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新書快遞 >> 《尋找大師》
作者簡介:
卞毓方,1944年生于江蘇射陽。先后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和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新聞系,曾為人民日報高級記者、北京大學客座教授。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涉足散文,而后擴展至傳記,他的作品或如天馬行空、大氣游虹,或如清風出袖、明月入懷,頗受讀者喜愛。書法熔鑄魏晉,風神瀟灑,骨力開張,為當代著名的學者型書法家。2013年,故鄉(xiāng)為其建立“卞毓方文學館”。他自己定位:這個文學,只能是大文學。
出版的作品有《季羨林:清華其神,北大其魂》、《天意從來高難問——晚年季羨林》、《季羨林畫傳》、《千手拂云 千眼觀虹——季羨林、錢學森、陳省身、侯仁之、楊絳、黃萬里的人生比較》《金石為開——金岳霖的藝術(shù)人生和歐陽中石的人生藝術(shù)》。
內(nèi)容介紹:
尋找,是一種過程。找的本身,往往比結(jié)論更有意義。為什么要尋找大師呢,作者說因為“大師是一種社會坐標,天地元氣。對一個以文化復(fù)興為重任的社會來說,大師的存在,不是可有可無,而是至關(guān)緊要,不可或缺”。
作者在尋找大師的過程中,選出了一些人物,他們是饒宗頤、南懷瑾、吳冠中、周汝昌、朱季海、姚奠中、張頷、林鵬、湯一介、歐陽中石、沈鵬、吳敬璉、厲以寧、李澤厚、余英時、木心、茅于軾、錢理群、王蒙、賈平凹、 韓少功、莫言、張煒、陳丹青、崔如琢、于志學、劉大為、黃永玉、楊延文、李自健、劉亞明、韓美林、范曾、余秋雨、張旭光、孫曉云、卞祖善、張維迎、吳為山、李敖。他們大多學有專長,影響不小。這些大家們有些國學根基深厚,儒佛化通,有些詩書畫藝集一身,最重要的是,卞毓方通過他們傳奇的學術(shù)人生,書寫了名家大師的風骨人生。經(jīng)過三年的采訪、梳理、寫作,作者回想在眾多的大家、大師中行走,他感受最深的,就是他們精神上的陽光、空氣和水。
圖書目錄:
序:淵淵其淵,浩浩其天
饒宗頤:一個人改變了一座島的風水
遐齡出任西泠印社社長
亂世如何脫穎而出
“五十年內(nèi)無此公”
在敦煌為饒宗頤祝壽
附記:
沙漠與綠洲
金庸、余光中、王鼎鈞
南懷瑾:使的是一副鼓槌,敲的是面老鼓
奇特經(jīng)歷造就奇特人物
我讀南懷瑾
吳冠中:懔懔絕唱
名動江湖,爭議蜂起
歷史深處的凝眸
人運,畫運
活在作品里
附錄:
吳冠中雷人語錄
九秋天地入吟魂
品畫
特約嘉賓柯文輝:
美容院最多的地方?jīng)]有美女
“大器免成”
周汝昌:大師尾巴的尾巴
朱季海:只知崇古,不善處今
附記:大師漸行漸遠
山右三賢
姚奠中:百年老樗,半世曲園
張頷:“誰說山西無人,難道我不是人嗎?”
林鵬:“胡說八道老來瘋”
附錄:
馮其庸的南北西東
并非題外的題外話
湯一介:諱言自己是哲學家
湯一介的三段往事
湯一介三看
歐陽中石:乘數(shù)與被乘數(shù)
“不務(wù)正業(yè),無家可歸”
在電話線的那頭
沈鵬:“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
人比梅花瘦
吳敬璉:極端“入世”構(gòu)成了“出世”
助手筆下的吳敬璉
女兒筆下的吳敬璉
作家筆下的吳敬璉
“中國經(jīng)濟界的良心”
厲以寧:天地不為一格而拘
厲以寧、吳敬璉一瞥
詩言志
聽厲以寧講故事
藍旗營拜訪厲以寧
附錄:在厲以寧家作客
李澤厚:“西學為體,中學為用”
八十年代的青年偶像
近距離聆聽李澤厚
一冊《告別革命》,也讓世人告別李澤厚
細節(jié)決定人生
再訪李澤厚
遙遠而又切近的回聲
域外視角
余英時:“不懂英法德,不談文史哲”
木心:“山洞智者”
附記:大師的后人與異邦
特別觀照
茅于軾:江流有聲,斷岸千尺
錢理群:相忘于江湖
特約嘉賓諾貝爾:
唯一愿望:不要被人活埋。最大罪過:
不向財神頂禮膜拜。
遠離文壇,冷眼一瞥
王蒙的造化
賈平凹的土、渾、厚、慧
在?谧x韓少功
莫言的自嘲與自慰
黃山邂逅張煒
“每條狗都有自己的時間段”
畫壇:當代無大師
個案分析:
陳丹青、崔如琢、于志學
劉大為:將軍趕路,莫攆小兔
黃永玉:小才發(fā)揮到極致
吳冠中之徒,楊延文的幸與不幸
附錄:奉天承露
李自。赫谘葑?yōu)橐粋符號
草根劉亞明及其大師視角
韓美林:旁門正道,雕蟲大技
工作證上貼的是貓頭鷹
“絕不入伙”
范曾:以過于入世之功利,豈能畫好高蹈遠引之古人?
余秋雨: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為何就“等不到了”?
誰的一生不是借?
書壇后起之秀
張旭光:忘不掉的,多半是不同凡響
孫曉云:變句號為問號,再還原成句號
卞祖善:如歌的行板
經(jīng)濟學家之外的張維迎
與張維迎去陜北
與張維迎去晉南
吳為山:可貴者膽,所要者魂
“可以囑托藝術(shù)之將來”
靈之所鐘,秀之所毓
李敖:老而不死是為賊
臺北訪李敖
千山獨行
附錄:
管窺李政道
愛因斯坦的腦瓜并不太笨
跋:陽光、空氣、水
精彩內(nèi)容節(jié)選(5000字左右):
饒宗頤——
一個人改變了一座島的風水
2010年春天,經(jīng)過一段忙碌的案頭準備,決定拿饒宗頤(1917年8月9日——)開筆。
理由絕對充分:一、他是當之無愧的國學泰斗,一代宗師;二、在健在的大師級人物中,在我2010年春天的視野里,數(shù)他年齒最長,德高望重。
人物敲定,接下來是如何采訪。對我來說,這是一道難題。因為他老人家生活在香港,雖然“九七香港回歸”,對我等百姓來說,還是遠在天邊,要去,得辦特區(qū)手續(xù),這一“特”,就設(shè)置了門檻,我生平最怕高門檻,就像從前的深圳特區(qū)通行許可,能不辦就不辦,不讓去就拉倒。再說,就算硬著頭皮辦好了赴港手續(xù),人也飛到那邊,我又不認識他,偌大香港,你到哪兒去敲門?
“請人介紹呀!”——你說得對。自從確定讓饒公打頭陣,那個春天,我一直為此而努力,找了多位與饒公有聯(lián)系的人,人家怎么回答?嗨,不是說“饒先生年紀太大了,深居簡出,基本不會客”,就是說“你這個選題,等于拍馬屁,饒先生不會感興趣”,或者說“他有時來內(nèi)地,你要注意他的行蹤”。
謝天謝地,事情正是按后一句話發(fā)展。說的是2010年7月11日,季羨林先生逝世一周年,我前往河北省易縣華龍皇家陵園,參加老人部分骨灰的安葬儀式。在那兒,幸遇青年雕塑家紀峰,他是季先生銅像的創(chuàng)作者,季老生前跟我談過此事,對他頗為高看。紀峰告訴我,他也為饒宗頤塑了像;下月8號,饒先生將在敦煌過九十五歲生日(此是按虛歲計算,饒公的年齡有時比虛歲還要超出一歲——筆者),到時,他會飛去祝壽。我立刻抓住這線索,請紀先生幫忙聯(lián)絡(luò),加入由饒公家人以及弟子親朋組成的祝壽團。
事情就這么敲定了。于是,2010年8月7日,我坐上了從北京飛往敦煌的班機。從意外里鉆出驚喜,饒先生乘的也是這架班機,只是他在頭等艙,我在經(jīng)濟艙。此時此刻,始信老人家到敦煌不是傳說(之前一直忐忐忑忑)。
第二天傍晚,在給饒先生祝壽的現(xiàn)場,我如愿以償見到了老人家。所謂如愿以償,包括握手、照相、講話。人潮洶涌,眾星捧月,我只來得及向老壽星說上一句:
“我是季羨林的學生,從北京來看您!
饒先生握了握我的手,吐出一個詞“哦——”。
事后,當我在京城某高校,向部分愛好文學的學生回憶起這段故事。
“您就說了一句?”座中有人問。
“就一句!
“饒先生就答了一聲‘哦——’”?
“就一聲‘哦——’”。
“您是怎么去的?”
“我說了,坐飛機啊!
“不,我是問您飛機票能報銷嗎?”
“我是自動跑去的,饒先生沒有請我,也沒有誰派我,那機票我還存留著,你是想給我報銷嗎?”
滿座都笑了。
看得出,學子們很難理解,千里迢迢地飛去,花費大把大把的鈔票,見了面,就握一個手,說一句話,對方也就答了一聲“哦——”,這叫“尋找大師”嗎?這見面跟不見面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哈哈,區(qū)別大了去了。見之前,饒先生離我很遠很遠,仿佛在另一個世界;見之后,饒先生就變得近在咫尺,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一念心馳,于抬頭、轉(zhuǎn)身之際,準能感受到他灼熱的呼吸,看到他矜持的微笑。
遐齡出任西泠印社社長
這不是天方夜譚!2011年12月16日,在香港潮州會館,九十六歲的饒宗頤接過杭州西泠印社的聘書,慨然出任第七任社長。
訊息飛傳,引發(fā)一波又一波的驚訝、猜測,在媒體,在網(wǎng)絡(luò),在街談巷議。你瞧!你瞧!這不是作秀嘛!一個老人家,九十大幾奔一百了,路不能跑,會不能開,事不能理,請他當什么掌門?讓人笑話,咱這么大的內(nèi)地,就找不出一個比他更合適的人選?
唉!不怕你笑話,就怕你笑不出來。咱這內(nèi)地,人是十三億,投鞭斷流,噓氣蔽日,然而,撥拉來,撥拉去,硬是挑不出一個適合的大師哩。
關(guān)鍵,在于人家這個社長的“段位”。
西泠印社,創(chuàng)立于1904年。百年老字號,總共誕生過六位社長:吳昌碩、馬衡、張宗祥、沙孟海、趙樸初,以及啟功。一個個,都是貨真價實的大師級人物。這就像跳高場上的橫桿,一格一格往上提。提到啟功這一檔,已經(jīng)是:危乎高哉!西泠掌門之位,望之儼然屹云端!
啟功仙逝,在2005年。留下一個世紀難題:誰來接手新掌門?理事、會員咸集,關(guān)起門來討論,候選人列了一長串,有社內(nèi)的,也有社外的,斟酌來,斟酌去,都各有所長,但又都覺美中不足。西泠遴選掌門有自己的共識,這就是沙孟海、趙樸初、啟功樹立的標桿:藝術(shù)大師、學術(shù)泰斗、社會名流。大千世界,蕓蕓眾生,成為藝術(shù)大師已屬相當不易,兼為學術(shù)泰斗更是難上加難,倘要再加上社會名流,簡直百年難遇。難遇也得遇,暫時沒有就等。老話說“國不可一日無君”,西泠印社,大小也是一個“國”吧,掌門人,好歹也是一個“君”吧,西泠人不按老話出牌,他們信奉“寧缺毋濫”, “寧可虛位以待人,不可以人而濫位!焙迷谖縻鲇∩缫呀(jīng)習慣了等,回顧歷史,掌門空缺的時間累計長達六十年。
等待中,饒宗頤逐步進入視線。
饒宗頤是大師嗎?當然。國學泰斗,一代通儒,已有定評。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學界流行“北錢南饒”之說,“北錢”,指北京的錢鍾書,“南饒”,即香港的饒宗頤。眾所周知,“北錢”之錢鍾書眼高于頂,論人甚苛,當代學者鮮有得到他的殊評,然而,他對饒宗頤卻青眼有加,一言華袞,曾對人(似為傅璇琮)說,饒氏乃“曠世奇才”。1998年12月19日,錢鍾書駕鶴西去,北國大師出現(xiàn)空缺,未久,改由季羨林遞補,遂成“北季南饒”之勢。季羨林與饒宗頤學有互通,惺惺相惜,嘗說:“饒宗頤先生是著名的歷史學家、考古學家、文學家、經(jīng)學家,又擅長書法、繪畫,在臺灣、香港,以及英、法、日、美等國家,有極高的聲譽和廣泛的影響!彼說:“近年來,國內(nèi)出現(xiàn)各色各樣的大師,而我季羨林心目中的大師就是饒宗頤!2009年7月11日,“北季”亦翩然辭世,留下的空當迄今無人占據(jù)。饒宗頤成了無比!真?zhèn)是獨步天下,舍我其誰?
那么,面對獨步天下的“南饒”,為什么不早早把他圈定?
這是因為,拿西泠掌門的標桿衡量,饒先生藝術(shù)與學術(shù)造詣有余,社會知名度尚嫌不足。
到了近幾年,情形為之大變。在饒宗頤本人,他頻繁出鏡,四處舉行詩書畫展,香江一叟,越老越有活力。在外部社會,則明顯有一股合力,把他推向前臺。這是文化心理的需要,更是國家心理的需要,用流行的話來講,是文化領(lǐng)域的一種潛規(guī)則。譬如:
2010年8月6日,即在饒宗頤赴敦煌過生日的前一天,國務(wù)院總理溫家寶在京城予以親切會見,祝他九十五歲生日快樂、身體健康。
2011年7月,經(jīng)國際天文聯(lián)盟批準,紫金山天文臺將早在1978年10月30日發(fā)現(xiàn)的一顆小行星,命名為“饒宗頤星”。
2011年8月18日,國務(wù)院副總理李克強借參加香港大學百周年校慶典禮之機,特意看望饒宗頤。
2011年10月19日,香港舉行“饒宗頤星”命名儀式和慶賀酒會,特首曾蔭權(quán)蒞臨現(xiàn)場,向饒宗頤表示熱烈祝賀。
饒宗頤之晚成,屬于實至名歸;國家出面抬舉,屬于錦上添花。“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至此,饒宗頤完成了由藝術(shù)大師、學術(shù)泰斗向社會名流的邁進,當選西泠掌門堪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這是西泠人和饒宗頤共同創(chuàng)造的佳話,是香江浪溝通了西湖的水。
亂世如何脫穎而出
饒宗頤生于1917,這個年份值得考究。一般來說,他要是早生幾十年,可以像章太炎(1869)、王國維(1877)、陳寅恪(1890)、胡適(1891),成為一代學術(shù)大家;即使早生六七年,也可以像錢鍾書(1910)、季羨林(1911)、陳省身(1911)、錢學森(1911),趕上一個學術(shù)大家的尾聲;偏偏到了他這個年份——當然,這是事后回顧——基本上是“亂世英雄”(包括革命家)的投胎季,而非學術(shù)大家的溫床。那么,饒宗頤是怎樣亂中取勝,巍然成為一代學術(shù)宗師的呢?
這里有“地利”:他祖籍潮州,向稱“昌黎(韓愈)舊治”、“嶺海名邦”。這里有家學淵源:其祖為潮郡望族,其父為晚清碩儒,饒宗頤幼承庭訓(xùn),從小就在傳統(tǒng)文化中浸淫,飽受濡染,乃至“詩、書、畫”都融入骨髓,化為“生命的自然流露”。這里還有獨特的天賦、氣質(zhì):試看他十六歲時作的《詠曇花詩》一首,詩云:
異域有奇卉,托茲園池旁。
夜來孤月明,吐蕊白如霜。
香氣生寒水,吐影含虛光。
如何一夕凋,殂謝滋可傷。
豈伊冰玉質(zhì),無意狎群芳。
遂爾離塵垢,冥然迫大蒼。
大蒼安何窮,天道渺無極。
哀榮理則常,幻化終難測。
千載未足珍,轉(zhuǎn)瞬詎為迫。
達人解其會,葆此恒安息。
濁醪且自陶,聊以詠今夕。
這里還有可遇不可求的“人緣”:1938年,抗戰(zhàn)烽起,饒宗頤隨任職的中山大學內(nèi)遷云南,他取的是海路,不料行至香港,大病一場,萬般無奈,只得止步就醫(yī)。山窮水盡處卻見柳暗花明,正是在香江,饒宗頤幸遇商務(wù)印書館前任總經(jīng)理王云五,以及大學者葉恭綽,前者請他協(xié)助編纂《中山大辭典》,后者請他協(xié)助編定《全清詞鈔》,這兩項工作,令他眼界大開而又茅塞頓開,受益無窮,遂滯留港島不走——由是改變了他的人生走向。饒宗頤晚年回憶:“如果我當年去了云南,就沒有今天了。可怪的是我這一生只害過這一次大病。”又說:“我是在一個關(guān)鍵時刻,也是老天有眼,生了這場病,得到了這個機會。這說明學問之事,也是有些機緣的,師友都是機緣!薄炀壏,事情就有這么巧,而巧到鬼使神差,當事人越想越奇,奇中又隱含著“萬一”、“假如”等后怕,也就成了常人津津樂道的命運。
比緣分更重要的,是高邁堅挺的人格:仍以他本人的作品為例,1939年,在香港,他有《斗室賦》一篇,略窺他的冰雪操守,詞曰——
……懷瑾瑜而履信兮,服儒服于終身。覬中興之目睹兮,又何怨乎逋播之民!恢χ希哺赴操。自得之場,足盤桓兮。獨守徑仄,尚前賢兮。紉彼秋蘭,斯獨全兮。
1944年,在抗戰(zhàn)中的廣西蒙山,他吟成《囚城賦》,展現(xiàn)了他誓抗日寇、寧死不屈的民族大義,詞曰——
……吁嗟乎,日月可以韜晦兮,蒼穹可以頹圮。肝腦可以涂地兮,金鐵可以銷毀。惟天地之徑氣兮,歷鴻蒙而終始。踽踽獨行兮,孰得而陵夷之。鼓之以雷霆兮,震萬類而齊之。予獨立而縹緲兮,愿守此以終古。從鄒子于黍谷兮,待吹暖乎荒土。聽鳴笛之憤怒兮,知此志之不可以侮。倘天漏之可補兮,又何幽昧之足懼也!
內(nèi)在氣質(zhì)初露崢嶸,外部條件呢?1949年——這是所有炎黃子孫命運的分水嶺——饒宗頤賡續(xù)前緣,移居香港。就他的角度而言,始于江山易幟,無奈出走,繼而柳暗花明,小島逢春,終于得其所哉,大器晚成。香港是國際都市,也是自由港,他出經(jīng)入史,從容不迫,擁歐攬美,自如自在,陳寅恪、吳宓們永遠失去的,錢鍾書、季羨林們長期短缺的——學術(shù)自由,以及時空、信息與寧靜-—他得以盡情揮霍享受。歷經(jīng)半個世紀的學?喽桑K于“業(yè)精六藝、才備九能”,成為“國際矚目的漢學泰斗”、“整個亞洲文化的驕傲”。
筆者的分析,你可能不以為然。那么請換一個角度看:1917年出生的嬰兒,當以百萬甚至千萬計,歷經(jīng)九十余年的大浪淘沙,如今,論學術(shù)成就、學術(shù)地位、學術(shù)名望,有幾人能與饒宗頤并列?
筆者查來查去,活著的,只有一個建筑設(shè)計大師貝聿銘。此公為蘇州望族之后,生于羊城,其父貝祖貽曾任中華民國中央銀行總裁,也是中國銀行創(chuàng)始人之一。有這樣的大背景,又加上——你猜是什么?——他十七歲就離鄉(xiāng)去國,負笈美利堅,這才得以天從人愿、“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啊!
有識者把饒宗頤與王國維、陳寅恪并論,認為他們在壁立千仞的人格、廣博精深的學問,以及開拓性、獨創(chuàng)性上有共同之處,除此而外,饒宗頤還更勝一籌,他擅長書法、繪畫,精于古琴,倘若和前人類比,應(yīng)該是更接近于宋代的蘇東坡。
且慢,倘若硬要拿王國維、陳寅恪相比,筆者認為,饒宗頤的可貴之處,是他身處于孤懸海外的英屬殖民地,做的卻是昔日清華國學院才應(yīng)該產(chǎn)生的學問——這才是令人刮目相看的!
綜觀饒宗頤的學術(shù)歷程,他的最大特色,體現(xiàn)在對政治功利的自覺超越,以及對流俗的自覺超拔。譬如對政治,饒宗頤一向敬而遠之,他有個熟人,是個通才,喜歡游走在政治與學術(shù)之間!昂芏嗳硕甲哌@條路!别堊陬U說,“這樣有好處,容易創(chuàng)造條件。一邊有了條件,一邊做事情。只有我不走這條路,始終不粘政治!庇制┤鐚ψ浒宓剩芏嗳硕际懿涣,他卻心甘情愿,心無旁騖。饒宗頤剖析說:“淡泊是一個人的性格,我不喜歡太熱鬧,一熱鬧就不能冷靜,不能冷靜就不能看問題,不能解決、研究問題。因為一熱鬧,時間、精神就都向外發(fā)泄掉了! 他崇尚的是“空山多積雪,獨立君始悟”。他抱定的是“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參見趙松元《論饒宗頤的生命精神》)
2009年7月,當《羊城晚報》記者問及九十四歲的饒老養(yǎng)生之道,他回答說:“坐在葫蘆里!北娙艘活^霧水,莫解其意,他笑著解釋:“是元代詩人的一句話:‘天地小于瓜’!
“元代詩人”是指楊維楨,“天地小于瓜”語出他的一首詩:“溪頭流水泛胡麻,曾折瓊林第一華,欲識道人藏密處,一壺天地小于瓜!
全身心沉浸出的學問,是世界上最美最香的花朵。
《羊城晚報》那篇報道的結(jié)尾說:“饒老現(xiàn)在甚少出門,甚少應(yīng)酬。每天清晨四五點醒來,寫字、看書、做研究,然后再回去睡個‘回籠覺’。中午在女兒的陪伴下到附近的一個潮汕餐廳用餐,下午要么休息,要么繼續(xù)看書,晚上很早就睡覺了。陽臺外是香港有名的跑馬場,一周兩次的賽馬,他常常斜靠在躺椅上觀看,權(quán)當一出休閑節(jié)目。”
很好!很好!他到老依舊擁有相當?shù)淖杂桑幌裎沂煜さ摹氨奔尽薄玖w林,晚年只能乖乖地呆在醫(yī)院里,接受國家一級的特殊呵護。
推薦語:
報告文學作家楊守松——大師是水到渠成,大師是眾望所歸,大師是千秋萬代!大師不是自封的,大師也不是權(quán)力和金錢所能決定的。大師是天才和時代的結(jié)合,大師是亂世梟雄輩出時的冷眼冷心冷板凳!
作家金鑫——在這幅群星璀璨的大家圖中,卞毓方以“散文體+新聞體+思辨體”的獨特筆觸,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個鮮亮澄明、吉光片羽的大家形象。如《一個人改變了一座島的風水》的饒宗頤,《使的是一副鼓槌,敲的是面老鼓》的南懷瑾,《懔懔絕唱》的吳冠中,《大師尾巴的尾巴》的周汝昌……這些大師們一生傳奇,國學根基深厚,儒佛化通,最重要的是,卞毓方通過他們傳奇的學術(shù)人生,書寫了名家大師的風骨人生。
作家孫宜才—— 也正是在與眾位大家的對話與交流中,在電火石光的閃耀中,使作者的文化使命感與憂患意識宣泄無遺。這是一個當代知識分子的獨立思考,這又是一群當代文化精英的獨立思考。
《濟南時報》副總編輯逄金一—— 不可謂不語出驚人,不可謂不擲地有聲!作者譬如教官,手把戒尺,評判天下。作者又如諸葛亮,手把羽扇,從容點將。最終,此書以不從流、不媚俗之態(tài),以中立之姿,以獨特的個人視角,以如山之高度與極大的概括力,鮮活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序——
淵淵其淵,浩浩其天
《尋找大師》中的人物,起先是嚴格按照年齡大小出場,當我依次寫好饒宗頤、南懷瑾、吳冠中,忽然心神恍惚,投筆彷徨——停!現(xiàn)代科技引發(fā)語言錯位,哪兒來的筆?我像絕大多數(shù)作家一樣,使用的是電腦,不是寫,是以十指擊鍵——又停!“擊”這字眼太陰狠,令人想起擊破、擊毀、擊斃,以及什么什么的斗爭。那么,改為敲?敲鍵,也不夠文明哈,敲除了與擊聯(lián)盟,組成敲擊,還有敲詐、敲邊鼓、敲門磚、敲骨吸髓等義,哪一樣,都不適合擱在電腦身上。更有人說打電腦,呀呀呸!虧他說得出口,簡直野蠻透頂,令人發(fā)指。須知,電腦是筆和紙的延伸,是人的大腦的外化,怎么著,也得用“輕攏慢捻抹復(fù)挑”的彈,像王維的“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孟郊的“彈琴不成曲,始覺知音傾”;或者用深情款款的撫,像王粲的“獨夜不能寐,攝衣起撫琴”,李白的“功業(yè)若夢里,撫琴發(fā)長嗟”。
彈電腦之鍵也好,撫電腦之鍵也罷,繞了一圈,我還得回到用筆,否則便無從說寫。投筆彷徨,彷徨什么呢?我想到寫序。序這品種,一般是等到書稿就緒后再添加,相當于大廈的門面裝潢,而我顯然等不及了,我需要有一篇序,就像大廈需要一張圖紙。
《圣經(jīng)》描述,創(chuàng)世之初,上帝說要有光,于是這世界就有了光。在《尋找大師》這本書里,我就是上帝,我說要有序,于是在2011年歲首,就有了一篇破繭而出的長序:《永不絕望,才有希望——答楊清汀問》。
問:你是什么時候著手寫這本書的?
答:去年春天。在那之前,我完成了兩本書,一本是《千手拂云,千眼觀虹——季羨林、錢學森、陳省身、侯仁之、楊絳、黃萬里的人生比較》,一本是《金石為開——金岳霖的人生藝術(shù)和歐陽中石的藝術(shù)人生》,展望今后的寫作,自自然然就想到了《尋找大師》。
問:可以說是一種思維慣性?
答:是的,我的職業(yè)是記者,慣于寫人。1995年正式動筆寫散文,也是以人物為主。大致說來,我所寫過的人物,包括馬 克思、愛因斯坦、毛澤東、陳獨秀、蔡元培、魯迅、胡適、馬寅初、胡耀邦、項南、李敖、錢鍾書,以及蔡倫、文天祥、哥倫布、麥哲倫、鄭成功、張謇,等等等等。當然,都是些大人物,有人因此批評我,說我一味好大,我不知道錯在哪里,大概因為我渺小,渺小的人喜歡仰望,喜歡攀高,喜歡扒在高堂大廈的窗戶外偷窺,這是人之本性、本能。
問:我讀過你的《長歌當嘯》與《千山獨行》。你筆下的人物,從時空上講,囊括古今中外,從領(lǐng)域上講,橫跨政治、哲學、文學、經(jīng)濟,還有科技。這本《尋找大師》呢,你的對象如何界定,出場順序又是如何安排?
答:人物限定為當代,至少在我動筆時,他們還活著;范圍限定為全球的華人、華裔;領(lǐng)域限定在社會科學和文學藝術(shù),偶爾觸及科技界;書的體例,我想到了一個笨辦法,以出生年月先后排序,以十歲為一代劃分章節(jié),這么做,談不上什么大道理、硬道理,純粹為了寫作和閱讀方便。寫著寫著,我預(yù)感到會有麻煩,所以又設(shè)計了變奏,比如照顧采訪先后,以及特殊話題等等。
問:這個題材,你已搞了一年,最大的感慨是什么?
答:在設(shè)想上,大師應(yīng)該是無比的。
問:如何無比?
答:這個……,不妨換一個話題,以男子百米短跑為例:時人記住博爾特,是因為他創(chuàng)造了9.58秒的世界紀錄;時人記住蓋伊、鮑威爾,是因為在博爾特缺席或狀態(tài)不佳的情況下,他倆還有機會一爭高下。但是,蓋伊、鮑威爾倘若不能打破博爾特的世界記錄,后人記得的也就是博爾特。
問:一路采訪過來,你最大的感慨是什么?
答:堂堂中華,難覓大氣象者。
問:你想過為什么嗎?
答:社會缺乏實際需要。一切都是應(yīng)運而生,客觀上沒有這個運。
問:請再具體一點。
答:思維禁錮,創(chuàng)造力被劃地為牢。體制要求大一統(tǒng),要求和諧,成大師者,思維要求突破,要求不拘一格,這就產(chǎn)生了矛盾。體制是管生存的,人生的要務(wù)首先是生存,如是乎一來,人格萎縮,東方版的犬儒主義占據(jù)絕對上風。
問:還有呢?
答:金錢的壓力。社會從崇尚精神滑到膜拜物質(zhì),人都成了經(jīng)濟動物,本來我以為,錢多了有利于產(chǎn)生大師,實際情況卻是,錢把中國人壓垮了,形而下的意志讓形而上俯首稱臣,官員垮于錢,知識分子也垮于錢。
問:關(guān)于這個話題,網(wǎng)上有篇袁緒程的文章,《今日中國為何出不了大師》,你看過嗎?
答:看過。袁緒程認為,大師近乎絕跡由來已久,不只在某一領(lǐng)域,而是全方位的短缺。我們?nèi)鄙賯ゴ蟮乃枷爰摇⒔艹龅目茖W家、音樂家、小說家、戲曲家、影視藝術(shù)家、畫家、雕刻家、建筑師、哲學家、經(jīng)濟學家、社會學家、政治學家等等,總之,我們在自然科學、人文科學和文學藝術(shù)各領(lǐng)域里全方位地缺少大師,這是前所未有的。
問:現(xiàn)實就是這般無奈,這是一個沒有大師的時代,那么,你還找什么呢?
答:大師是一種社會坐標,天地元氣。對一個以文化復(fù)興為重任的社會來說,大師的存在,不是可有可無,而是至關(guān)緊要,不可或缺。
問:這大道理我當然懂,可是,前提是大師已經(jīng)近乎絕跡,任你怎么找,也不能從灌木叢里找出大樹?
答:找,是一種過程。找的本身,往往比結(jié)論更有意義。再說,一切都是相對而言,在一個沒有屈原的春秋戰(zhàn)國,我就會把桂冠贈給宋玉。
問:為了準確,也為了增加權(quán)威性,我建議,在每個領(lǐng)域,都可以請十個評論家共同提名,這樣一來,就省得你茫無頭緒地亂找。
答:你這想法我能理解,但照著做就很危險。首先,哪來的權(quán)威評論?這年頭誰說了也不算。其次,即使有那樣的權(quán)威,有那樣由他們提供的一份名單,我按圖索驥,拿著名單去按門鈴,那又有什么意思?我要的就是探險,深入不毛,左沖右撞,憑自己的眼光,自己的緣分,找到誰就是誰。我這兒沒有排行榜,沒有座次,在拒絕俗套之余連帶也拒絕了責任,裝腔作勢、裝神弄鬼的責任,我崇尚隨緣。
問:好,再問一個問題,你已經(jīng)找了一年,最想對讀者說的一句是什么?
答:既云“尋找”,就意味人在路上,當然更側(cè)重于精神的旅途,尋找中的人與朝圣同志,與希望同在,永不絕望,才有希望。王國維有言:“天而未厭中國也,必不亡其學術(shù),天不欲亡中國之學術(shù),則與學術(shù)所寄之人,必因而篤之!鼻f千萬不要對大師絕望,我拔腳出發(fā),就是因為我對文化崛起仍滿懷期待。
這是原序的殘篇斷章,經(jīng)我重新組織、整理,就成了現(xiàn)在的面目。怎么會是殘篇斷章?你問。唉,自作孽,不可活。到了2011年秋天,隨著采訪推進,章節(jié)擴展,我發(fā)現(xiàn)我精心編織的正文越來越像了都市的獨生子女,喜歡吃獨食,目無兄弟姐妹,不,目中無序,具體表現(xiàn)在:一、隨時將序言中的材料蠶食鯨吞,攫為己有;二、動不動就將序言制定的條條框框甩在一邊,棄之如敝履。經(jīng)它一番折騰,原先五千字的長序,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無法繼續(xù)支撐門面。
我不能忍受沒有序文,捋袖卷土重來,2012年仲春,又寫出了第二稿自序:《嗨,我一直在等你》。
此稿不是大廈的圖紙,勉強喻之,是發(fā)生在建筑工地上的細節(jié),它披露的是尋找過程中的花絮,旨在為正文預(yù)作廣告,勾引讀者往下翻閱的情欲。譬如,第一節(jié)是這樣寫的:
“老師,請您講講是如何尋找大師的,那過程想必很有趣。”
這是一個小范圍的座談,地點在京城某高校,主題是我已經(jīng)完成大半的《尋找大師》,當我講了尋找的初衷、尋找的動力、尋找的意義之后,一個男生站起來,作出上述的要求。
“好的,”我很高興能把話題聚焦于尋找,其實,說一千道一萬,世上的一切真情、真義、真價,不都在于尋找么!暗,”我轉(zhuǎn)而聲明,“我沒有準備,只能是想到誰就說誰!
譬如說饒宗頤吧,大家知道,他老人家住在香港,九十多歲了,隔著山,隔著海,隔著年齡的鴻溝、學問的峰巒,想見上一面,很難的啊。
既然打定主意要見,首先買他的書讀,幾乎能買到的,都買了,揀看得懂的翻,看不懂的,暫時放在一旁,俗話說文如其人,讀了饒宗頤的書,等于見到了他半個人(打一半的折扣,留有余地),不,等于見到了他的側(cè)影,這樣一來,就更加想一睹他的豐采。有一天,我永遠不會忘記,2010年7月11,雕塑家紀峰告訴我一個信息:8月7號,饒宗頤將去敦煌過生日。而且,他跟饒先生周圍的人熟識。簡直是天賜良機,無論如何不能錯過。我就買了8月6號的機票,飛赴敦煌。
……
停。就此打住,不能再引。你笑了,說,卞老師你賣關(guān)子啊,怎么就不能往下再引了呢?這是因為,這是因為,嘿嘿,我搓著手回答,正文第一篇就是饒宗頤,你讀下去就會明白,此處省略號里的內(nèi)容,將會在那兒一字不差地列隊亮相。不僅第一節(jié)的花絮如此,整篇序二的花絮都如此,它的下場和序一一樣,不,只有更慘,所有的內(nèi)容,都為正文強取豪奪,兼并瓦解,一節(jié)不剩,一敗涂地。
有了兩番作序失敗的教訓(xùn),我就學了個乖,我不寫序了,我把全部感情、精力用于正文,我遵循通行的法則,待正文完稿后再考慮前言。
終于等到了2013年元月,正文宣布殺青,我長舒一口氣,回頭推敲序文。愕然發(fā)現(xiàn),要說的話,都已經(jīng)包括在正文里了,此時此刻,應(yīng)該琢磨的是后記,而不是前言。
不行,不行!我這書,好歹也有三十萬字,一本大作沒有序,就像舞臺上的將軍沒有冠冕,光頭禿腦,豈非大煞風景!
想到請名人代序,這是時下的流行。請誰?最好是請莫言啦!這小子剛剛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祖墳冒青煙,人走時運馬走膘,金口玉牙,放個屁也頂沖天炮?墒,我這書中寫到了莫言,盡管不是一味吹捧,也是好話多于壞話,這么一來,豈不成了狼狽為奸,互相為托?莫言這小子已隨諾獎進化成了老子,他肯定不干,我也不干。嗨,還是硬著頭皮,自己上陣吧。大冬天,朔風凜冽,雪花飛舞,我一個人跑到頤和園,我不是去賞雪、溜冰,我是登萬壽山,我站在山頂上,向東看,看北京城,向西看,看玉泉山,向南看,看昆明湖,看銀妝素裹的燕趙大地,看頓失滔滔的黃河,看小天下的泰山,看流過我故鄉(xiāng)流過天際的長江……看呀想,想呀看,突然就想到兩個詞:“淵淵其淵,浩浩其天!
好像是出自《中庸》,我沒有心思去查證,英雄莫問出處,好詞語也休論來歷,關(guān)鍵是它有一種傳統(tǒng)文化的語境,有一種五山鎮(zhèn)地,一柱擎天,氣壓乾坤,量含宇宙的氣概。想起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書前有序,是用了他的一篇檄文《捍衛(wèi)長篇小說的尊嚴》,故為代序,序中強調(diào)作家要有“長篇胸懷”,即胸中有大溝壑、大山脈、大氣象,要有莽蕩之氣,要有容納百川之涵。莫言說,“所謂大家手筆,正是胸中之大溝壑、大山脈、大氣象的外在表現(xiàn)也。大苦悶、大悲憫、大抱負、天馬行空般的大精神,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大感悟!蔽医(jīng)營的不是長篇小說,也沒勇氣自詡為大家手筆,但莫言的上述情懷,正合了“淵淵其淵,浩浩其天”的古義,或者說正是“淵淵其淵,浩浩其天”的古義,激發(fā)、開拓了莫言的思路。我于是就以這八字為題,借鑒莫言的魔幻或夢幻手法,結(jié)合自己對大師的崇高景仰,對尋找過程的無限感恩,對復(fù)興中華文化的強烈期待,倚馬立就,一氣呵成,撰寫了一篇天馬踏云、百無禁忌的萬字長序,也是我為此書寫下的第三稿序。
寫完了,感到萬里長征后的虛脫,精疲力竭,頭暈?zāi)垦!r值隆冬,為釋放疲勞,我放下待寫的跋,攜著家人、弟子,去了一趟熱風風人、熱雨雨人的東南亞。
旬日后回來,打開電腦,咦!正文完好無缺,獨獨缺少了序言,確切地說,是最后完成的那篇萬字長序。怪事!難道這頂“堂皇的冠冕”在跟我捉迷藏?我查遍了所有的文件,包括回收站,沒有,楞是沒有。在我外出的日子,這電腦有人動過?不可能,大門鎖著,書房的門鎖著,蒼蠅蚊子也飛不進來。那么——只有一種可能,是機器本身在搗鬼。猛然想起,當年寫《季羨林——清華其神,北大其魂》時,就遭遇過機器的暗算。那是2006年初,我在那本書的《篇末說禪》中記錄著:
這是一本什么樣的小傳?一切都已水落石出:以時間為經(jīng),以空間為緯;以敘述為主,以點評為輔。當初,也就是動筆伊始,并不是這么安排的。那時想到的是雜憶:不按時間順序,而以話題或論點為主,隨意馳騁,自由聯(lián)想,天馬拋棧,痛快淋漓。但是,寫著寫著,電腦突然跟我開玩笑,它把屏幕一黑,來一個不認賬。結(jié)果,不僅已經(jīng)寫得的兩萬字,蹤影全無,連2005年建立的文檔,也變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凈”了。我由是神經(jīng)質(zhì)起來,心忖:也許這路子不對頭,老天爺不讓我繼續(xù)寫下去哩。于是,有那么好幾天,我干脆什么也不干,坐在那兒玄想,想來想去,決定另起爐灶,改弦更張——就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
這一次呢,我又犯起了神經(jīng)質(zhì),躬身反。捍诵蚧鑫乙回灥膰乐、直白、平實,貌似天馬踏云實則空泛浮夸,名為百無禁忌實則神思錯亂,老天爺判定我東施效顰,畫虎不成反類犬,略施懲誡,把它給沒收了。怎么辦?你說還能怎么辦?認命唄,聽從老天的暗示。都說“人在干,天在看”,那么,我就順著天公的眼光看,我看到了什么?看明白了什么?噓——莫聲張,我得趕緊行動,我把寫過的三稿舊序,重新組織、銜接在一起,如前所述,取稿一的殘篇斷章,取稿二的第一節(jié)開頭,稿三既然被老天沒收,只字不留,標題還刻在我的心里,它是忘不了的——我就取它這個標題,然后來個“三合一”,組成一篇新版的自序。
組裝完畢,自家欣賞,還挺像那么一回事。仿佛它就應(yīng)該是這樣子。仿佛請莫言那廝來寫也只能是這樣子。因為這不是小說,不能讓饒宗頤客串聯(lián)合國秘書長、南懷瑾出征世界杯且擔任中國隊守門、歐陽中石醉草嚇蠻書、王蒙搖身一變?yōu)橥じ?思{或加西亞·馬爾克斯。說到這兒,我心血來潮,冷不丁多了一分機靈,我擔心老天作梗(成語就有天妒英才喔),再遣這人造的電腦使壞。畢竟,我在明處,它在暗處,它了解我,熟悉我寫下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標點,我了解它,卻僅僅限于打字、上網(wǎng)、搜索資料。俗話說“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我當機立斷,隨即按下打印鍵,讓這篇妙手偶得、天衣無縫的“三合一”,化作白紙黑字,生米熟飯,板上釘釘,既成事實。
這大概就是機會主義哈!
呵呵,是為定序。
2013年2月5日
跋——
陽光、空氣、水
讀者想必記得,我在序言里說過,書稿竣工之后,我去了一趟熱風風人、熱雨雨人的東南亞,回來后,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寫得的第三稿萬字長序無翼而飛,一字不留。萬般無奈之下,也是急中生智,我把寫過的三稿舊序,重新拼湊、粘貼在一起,組成一篇“三合一”的新序。
順勢,對全書作最后的梳理。
終于輪到了寫后記。
我想說的是,初稿實際寫了六十萬字,定稿時,揮刀砍去一半。砍哪一篇都心疼,但又不得不砍,原因眾多,在此不贅。在東南亞旅行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那些刀下的“冤魂”。記憶這玩藝兒真奇妙,萬里之外,異國他鄉(xiāng),那些被砍去的稿件,我竟然能整篇整篇地背下來。
還有那些在寫作過程中墜落的星辰,按時間順序,分別是吳冠中、朱季海、木心、周汝昌、南懷瑾。歲月驚心,人生無常。唯精神不會停止呼吸,精神不拘泥于肉身,倒是由于徹底脫略形骸,變得更為純粹,更為結(jié)晶。我在域外行走,常常就對了熱帶的雨樹,緬懷他們的行跡,他們每人都是一株拔地擎天的大樹,繁茂自己,也繁茂身上寄生的花草,共生共榮,共綻一方蒼翠欲滴的春意;又常常對了空中的流云,遐想他們的遺澤,他們?yōu)榧t塵增添氣韻,輸送蔭涼,每每凝聚成雨,甘露萬點,灑落在有緣者的心田。
我感恩旅行,旅行就是接地氣,它帶給我若干意想不到的啟迪。就以這次出游為例,你在海濱浴場戲浪,你不由得會想,斗室里絞出的腦汁豈能和巨浸的吞吐相比;你在赤道附近的山巔看雨林,離離蔚蔚,拂霧撩云,你就會恍然長白山頂?shù)乃蓸錇槭裁茨敲磁でP旋,狀若匍伏;你乘車在馬路上行駛,方向盤的位置一變,交通格局為之大變,右得無可再右,視覺上處處別扭,心理上倒也坦然;你在異鄉(xiāng)尋山問水,尋到的卻是唐詩的意境:“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鼻迦藦埑闭f過:“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泵鎸Ξ愢l(xiāng)的蝴蝶、山泉、石苔、水藻、藤蘿,我想到的不是無癖,而是人不可以無夢;憑飛機的舷窗俯瞰,云遮霧擋之下是太平洋上隱約浮現(xiàn)的小島,你設(shè)身處地,想,空客的思維和島民的思維截然有霄壤之別;在萬米高空俯視云海,北國的云多平鋪直敘,拉雜拖沓,像流水賬,南天的云則龍騰虎躍,氣象萬千,端的是大手筆,你禁不住想,不由自主地想,只有面對羅丹的雕像《思想者》,才會切實體悟到阿基米德的一個支點可以撬動整個地球。
世界上最寶貴的是什么?在東南亞旅行,導(dǎo)游喋喋不休而圖窮匕首現(xiàn),現(xiàn)的是標了高價的寶石、蛇油、鱷魚皮革制品、名牌手表、巧克力,你一旦靠近某種推薦了的商品,他立即如影隨形地貼過來,貼近你口袋里的金錢。我并非吝嗇,但我最看好的,卻是那兒的陽光、空氣和水。異域的驕陽炙而不烈,空氣沁人心脾,水澄澈如鑒,如情,如愛,如生命之源的本義,觸手柔爽,入口甘甜。可惜它不賣,賣我也買不走。
一本書就是一個比現(xiàn)實通融得多的世界;叵肴陙,我在眾多的大家、大師中行走,我感受最深的,就是他們精神上的陽光、空氣和水。這是中華民族最為寶貴的元素,是真正的金不換。現(xiàn)在,我已導(dǎo)游如儀,把取之于社會的一掬之得,悉數(shù)奉獻給諸位。但愿你能看云是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但愿你能笑納。
是為跋。
2013年2月24日,農(nóng)歷癸巳年元宵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