語族、突厥語族和滿通語族同屬阿爾泰語系,根據(jù)語言學(xué)家們的一種觀點,這同屬一個語系的民族應(yīng)該是同源。就文化淵源而論,蒙古文化與突厥文化更是一脈相承。關(guān)于古突厥文的起源,有的學(xué)者提出一些字母來自古代突厥人實用的tamgha符號 ( 即表示氏族或部族的印記或標志 ) 或表意符號。耿世民先生也認為這一點是可信的。其實那些表意符號從匈奴流傳到突厥、流傳到蒙古,成為他們部落、氏族的標志。由于是同屬一個語系,古突厥文碑銘中對于英雄人物的歌頌方式甚至很多用詞都與蒙古英雄史詩及 《 蒙古秘史 》等相似。就說用詞方面的相似性吧,例如可汗 ( hagan )、 天( tengri )、  人民 ( bodun )、  海 ( taluy )、  狩獵 ( aw )、  部或族 ( aymag )、  殺人石 ( balbal ) 等等,數(shù)不勝數(shù)。甚至一些諺語和慣用語都很一致,例如“使有頭的頓首臣服,有膝的屈膝投降”,這樣的句子在 《 蒙古秘史 》 中就有 ( tolugaitan-i b?觟huilgejutoigtan-i s?觟gudgeju )!熬幼≡跂|方日出方向的人民和居住在西方日落方向的人民”,這樣的語句在蒙古英雄史詩 《 江格爾 》 中常出現(xiàn)。

  但是,這些數(shù)據(jù)和史實,從來不會在一般高等教育的教科書和非專業(yè)的雜志中出現(xiàn)。席慕蓉因此在她的受教育過程里( 包括學(xué)校教育與社會教育 ) 完全無法知悉自己民族的悠久淵源與血脈傳承。

  在中學(xué)的教科書里牢牢記住的一張黑白圖片,到了立碑現(xiàn)場才知道這相片拍的只是闕特勤碑的背面。席慕蓉?zé)o限感慨地發(fā)現(xiàn):

  “這么多年,在我所接受的教育里,即使遠如一座一千兩百多年前的突厥碑,我所能知道的,也只是它的背面而已。教育系統(tǒng)里供應(yīng)給我的,只有經(jīng)過挑選后的背面”。

  因此,她也開始明白“在這些教科書里,不論是‘匈奴’‘突厥’‘回鶻’還是‘蒙古’,好像都是單獨和片段的存在。而其實,在真實世界里,亞洲北方的游牧民族也是代代相傳承,有著屬于自己的悠久綿延的血脈、語言、文化和歷史的”。

  但是,她并沒有為此而怨怪任何教育系統(tǒng),在這封信中,她寫下了自己深刻的領(lǐng)會:

  海日汗,能夠“明白”、能夠“知道”、能夠“分享”,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即使是如我這般的后知后覺,也不能說是太遲。

  你看,在我寫給你的這封信里,我不就把當(dāng)年記憶中的“背面”和此刻尋找到的“正面”,兩者疊合在一起了嗎?

  有意思的是,席慕蓉“從自己的小小鄉(xiāng)愁里走出來,往周邊更大的范圍里去觀望去體會”,然而她鄉(xiāng)愁情結(jié)的交匯點卻是她父母的故鄉(xiāng)——內(nèi)蒙古。在以二十多年的時間,往各個方向都去探尋過之后,她在這本書里又轉(zhuǎn)過身來,重新面對自己家族在此生長繁衍的山河大地,開始娓娓訴說起來。

  更有意思的是,在這本新書里,她預(yù)先設(shè)定了自己的訴說對象。是一個生長在內(nèi)蒙古的蒙古少年,她給這個孩子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海日汗”。

  “海日汗”這個蒙古語人名的本意為山神所居之高山、岳。因此,這種海日汗山自古被蒙古人所祭祀。蒙古人往往給男孩起“海日汗”這個名字,同時給女孩子也有起這個名字的。這里舉個典型例子:據(jù)蒙古國C.Dolma教授 《 達爾哈特部薩滿傳統(tǒng) 》 ( 蒙古國立大學(xué)出版社,  一九九二。  137-138頁 ) 一書記載,  蒙古國達爾哈特部將從事薩滿達三十五年以上的老薩滿尊稱為“海日汗”,在他們那里具有“海日汗”稱號的老薩滿共有九位,其中七位是男薩滿即boo,兩位是女薩滿即udugan。

  在席慕蓉這本書里的“海日汗”就是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蒙古族孩子們的代名詞。為什么專門給內(nèi)蒙古的蒙古族孩子們寫信呢?席慕蓉說,因為他們在逐漸丟失自己民族傳統(tǒng)的土地、文化、價值觀、母語,他們在迷失方向。這是“最讓我心懷疼痛的”,而“我的年齡比你大了幾十歲,因此多了幾十年慢慢反省的時光。同時,在最近的十幾年間,我又有機會多次在蒙古高原上行走,遇見了許多人許多事物,有了一些感觸和領(lǐng)會,就很想告訴你。這樣,也許,也許可以對你有些用處,讓你能在百萬、千萬,甚至萬萬的人群之中,安靜而又平和地尋找到真正的自己。”

  席慕蓉在電話中對我說,一個民族最最不能失去的,是對民族文化的認識與自信。而采用書信體的形式來寫作,使她更能暢所欲言。

  我也發(fā)現(xiàn),在這本新書中,為了年輕的海日汗,席慕蓉在題材的選擇上,也是頗費苦心的。雖然并沒有完全依照時間順序,而是以穿插的方式進行,但是遠如宇宙洪荒,近到最新的科學(xué)對DNA的檢測,都在她的關(guān)切范圍里。如 《 時與光 》 《 刻痕 》 《 泉眼 》  以及 《 兩則短訊 》 中的第二則等等,都可以從初民的古老符號、神話傳說以及考古的發(fā)現(xiàn)之中引申出蒙古高原的悠遠身世。

  而談及游牧文化歷史的則有 《 闕特勤碑 》 《 回音之地 》 《 京肯蘇力德 》 《 查干蘇力德 》 等篇,  一直延伸到 《 夏日塔拉 》 《 察哈爾部 》 《 一首歌的輾轉(zhuǎn)流傳 》 與 《 我的位置 》,從突厥碑銘寫到大蒙古帝國開國初期的英雄,寫到北元最后的敗亡,再寫到準噶爾汗國的命運;每一處歷史的轉(zhuǎn)折都如在眼前。

  關(guān)于 《 夏日塔拉 》,我在這里補充說幾句,席慕蓉引用堯熬爾作家鐵穆爾的話說“此處古稱錫拉偉古爾大草灘,也就是黃畏兀兒大草灘之意”。這種解釋有其文獻記載依據(jù),清代檔案天聰八年 ( 一六三四年 ) 十月二十七日條目記載:“汗 ( 指清太宗皇太極 ) 以太祖英明汗升遐后,八年征討克捷之事,為文以告太祖之靈。汗率諸貝勒大臣詣太祖靈前,跪讀祝文,焚楮錢。祝文云:甲戌年 ( 一六三四年 ) 十月二十七日,即位四孝子敢昭告于父汗日,……察哈爾汗親攜其余眾,避我西奔唐古特部落,未至其地,死于西喇衛(wèi)古爾部住所西喇之野地,其部執(zhí)政諸大臣,各率所部,盡來歸附。” ( 《 清初內(nèi)國史院滿文檔案譯編 》 上,天聰朝,崇德朝,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光明日報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第118頁 )其中說的“西喇衛(wèi)古爾”與“堯熬爾 ( yogur )”  “錫拉偉古爾”“黃畏兀兒”都是一個詞,即今大陸五十五個少數(shù)民族之一的裕固族,蒙古語稱xira yogur。蒙古文 《 阿勒坦汗傳 》 中寫做xirayigur。“西喇之野地”指的就是夏日塔拉。

  此外還有幾封信,談的是席慕蓉自己身邊的遭遇,以及成長過程中的種種反應(yīng),屬于比較個人的生活經(jīng)驗,但依然與整個民族的歷史與現(xiàn)況有著關(guān)聯(lián)。如以一首詩的形式呈現(xiàn)的 《 伊赫奧仁 》,  還有 《 我的困惑 》 《 疼痛的靈魂 》 《 嘎達梅林 》,  以及 《 回顧初心 》 《 生命的盛宴 》 等篇。

  至于 《 聆聽大地 》,則是一篇為游牧文化的合理性和科學(xué)性辯解的文章。

  到了第二十一封信 《 草原的價值 》,以及附錄中的 《 鄉(xiāng)關(guān)何處 》 之時,我們才終于領(lǐng)會出詩人的苦心與真意了。

  原來,雖然席慕蓉一開始就預(yù)設(shè)了這些書信的收受者是“海日汗”。是一個蒙古孩子,也可說是所有居住在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里的蒙古族少年的“代名詞”,但是,事實上這二十一封信也是寫給全世界的讀者的。

  在 《 鄉(xiāng)關(guān)何處 》 里,她點出:“關(guān)于‘遠離鄉(xiāng)關(guān)’與‘追尋母土’這兩個主題,是生命里最基本的主題,并無東方與西方之分!币虼耍梢耘c一個萍水相逢的波蘭猶太裔的瑞士女子交心,并且雖然并未再有更多聯(lián)系,卻堅信彼此將終生不忘!爸灰驗槲覀冊(jīng)一起面對過自己的命運,在那輛車上,在死海之濱”。

  由于這場真實而又難得的相遇,使得席慕蓉這大半生“遠離鄉(xiāng)關(guān)”與“追尋母土”的經(jīng)歷,就有了遠遠超乎一個個體本身的命運所能代表的意義了。

  而在 《 草原的價值 》 一文中,一如詩人所言:“草原本身,是屬于全人類的。是屬于整個地球生命體系里缺一不可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我們絕對不能坐視她在今日的急速消失而不去作任何一種方式的努力!”

  所以,一個微小的個人其實與整個世界的明日都有所牽系。

  “海日汗”,或許只是一個居住在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任何角落里的蒙古族少年,但是這個單獨的生命個體在今日必須面對的困境,如果任由它繼續(xù)擴大而不加以任何努力去制止、去改善的話,則也必將是這個世界上許許多多青少年在明日即刻會面臨的困境!

  居住在地球上的人類,不管是哪一個民族,也不管是哪一處草原、大地、森林或者湖泊,都是屬于一個禍福相連的生命共同體。

  在我二○○二年所寫的評論中,最后曾有這樣的期盼:“在此,我們期待她的新作,也祝福她的創(chuàng)作前程更為寬廣與光明。”

  今日展讀新書書稿,果真如我所期盼,眼界更為寬廣,心懷更為熱烈與光明,真是可喜可賀。

  自一九八九年以來,席慕蓉圍繞著蒙古高原這個主題所寫成的散文合集,早期有 《 我的家在高原上 》 ( 后改版易名為 《 追尋夢土 》,  中期有 《 蒙文課 》,  今日則有這本 《 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 》。這三本書,是席慕蓉送給原鄉(xiāng)蒙古最珍貴的禮物。

  至于我這篇前后相隔十一年的評論文章 《 席慕蓉的鄉(xiāng)愁 》,到此終于也算努力寫出了一篇“完整版”吧。不過心中很是惶恐,只好當(dāng)作是拋磚引玉之舉,還期盼方家多多指正了。

  本文作者為中央民族大學(xué)教授/蒙古學(xué)文獻大系總主編

  附錄

  鄉(xiāng)關(guān)何處

  那天早上,由于我剛好坐在車門口第一排的位置,所以,當(dāng)中途停車,把等候在路邊的一位女子接上巴士來的時候,我自然向窗邊挪過去,她就坐到我的旁邊來。

  先是匆匆頷首向我打個招呼,然后就直視前方,不再言語了。

  我卻不太習(xí)慣。好歹都是同車旅游。禮貌上試著交談一下,應(yīng)該比較自然些吧。

  想不到,我剛側(cè)過身去,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就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

  “我不是你們一團的,只是剛好有位波蘭詩人邀我來參加今天的活動而已。”

  面部沒什么表情,講話的速度很快,說完就又把頭轉(zhuǎn)回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

  我?guī)缀跏潜灰×。只好也轉(zhuǎn)過頭來面對右邊的車窗,笑臉一時還收不回去,心中卻有了怒意,莫明其妙,誰怕誰?你這西方人不想寒暄,我這東方人也不見得非要理你不可。

  是的,我們之間最初的分野,就在于此。從外表來分,只是西方與東方的差異而已。

  那是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我應(yīng)邀參加以色列的國際詩歌節(jié),這天是會后旅游,一車子的詩人從特拉維夫出發(fā),直奔死海而去。

  越走景色越顯荒涼,都是寸草不生的山丘,后座有些人在高聲談笑,我與她依舊互不干擾,保持沉默。

  走著走著,窗外是不斷下降的路面,路旁灰白的巖石層層堆棧,隊伍里有位導(dǎo)游,忽然出聲提醒我們,說前面就快要經(jīng)過那處發(fā)現(xiàn)了“死海經(jīng)卷”的洞穴了。

  大家都安靜了下來,屏息等待,再順著他的手勢往車子右邊的山上望去,果真遙遙看到,在山坡高處的巖石之下,似乎是有處略顯低矮的洞口。

  珍貴的經(jīng)卷就藏身于如此荒涼的山野之間嗎?

  我聽到鄰座的女子就在我身側(cè)輕聲吁嘆,想她也正和我一樣,還伸長著脖子往那已經(jīng)逐漸遠去的山坡上方眺望著吧。

  其實,這時候的我已經(jīng)不生她的氣了。近幾年,在旅途中遇到不少類型的怪人,有的人真的是不喜歡說話,像她這樣開門見山地先宣示了,也沒什么不好。

  我靜靜地繼續(xù)觀看窗外景色。不過,這些色彩灰白干澀的石頭山丘,實在不能稱之為“風(fēng)景”。不禁在心中自問,這就是離散了千年又千年的猶太人念念不忘的故土嗎?

  “我母親生前最后一次的旅行就是到以色列來的。”

  有聲音從我左側(cè)傳來,用的是英語,是在對著我說話嗎?

  轉(zhuǎn)過頭來,果然,是我的鄰座,她淺褐色的雙眸正對著我。

  還繼續(xù)說下去:

  “我母親在那次旅行所拍的最后一張相片,就是在死海附近拍的。”

  我心已經(jīng)變得非常柔軟,開始仔細地端詳起她來,是個三十多歲、裝扮樸素的女子,微胖的臉頰,一頭蓬松的棕色短發(fā),她還在繼續(xù)對我說話:

  “那張相片上的她是微笑著的,很愉快的樣子。所以,母親過世之后,我一直也想來看一看以色列,重走一次我母親走過的路!

  見我對她微笑,她略顯羞澀。但是,我相信自己凝視著她的目光一定鼓勵了她,所以,就再繼續(xù)說下去:

  “其實,我自己也覺得很奇怪。我們家雖然是波蘭的猶太人,但是,我生在瑞士,長在瑞士,對父母談話中的波蘭雖然也不是不感興趣,卻從來沒有想回波蘭去看一看的念頭。我念的是化工,現(xiàn)在也在學(xué)校教書,我在瑞士過得很好。我覺得父母的前半生好像只是一頁應(yīng)該早已經(jīng)翻過去的歷史一樣……”

  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一下,好像要想一想再如何解釋。然后,低垂了雙目,她說:

  “在我父親逝世之后,日子好像還可以像從前一樣過下去。但是,等到母親也過世之后,我就沒辦法了。有個什么東西一直在我心里搗亂,逼得我非采取行動不可。所以,我終于去了一次波蘭,去好好看了一次我父母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不一定是他們的家鄉(xiāng),而是那整個地方的感覺。好像非要這樣走一趟,才能重新回到瑞士,重新生活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明白這種感覺嗎?”

  語氣如此急切,想是心中貯存已久的思緒都在此刻爭先恐后地要找人傾訴吧?所以不得不抓住眼前這個東方女子作為對象,可是,又怕她不能了解自己的苦楚。畢竟,東方與西方,相隔那樣遙遠,除了地理上的、文化上的,應(yīng)該還有心理上很難跨越的距離吧?

  在當(dāng)時,我們兩個人誰也沒體會到,關(guān)于“遠離鄉(xiāng)關(guān)”以及“追尋母土”這兩個主題,是生命里最基本的主題,并無東方與西方之分。所以,我只是很自然地回答她:

  “我想,我應(yīng)該是可以明白的。”

  然后,我就用很簡短的幾句話,向她說明了自己的身世:與她相同之處,是我也是個生長在他方,遠離了族群的蒙古人,并且一直到中年之后,才見到了父母的故鄉(xiāng)。

  而與她不同之處,則是母親雖然早已過世,但在我還鄉(xiāng)之時,父親卻仍然健在,并且很高興有一個孩子終于可以與他分享關(guān)于蒙古高原的一切。今與昔,明與暗,所有的滄桑變幻,在整整九年的時光里,我們父女之間幾乎是無話不談,可是……

  可是,我告訴她:

  “去年冬天,父親走了之后,我才忽然發(fā)現(xiàn),有許多非常重要,甚至非常基本的問題,我都忘了問他。我怎么這么大意呢?如今的我,心中充滿了懊惱與悔恨,父親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了,我竟然沒有問過他一次,這么多年的遠離鄉(xiāng)關(guān),他是靠著什么樣的力量和勇氣才能熬過來的?”

  就在這個時候,心中累積的疼痛使我不得不流下淚來,坐在我身側(cè)的她,用著更急切的語氣向我說:

  “是。∈前!我也是后悔得很,怎么沒有想到去問一問我的母親,問一問她心里的感受?原本朝夕相處的親人,隨時都可以提問,可以得到回答,卻被我輕易地錯過了。現(xiàn)在的我,只能帶著她最后一次旅程的最后一張相片來到以色列,來到死海,猜想著母親在這里留下來的微笑,是不是她留給我的最后的一絲線索?”

  她的語音微顫,她的臉頰微紅,淺褐色透明的雙眸已貯滿淚水,凝視著我,而我只能輕輕點頭向她表示同意。

  兩個心中充滿悔恨的女兒,在這一刻里只能互相對望,默默無語。

  后座的導(dǎo)游忽然朗聲宣布,我們的右前方已經(jīng)可以觀看到死海了!

  于是,舉著小擴音器,這位導(dǎo)游盡責(zé)地向我們提供有關(guān)死海的種種信息和數(shù)字,車里的游客們也此起彼落地提問。車停之后,與我在這幾天會期里彼此談得來的兩位詩人過來邀我同行,紛亂中,我和這位女子只能互通姓名,再微笑著握了一下手就分開了。

  而在回程的車上,她的波蘭朋友又把她包圍起來,歡歡喜喜地又唱又笑,車抵終點,在人群中,我們也只能遙遙揮手,就算是道別了。

  本來也只是萍水相逢,這樣的道別也沒什么不可,當(dāng)時,我在心里是這樣想的。

  沒料到在第二天上午,在旅館門口,各國的詩人們正互道珍重,提著行李準備動身之時,她竟然匆匆地趕來了。

  依然是一頭蓬松的棕色短發(fā),依然是微紅的臉頰,她,安妮,這位我剛剛才認識的朋友有些靦腆地對我說:

  “我一定要再見你一面,要向你好好道別,更要向你道謝。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一直覺得我們之間的相遇對我有很深的意義。我想,你從幾千哩之外飛過來,難道就是為了在昨天的旅途中和我說那幾句話嗎?可是,也分明就是那幾句話讓我看清楚了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好像那困惑著自己多年的迷霧已經(jīng)散開了,你說,這不就是我要找的答案嗎?”

  我也被觸動了,不禁向前去擁抱她,向她道謝。她在我耳旁說:

  “是的,我對自己說,今天早上一定要找到你,好好地擁抱你,感謝你與我的相遇。”

  那是一九九九年的夏天。在擁抱的當(dāng)時,我們都認為這樣的友情會持續(xù)下去,所以還互相交換了地址?墒,在臺灣的九二一大地震之后,她曾來過一信殷殷詢問,我當(dāng)時沒馬上回答,隔了幾個月才寫信過去,卻始終沒有回音,我也就沒再試著寫第二封。

  現(xiàn)在,十幾年都過去了,她的地址始終都還在我收藏以色列之行的資料袋里,當(dāng)時怕自己以后或許會忘記,所以我在她手寫的地址下面,用中文加注了幾個字:“死海之濱的同車!

  有時在翻尋其他數(shù)據(jù)時偶爾瞥見,也想著哪天說不定再給她寫封信試試看。

  不過,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有點明白,互通音訊其實并不那么重要了。我相信,這友情還在持續(xù),只是并不是以平常的方式。

  我相信,在我們兩個人的記憶里,誰也不曾把誰忘記,只因為我們曾經(jīng)一起面對過自己的命運,在那輛車上,在死海之濱。

  慕蓉    寫于2013年春節(jié)過后

 

  后記

  前篇與后續(xù)

  那時候,風(fēng)依著草浪

  微微掀動了先祖?zhèn)?nbsp;   土地一般廣袤的記憶

  ——摘自陳克華詩《  寫給族人  》2004.3

  之一 海馬回

  詩人的詩句究竟來自何方?竟然洞見那命運最幽微之處。

  一九八九年八月下旬出發(fā),長途跋涉之后,終于抵達了此行的第一站,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盟南端的草原,也就是我父親的故鄉(xiāng)。

  初見原鄉(xiāng)的震撼,于我有如謎題,因此已經(jīng)書寫過好幾次。此刻再來重述,是因為有幸添了新知,多年的困惑應(yīng)該算是解開了。

  那天,我們的吉普車攀爬到海拔大約有一千多公尺的高度時,草原就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并且無邊無際地鋪展開來。

  車子向前疾馳,很快我就被草原整個環(huán)繞起來了,周圍的圓形大地宛如一片遼闊的海洋,起伏的丘陵像是海面上緩緩的波浪,在這終于抵達的興奮時刻,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錯愕感卻也同時出現(xiàn)了;我整個人從心魂的最深處到身體最表面的發(fā)根與肌膚都在同時傳過一陣戰(zhàn)栗,仿佛是生命自己正在發(fā)出激烈的回響,讓我在行駛的車中只會不斷驚呼:“我好像來過!我來過啊!”

  是的,明明應(yīng)該是此生初見,為什么卻如此熟悉如此親切?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識,那心底的痛楚與甘美,恍如是與魂牽夢系的故人重新相遇。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

  其實,我的經(jīng)驗還不止如此。

  一九八九年的夏天之后,我開始在原鄉(xiāng)各地不斷行走,每每在曠野深處,會遇見那些僥幸沒有受到污染與毀壞,平日難得一見的美景。在那個時候,我總是萬分貪婪地久久凝視,怎么也不舍得離開。覺得這些美景就是清澈的泉水,注入我等待已久瀕臨龜裂的靈魂,解我那焦灼的干渴。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

  時光飛逝,在這二十多年的行走中,我給自己找過許多種解釋,當(dāng)然,都只是以一種猜測的方式。就像我在 《 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 》 這本書中,  在 《 生命的盛宴 》 這封信里,我就問了一個問題:

  有沒有可能,在我們的身體里,有一處“近乎實質(zhì)與記憶之間的故鄉(xiāng)”在跟隨著我們存活?

  這本書出版的時間是二○一三年九月。沒想到,答案竟然很快就出現(xiàn)了!

  二○一四年十月六日,諾貝爾獎委員會公布了這一屆醫(yī)學(xué)獎,由三位主攻腦神經(jīng)科學(xué)的學(xué)者共同獲得,他們因為“發(fā)現(xiàn)構(gòu)成大腦定位系統(tǒng)的細胞”而獲此殊榮。他們分別是早在一九七一年就發(fā)現(xiàn)了海馬回中的位置細胞 ( Place  Cells ) 的約翰·歐基夫教授。以及曾在一九九五年前往歐基夫教授實驗室里做過博士后研究的一對夫妻,梅-布瑞特·穆瑟和她的夫婿愛德華·穆瑟,他們兩人在二○○五年發(fā)現(xiàn)了海馬回里的網(wǎng)格細胞 ( Grid  Cells )。

  我在此引用臺灣聯(lián)合報社在十月七日刊載的新聞資料,編譯馮克蕓的綜合報導(dǎo):“評審委員會說,三位科學(xué)家的發(fā)現(xiàn)解答了哲學(xué)家數(shù)百年來的疑惑,讓世人了解哪些特定的細胞共同運作,執(zhí)行復(fù)雜的認知工作,讓我們知道自己置身何處、找到方位、為下一次重回舊地儲存資訊!

  答案原來就在這里!

  我很早就知道并且記住了“海馬回”這個名字,因為這三個字又有畫面又飽含詩意。更因為當(dāng)年那位朋友很慎重地告訴我,它在大腦里主管記憶。

  現(xiàn)在又知道了它也掌管空間認知。

  多年的謎題應(yīng)該算是解開了。

  如果說人類的尾椎骨是演化過程中所留下的痕跡,以此可確認我們是從什么樣的動物逐漸演化而成的。那么,在我腦中的這個海馬回,想必也還留存著那在久遠的時光里,我的祖先們世代累積著的空間記憶。這些記憶如此古老,卻又如此堅持,因而使得我在一九八九年的那個夏天不得不面對了一場認知的震撼。

  第一次置身于草原之上,于我當(dāng)然是初見原鄉(xiāng),可是,大腦深處的海馬回卻堅持這是生命本身的重臨舊地。

  在這里,我不是要附會什么“前世今生”的說法,我沒有這種感悟。我的重點,反而是慶幸終于找到了在生理學(xué)上可以支持的證據(jù),證明我們一直錯認了“鄉(xiāng)愁”。

  是的,我們總以為鄉(xiāng)愁只是一種情緒,一種心理上的感性反應(yīng),其實不然。如今,終于有科學(xué)研究可以證明,或許,它與生理上的結(jié)構(gòu)牽連更深。

  果然,我是參與了一場連自己也不知曉的實驗。作為實驗品,我的入選資格,只是因為我的命運。一個自小出生在外地的蒙古人,遠離族群,要到了大半生的歲月都已過去之后,才得到了來一探原鄉(xiāng)的機會。這實驗本身沒有什么嚴格的規(guī)范,就像一粒小石頭,被隨意丟進大海里那樣,在浮沉之間,完全是憑著自己的身體發(fā)膚上直覺的反應(yīng),憑著心魂里那沒有料到的堅持,憑著自我不斷地反省與詰問,竟然讓我感知到了一些線索,讓這一場長期的實驗終于有了意義。

  當(dāng)然,若是沒有科學(xué)家的加持,一切仍然只能是個人的“臆測”而已。

  多么感謝這三位學(xué)者以及他們背后的研究團隊所付出的努力,讓我的臆測成真。原來,在我們的身體里面,真的有一處“近乎實質(zhì)與記憶之間的故鄉(xiāng)”在跟隨著我們存活。

  這生命深處的奧秘,如此古老,如此堅定,如此溫暖,如此美好。

  而超乎這一切之上,已經(jīng)有詩句在遠遠地等待著我了。一九八九年的那個夏天,當(dāng)我第一次站在父親的草原中央,“那時候, 風(fēng)依著草浪,微微掀動了先祖?zhèn)儯恋匾话銖V袤的記憶……”

  之二 輾轉(zhuǎn)的陳述

  一九九二年五月下旬,蒙藏委員會在臺北的政治大學(xué)校區(qū),舉行了一場“蒙古文化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在會中,哈勘楚倫教授以 《 蒙古馬與馬文化 》 為題,發(fā)表了一篇論文。

  在談到蒙古馬特別強烈的方向感,以及眷戀故土的優(yōu)異性向之時,他舉了一個真實的例子,讓我非常感動,會后不久就寫了一篇散文 《 胡馬依北風(fēng) 》。四年之后,又在一篇范圍比較大的散文里加進了這匹馬的故事作為其中的一段。

  現(xiàn)在,我想摘錄上面兩篇散文里的不同段落,重新組合成我今天要敘述的“前篇”:

  這則真“馬”真事,發(fā)生在六十年代中期的蒙古國 ( 那時還叫做 “蒙古人民共和國” )。當(dāng)時的政府送了幾匹馬給南方的友邦越南政府作為禮物。

  這幾匹馬是用專人專車護送到了目的地?墒,第二天早上,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一匹騸馬不見了,在附近搜尋了一陣也毫無所獲,只好向上級報告。幸好贈禮儀式已經(jīng)舉行完畢,也就沒有再深加追究了。

  半年之后,一匹又瘦又臟,蹄子上還帶著許多舊傷新痕的野馬,來到了烏蘭巴托城郊之外的牧場上。牧場主人一早起來,就看到了它在遠遠的草地上站著,心想這到底是誰家走失了的馬,在那里踟躕流連……

  想不到,靠近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匹馬竟然在對著他流淚,大滴大滴的熱淚不斷滾落下來。雖然是又瘦又臟,不過,一個蒙古牧馬人是絕對會認出自己的馬來的。

  驚詫激動的主人,在想明白了之后,更是忍不住抱著它放聲大哭了。

  想一想,這是多么令人心疼的馬兒!

  想一想,它要走過多遠的路?要經(jīng)過多少道關(guān)卡?不但要渡過長江,渡過黃河,還有那大大小小許多數(shù)不清的河道支流;不但要翻越一座又一座的高山峻嶺,還要在連綿起伏的丘陵間辨識方向;不但要經(jīng)過江南阡陌縱橫的水田,還要獨自跋涉荒寒的戈壁;還有,最最不可思議的是,它要如何躲過人類的好奇與貪欲?

  在它經(jīng)過的這條不知有幾千幾萬里的長路上,難道從來沒遇到過任何的村鎮(zhèn)和城市?難道從來沒有人攔阻或是捕捉過它嗎?

  不可思議!它是怎么走回來的?半年的時間里,在這條長路上,這匹馬受過多少磨難?它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驚喜稍定,主人開始大宴賓客,向眾人展示這剛從天涯歸來的游子。并且鄭重宣布,從此以后,這匹馬永遠不會離開家園,離開主人的身邊,再也不須工作,任何人都不可以騎乘它,更不可讓它受一丁點兒的委屈。

  據(jù)說,這匹馬又活了許多年,才在家鄉(xiāng)的草原上老病而逝,想它的靈魂一定能夠快樂地安息了吧。

  故事到了這里,算是有了個完美的結(jié)局?墒,不知道為什么,我反而會常常想起另外的那幾匹留在越南的馬兒來。在會后,我再去追問了哈勘楚倫教授,到底是什么在引導(dǎo)著蒙古馬往家鄉(xiāng)的方向走去?他回答我說: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總覺得應(yīng)該是一種北方的氣息從風(fēng)里帶過來的吧?”

  也許是這樣。

  就像古詩里的“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每個生命,都有他不同的選擇與不同的向往,有連他自己也無從解釋和抗拒的鄉(xiāng)愁。

  因此,我就會常常想起那幾匹羈留在越南的蒙古馬來,當(dāng)它們年復(fù)一年在冬季迎著北風(fēng)尋索著一種模糊的訊息時,心里會有怎樣的悵惘和悲傷呢?

  以上是我的“前篇”,從一九九二與一九九六兩個年份里的兩篇散文摘錄而成的。

  是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我從小喚他叔叔,向他問過很多問題的哈勘楚倫教授也已經(jīng)逝去?墒牵嗄昵暗哪且惶,他用“風(fēng)中帶來的氣息”作為回答時那微帶歉意的笑容好像還在我眼前。

  是的,生命的奧秘是難以解釋的。我想,他心中真正的回答應(yīng)該就是這個意思吧?

  今天的我,要寫的“后續(xù)”,也并非找到了答案,我只是在陳述事實而已。

  我是從一九九三年夏天就認識了恩和教授的,他是內(nèi)蒙古大學(xué)蒙古學(xué)學(xué)院的教授,這兩年,我常常有機會向他請益。

  去年 ( 二○一四 ) 秋天,我去呼和浩特的內(nèi)蒙古博物院演講,然后和兩位朋友一起去拜訪他。他給我們講述游牧文化的歷史以及他在草原生活里的親身感受,我們?nèi)齻聽得都入迷了。

  在這之間,他也談及蒙古馬的特殊稟賦,還舉了一個例子,他說:

  我是從一本書里讀到的。一九九八年出版的 《 蒙古的游牧人 》,作者是特木爾札布先生,他是蒙古國的畜牧學(xué)家,也是科學(xué)院的院士。

  在這本書里,他引用了蒙古國一位頗負盛名,有著“人民畫家”封號的藝術(shù)家,貢布蘇榮先生的回憶錄中的一段。

  貢布蘇榮在一九七一年,曾經(jīng)應(yīng)邀去越南參加了一次會議。那個時代,在共產(chǎn)國家里,常有為社會主義陣營的藝術(shù)家召開的例會,每次輪流在一個不同的國家舉行,那年是在越南。

  在會議之前,主辦單位邀請各國的代表先去一處海港城市散心。在這個城市的郊區(qū),藝術(shù)家們隨意徜徉在空曠的草地上,有的就聚在一起閑聊,好增進彼此的認識。

  遠遠看見一匹白馬在吃草,貢布蘇榮也沒特別在意。

  他和幾位藝術(shù)家聚成一個小群體,其中有從俄羅斯來的,由于通俄語的緣故,聊得還很熱鬧。

  但是,聊著聊著,有人就注意到了,那匹白馬忽然直直地朝向他們這群人走來,而且,目標似乎是對著貢布蘇榮。

  再近前一些的時候,貢布蘇榮也看清楚了,這是一匹蒙古馬。毛色雖說是白,卻已臟污,失去了光亮,馬身可說是骨瘦如柴。

  這樣的一匹馬正對著他落淚。

  盡管已經(jīng)有人過來攔阻,白馬還是努力邁步往前,想要靠近貢布蘇榮。畫家那天穿著一身筆挺的西服,打著領(lǐng)帶,是以鄭重的心情來參與盛會的。可是,這匹馬好像也是下定了決心,非要來見貢布蘇榮不可。它的力氣超乎尋常的大,眾人幾次攔阻都擋不住,終于給它走到貢布蘇榮面前的時候,白馬的眼淚和鼻涕都沾到畫家的衣服上了。

  不過,這時候的貢布蘇榮完全沒有在意,他的心中只有滿滿的疼惜,對眼前這匹傷心涕泣的蒙古馬,除了撫摸和輕拍它的頸背,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它才好。

  “你是怎么把我認出來的?你怎么知道,我是從蒙古來的人呢?”

  一九九五年,二十四年之后,貢布蘇榮在提筆寫這一段回憶之時,也是流著熱淚追想的。

  是多么令人疼惜的一匹好馬!

  那天,恩和教授關(guān)于這個例子的講述就到此為止。我急著向他說出多年前哈勘楚倫教授舉出的那一個例子,他告訴我,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里,蒙古國友援共產(chǎn)主義的越南,“贈馬”這樣的行動,應(yīng)該有過好幾次。

  所以,我并不能知道,這匹白馬,是否就是哈勘楚倫教授所說的那幾匹馬中的一匹?墒牵某霈F(xiàn),卻可以讓我們明白,當(dāng)年所有被送到越南,從此羈留在異鄉(xiāng)的每一匹蒙古馬兒的心情。

  從它身上,我們可以看見,一匹蒙古馬的大腦里,藏著多么深厚的感情與記憶,能把貢布蘇榮從人群之中辨認出來。

  而這匹白馬如此奮力地向貢布蘇榮靠近,是希望這個從故鄉(xiāng)來的人,或許能帶自己回家嗎?

  貢布蘇榮心中的疼痛與歉疚,想是因為他已完全明白了這匹馬的悲傷與冀望?墒,在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里,他是怎么也不可能把這匹馬帶回蒙古家鄉(xiāng)的。

  所以,這種疼痛與歉疚始終沉在心底,使他在多年之后也不得不拿起筆來寫下這一次的相遇。是的,他沒能把白馬帶回來,可是,他還是可以把這一匹以及其他許多匹流落在異鄉(xiāng)的蒙古馬的悲傷,傳回到他們的故鄉(xiāng)。

  從六十年代中期到今天,已是整整的五十年了,無論是那匹回到家的馬,還是那些回不了家的,都早已不在人間?墒,在蒙古高原上,它們的故事還一直在被眾人輾轉(zhuǎn)陳述,我想,轉(zhuǎn)述者的動機應(yīng)該只有一種吧,那就是對如此高貴和勇敢的生命懷著極深的疼惜。

  此刻,我也以同樣的心情和手中的這支筆,進入了這輾轉(zhuǎn)陳述者的行列,成為其中的一人了。

  之三 感謝

  《 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 》,初版于臺灣,是在二○一三年九月,由合作多年的圓神出版社以精裝本發(fā)行,F(xiàn)在很高興能由北京作家出版社出版簡體中文版本。

  在這里首先要感謝愿意為這本書寫序的賀希格陶克陶教授,我們相識是從一九八九年的夏天開始,這一路走來,他給我的啟發(fā)與引導(dǎo),是我衷心感激的。

  還要感謝許多位好朋友,他們有人是悠游于學(xué)術(shù)天地之間,有人則是深居曠野,但他們和賀希格陶克陶教授一樣,都是以無私的心,以寶貴的言教和身教在給我最好的教育。否則的話,以我這如此薄弱的文化基礎(chǔ),即使有再充沛的熱情與能量,在這條重回原鄉(xiāng)的長路上,想必也只能蹣跚前行。

  二○一四年九月,帶著圓神出版的這本書,我在呼和浩特求見義都合西格老師。九年不見,老師精神依舊健旺,記憶力更是超強,還記得上一次見面的許多細節(jié)。并且又送了我好幾本新編的書,要我回去慢慢研讀。

  我試著問他,我應(yīng)該往哪一個方向再寫下去比較好?他笑而不答。開始,我以為或許是老人家聽不清楚,就稍微提高了聲音再問一次,他依然對著我,笑而不答。

  忽然間,我好像明白這沉默所代表的含意了,不禁有點羞愧地也笑了起來。是的,是的,在創(chuàng)作上,只有自己心中的渴望才是那唯一的方向啊!

  果然,臨別之際,義都合西格老師送我出門,在我轉(zhuǎn)身向他鞠躬致意的時候,站在家門前,他微笑著對我說了這句話:

  “把心拿出來寫就對了!

  謝謝老師,我會謹記著這句話。尤其是在面對這經(jīng)過大半生的等待,得來何其不易的原鄉(xiāng)之時。

  謝謝上天的厚賜,謝謝這么多位朋友給我的愛護與開導(dǎo),讓我能重新尋回一處無窮無盡的空間,在原鄉(xiāng)大地上,讓我可以把長久被囚禁著的渴望一一釋放。

  真誠面對這些渴望,將是我唯一的方向,也唯有如此,我才能得到我那真實而又完整的原鄉(xiāng)。

  慕蓉寫于2015年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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