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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尖下的西藏》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3年09月20日14:23 作者:阿來等 著 楊獻平 主編
作者:阿來等 著 楊獻平 主編
出版社:江蘇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3年月8月
書號:978-7-5399-6311-2
定價:39.00 元

  【內(nèi)容簡介】

  《筆尖下的西藏》是由旅行作家楊獻平主編,集合了阿來、于堅、裘山山等知名作家書寫西藏的經(jīng)典作品。編者獨具匠心地以西藏為主題,力求以文字之美重塑西藏之美、之厚重,立意新穎,別具一格之外又緊跟當下文化潮流。書稿收入阿來、裘山山、馬麗華、于堅等作家書寫西藏——大藏區(qū)的散文作品。其中作品涉及納木錯、山南、布達拉宮、果洛、鹽井、玉樹、甘南、川藏線、青藏線、阿里、香巴拉、墨脫等著名景點和人文遺跡最多的地方,是一本有助于西藏自助深度旅游,并對民族文化、自然風貌有著實證性質(zhì)的書寫,呈現(xiàn)了藏民族和漢民族在人間高地上的種種身體與心靈印跡。

  中國文學界描寫西藏的作家和作品有很多,其中以阿來最為突出,他曾以描寫西藏風情史的《塵埃落定》拿下第五屆茅盾文學獎。此次編者楊獻平將包括阿來、裘山山、于堅在內(nèi)的十幾位知名作家書寫西藏——大藏區(qū)的散文作品收錄在本書當中,以各個作家的角度蔚為壯觀地展現(xiàn)一個筆尖下的西藏,文人眼中的西藏。

  本書通過阿來、裘山山等作家描寫西藏的作品,從文學的角度展現(xiàn)出一個人文歷史層面的西藏,以文字呈現(xiàn)出西藏美麗的風光。

  【作者簡介】

  楊獻平

  生于七十年代。河北沙河人。本質(zhì)農(nóng)民、公民、學過三個月木匠;失敗的詩人、獨立但不成功的作家、理想主義者。十八歲從軍至巴丹吉林沙漠近二十年。曾獲全國第三屆冰心散文獎單篇作品獎。中國作協(xié)會員。東莞文學院第四屆簽約作家。已出版《夢想的邊疆——隋唐五代絲綢之路》、《沙漠之書》、《路上的絲綢流沙》、《匈奴帝國》、《沙漠深處》等書籍。主編《散文中國》、《原生態(tài)散文叢書》各十二卷本。在成都謀生活,F(xiàn)為文學期刊編輯。

  本書作者群:阿來/裘山山/于堅/王宗仁/葉舟/祝勇/盧一萍/嘎瑪?shù)ぴ?凌仕江/張鴻/吳昕孺/人鄰/陽飏/楊光祖/王琰/楊獻平

  【《筆尖下的西藏》部分賞析】

  以下第一部試讀,希望可以引起您的共鳴

  果洛的山與河•玉樹記

  阿來

  一

  高原上一切的景物:丘崗、草灘、荒漠、湖泊、沼澤、溪流和大河,好像不是匯聚而來,而是在往低下去的周圍四散奔逃。

  從青寧往果洛,路,那么地漫長,更加深了我這樣的印象。

  就像在青藏高原的所有路途上一樣,那些景物撲面而來,又迅速滑落到身后。風景從地平線上升起來,敞開,逼近,再敞開然后,是我這個旅行者,以及載著我的旅行工具,從其間一掠而過。風景從身邊一掠而過:緩緩起伏的丘崗,曲折縈回的溪流,星星點點的湖沼,四散開去的草灘,還有牧人,和他們的帳幕,和他們的牛羊。再然后,那些風景在身后漸漸遠去,閉合,滑落到天際線下。

  現(xiàn)代交通工具提供的速度,使人感覺到一切都在向我匯聚的同時,又迅速掠過,然后,四逸流散。

  一切都漂浮不定,讓人失去把握,并不是一種美好的感覺?嘈薜男磐,為了克服這種不確定感,會去觀想崇奉的本尊神。為了克服這種荒誕的感覺。我也觀想,觀想一座大山超拔天際的晶瑩雪山。

  觀想古老山神的祈禱文里叫做“總攝大地的雪山”的那種大山。

  在青藏,這樣的大山一定像個威嚴的武士頭戴著晶瑩的冰雪冠冕,在天際線上閃閃發(fā)光。

  此次的果洛之行,穿過漫無邊際的荒野、牛羊、帳幕、稀疏的人群,以及陰晴不定的天氣,我?guī)еサ男那,要去拜望那座叫做阿尼瑪卿的雪山。原野深遠,幾種標本一般不斷重復的地理樣貌出現(xiàn)又消失。只有天氣在變化。剛剛穿過一片把車頂敲打得乒乓作響的雪霰,就見一道陽光的瀑布垂落在面前,穿過去,又見風驅(qū)趕著藍空中的云團,疾速翻卷,如海濤豎立。陽光強烈,沙丘閃爍著金屬的光芒。而在低處,碧綠的草灘沉入了云影中,仿佛一淵深潭。就這樣,一條公路穿過地理與天氣,風景匯聚而來,又飛快流逝,陷落在身后的天際線下。

  我像信徒一樣開始觀想。觀想那座雪山。如果說,信徒對本尊的觀想是基于虔敬。而在我,卻是基于一種憂慮基于這個激變時代,這片高原拼命固守卻又難于固守時的流散之感。以至于地理上的變化也在增強這樣的主觀。

  我讓那座雪山的形象度來身前:穩(wěn)穩(wěn)矗立時,充滿心房;輕盈上升,那金字塔般的水晶宮殿就懸浮在額前。

  我就用這種方法,穩(wěn)定住流散的風景與心緒。只要有那樣一座山從心里升起,我就知道,在這漫長的旅途中,似乎正四散而去的的風景以及附著其上的一切,就不是在流散,而是在匯聚向著一個潔凈的高點匯聚。那個地方,平凡的生命幾乎難以抵達,神性因此得以上升,從高處,從天際發(fā)出響亮的召喚。

  因為這召喚而匯聚的高曠大地,叫做果洛。

  高原上,五百六公里的行程,是漫長的一天,黃昏時分,我抵達了果洛的行政中心,大武。

  夕陽西下,街道那一頭,淡藍的山嵐迷離了視線,但我已經(jīng)感到了那座雪山。冷冽而潔凈的風從那個方向吹來,我就此感到了那座雪山。

  用一句旅游雜志上常見的話來說:山就在那里。的是,山就在那里,在風的背后,可以感到,只是還未看見。

  二

  當?shù)嘏笥押孟裰倚囊猓诙煸顼埉,就安排去遙祭阿尼瑪卿雪山。

  出大武鎮(zhèn),往祭拜點出發(fā)。大武鎮(zhèn)海拔3700米,看著腕表上的海拔讀數(shù)漸漸升高,我興奮起來,知道只要達到某一個高點,就能看到雪山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那個高處,定是當?shù)匕傩兆孀孑呡呥b祭阿尼瑪卿的地點之一。

  經(jīng)打聽,知道真要去這樣的一個地方,我的心情變得肅然莊嚴,整理好了手中的哈達。與此同時,一股香氣彌漫開來。是車中暖烘烘的空氣使備好煨桑用的柏樹枝的香氣提前溢出了。

  在藏語中,桑,既是指獻祭,也有以潔凈香氣沐浴的意思,我想這是指人在獻祭過程中預先或同時經(jīng)歷的身心凈化。眼下,這些四溢縈回的芳香之氣,使我在前去祭拜的途中,就早早啟動了這個過程。

  尤其是在夏季,青藏高原上的雪山們不是每次都會在眼前清晰地呈現(xiàn)。既然雪山不是每時每刻都會遂人心愿,對祭拜者顯露真容,這個預先啟動的自我凈化的過程,才成為祭山過程中,最有意義的方面。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即便是表達自然情感的祭山儀式也被嚴厲禁止。某年前,在電視臺接受訪談,要我談談青藏高原的傳統(tǒng)文化,我談到青年時代第一次參加剛恢復的祭山儀式時,看見熟悉的雪山突然就淚流滿面時,我在攝像機鏡頭前再次淚滿眼眶。今天,對任何雪山的朝拜都不會讓我如此情緒失控,但內(nèi)心還是會被一種溫暖的情愫充滿。前些天,我在一座城市和我一本小說的翻譯交談,這位生長于異國大都會的學者有些歉疚,但還是直率地告訴我,他無法真正理解我對自然界神一般的崇奉之感。我告訴他其實我也不太懂得。最后,是他給了一個什么都不說明但又什么都可以說明的答案。他說:也許是血液里的東西吧。

  我想,也許是這樣的吧。在我的童年時代,那個小村莊的東北方向,就有一座雪山。那時不準提及神靈,當然更無從知道神靈的譜系。但我卻知道,就是這座雪山,主宰著山下小村的天氣變化。早上出門往那個方向望上一眼,就可以大致知道這一天的陰晴,知道在路上會遇到燦爛陽光還是飄飛的雨雪;蛘,看一眼天空,就會知道,那座雪山是被云霧掩去,還是會矗立在眼前閃閃發(fā)光。當天氣晴好,男人們會脫下帽子,低喚一聲山的名字。后來,我知道,那其實同時也是山神的名字。

  而眼下,在果洛,我心中擁塞著的,無非是關(guān)于它的歷史文化的零碎的知識,眼前正在展開的土地卻還十分陌生。我尤其不知道在漸漸升高的山谷盡頭遮斷視線的云霧會不會被正在升起的太陽驅(qū)散,或者被強勁的高原風吹開,讓阿尼瑪卿雪山出現(xiàn)在面前。

  驅(qū)車二十多公里后,我們來到了可以遙望雪山的地方。

  這是一個平緩隆起的山口,海拔升高到4200米,風無遮無攔地吹著。那個我們沿著從東邊而來的峽谷,在升高的過程中不斷收縮,終于在這里到了盡頭,但是,地形又急轉(zhuǎn)而下,另一道山谷向著西面敞開。在青藏高原上行走,隨時都會經(jīng)過這樣的地理節(jié)點。盡頭也是起點。腳下,正是兩道從沼地中淺淺濡出的溪流的分界與起點。

  云霧非但沒有散開,反而挾著細雨向著山口祭臺四合而來。成陣的經(jīng)幡獵獵的振動聲,使風顯得更加凌厲。我把被風猛烈撕扯的哈達系到經(jīng)幡陣中,手還沒有完全松開,豁然一聲,哈達就被勁道十足的風拉得筆直,像琴弦一樣振動不已。而一同前來的人們,都面朝著同一個方向:山口的西南。我知道,那是雪山所在的方向。強勁的風正從那個方向橫越而來,幅面寬廣。我熟讀過地圖,知道我們所在的地方,在阿尼瑪卿的東面稍稍偏南。我也把臉迎向風,朝向雪山的方向。

  在眾人誦念祈禱文的聲音里,堆在祭臺上的柏樹枝點燃了。一柱青煙還未及升起,就被風吹散,融入了四周凄冷的云霧中。當我們繞著祭臺念誦禱文,每轉(zhuǎn)到下風處,充滿香氣的煙就撲到身上,讓我接受圣潔香煙的強勁沐浴。我念誦的是一段剛剛學來不久的對于阿尼瑪卿雪山的贊頌,非關(guān)祈請,只是贊頌它的圣潔與雄偉。風繼續(xù)勁吹,把我們手中揚起的風馬紙攪成一片稠密的雪花,在頭頂上升,在四周旋轉(zhuǎn)。然后,薰煙的柏枝被風吹得燃燒起來。變成了一團彤紅的火焰。火焰被風吹拂,旗幟般招展。

  車到了下一個山口,我再次回望,灰色的云霧仍然嚴嚴實實地遮斷天際。但我知道,在接下來的果洛之行中,我還會環(huán)繞它,還會再次靠近它。這不只是指地理上的接近與看見。接近一座雪山還有更重要的途徑,那就是從居住在雪山四周的人群中獲得關(guān)于雪山的一切知識與解釋。從歌唱,從傳說,從不同時代不同教派的僧侶們寫下的關(guān)于這座雪山的祈請與贊頌的文字。

  信民們點燃桑煙,擺上豐富的五色供品,虔誠地念誦祈禱祭文,雪山漸變?yōu)闈嵃讓m殿,祥云靄靄,以阿尼瑪卿山神為主的神族,從彩虹裝飾的莊嚴宮門列隊而出。

  是的,阿尼瑪卿是山,同時也是一個神。

  在藏語安多方言中,“阿尼”的意思是祖父。據(jù)當?shù)氐拿耖g傳說,這位老祖父名叫沃戴貢杰。和很多民間傳說一樣,果洛地方原來妖魔橫行。而拯救了這片大地,使人們脫離苦海的正是來自遠方的英雄。在果洛,這位英雄就是有八個兒子的沃戴貢杰。他派出兒子去征服遠方。等到妖氛肅清,他們一家也就定居于此,這個家族自然就成為了當?shù)氐牟柯淝蹰L。隨著部族的代代繁衍,這位祖先(阿尼)成為部族的集體記憶,他的故事開始代代相傳。并且在這種沒有固定文本的口傳故事中,時時刻刻地被改寫,終于,祖先成為了神。一位創(chuàng)世的神。當他的部族人口增長,在寬闊的草原上星羅棋布,分析出一個又一個新的支系,這個部族便需要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具象的中心。在青藏高原上,這樣的具象中心只能是一座雄偉的雪山。在果洛,便是瑪卿雪山。于是,口傳故事中越來越了不起的祖先,終于與雪山穩(wěn)固超拔的形象合二而一。

  山神的故事便這樣產(chǎn)生了。

  大地,因為雪山而匯聚。星散在大地上游牧或家耕的人群,因為山神的信仰而凝聚在一起。

  這位祖先,不止開辟了部族最初的生息之地,成為神靈后,還繼續(xù)以他超常的神武與愿力庇護著這片大地和后世子孫。于是,他又從一位創(chuàng)世之神變成了一個庇護之神。每年,人們都要在祭山過程中,向他供獻利箭和駿馬。這樣的供獻當然是象征性的。箭是經(jīng)過裝飾的木桿,在專門的儀式上插到高駿之處的箭垛,駿馬則印在一塊塊方形紙片上,讓風飄送到天上。人們相信,在每一個夜晚,山神還會跨上駿馬,挽強弓,挎箭囊,乘風逡巡,肅清一切妖魔鬼怪。后來,印度佛教在西藏化的過程中,在民間龐大的山神系統(tǒng)也納入本土神體系,山神又演化成為佛教的護法,這就超出我關(guān)心的范圍了。

  我個人還是喜歡未被佛教化的山神故事。其實,這么說并不準確,因為幾乎所有山神故事都被佛教化了,成為了佛教的眾多護法。但是,從那些山神故事中,我們還是可以部分還原出從本土剛剛產(chǎn)生時那些原初的動機。

  山神,就是神格化了的人,就是人格化了的山。

  山,因為向背的不同,決定了眾水的流向。所以,是神。

  山,因為高度與縱深,決定了讓大氣流動還是延宕。所以,是神。

  山,高度人格化后,因為人一般情緒的變化造成了天氣的變化。所以,是神。

  青藏高原的雪山,不只是阿尼瑪卿,都關(guān)乎著這里的人群對于自然的深沉感受,也關(guān)乎著族群對于有建樹的領(lǐng)袖的強烈情感。

  三

  離開大武鎮(zhèn),我往果洛大地的南方而去。

  到甘德。

  到達日。

  天陰晴不定。

  像在青藏所有的草原旅行,再陌生的地方都是熟悉的情景。牧人的帳幕。牛羊。河谷開敞。列列渾圓丘崗上不時出現(xiàn)成陣的經(jīng)幡。某些地方,錯動的巖層拱破地表,露出地心深處那些隱秘而強大的力量。也正是這力量讓所有雪山挺拔而起,直接云霄。我離阿尼瑪卿越來越遠。道路往南,而山巋然不動,在北方的天空下面。

  雨又下起來了。

  我說,這個季節(jié)不該有這么多雨水。

  當?shù)厝苏f,如果不人工催雨的話。

  當?shù)夭輬霾⒉恍枰@么多的雨水,是焦渴的下游需要。下游的農(nóng)田需要,發(fā)電站需要,工廠需要,城市需要。只要看一眼中國地圖就知道,黃河發(fā)源后,就從西南方直奔阿尼瑪卿山而來。全數(shù)接納了這座占地幾百平方公里的雪山南坡所有冰川和沼澤中發(fā)育的溪流。因為這些密布的溪流,黃河得以在上游就水流浩大。資料顯示,黃河水量的百分之四十來自這一地區(qū)。

  而且,黃河在這一地區(qū)只是補充,基本沒有消耗,也沒有污染。下游卻只是消耗,再無補充,只是時常污染,時常斷流。所以,源頭地區(qū)因為催雨而忍受這么多陰雨天,只是為了緩解下游的焦渴。那些缺水的地方并不知道上游地區(qū)還在作著這樣的貢獻。雖說貢獻或許會讓人產(chǎn)生高尚的感覺,但壞天氣總是令人不快。尤其是在青藏高原這短暫的溫暖季節(jié),大地,和大地上的萬物都那么渴望陽光?释柦o這片大地以熱力。使大自然得以把這些熱力通過廣布的植物轉(zhuǎn)化成能量。催熟花粉使草木與莊稼的子房受孕,讓植物的來年有眾多的種籽。更多的種籽與根莖成為人與動物的食糧。但現(xiàn)在,雨水淅淅瀝瀝地落下來,溫度降到了十度以下。新開的公路一片泥濘。濕漉漉的草場了無生氣,灰色的天空,黯然的河流,顯出一種凄涼的被世界所遺忘的情調(diào)。特別是那些彼此間動輒相距幾十上百公里,建成不過幾十年的小鎮(zhèn),從濃霧中突然出現(xiàn),又從車窗前一掠而過,再次陷落在身后的云霧中間。只給經(jīng)過它們的人留下零亂,蕭索的印象。一天之內(nèi),我連續(xù)幾次拍下這些一掠而過的鎮(zhèn)子,發(fā)到微博上。同時發(fā)出心中的疑問:這些幾乎未經(jīng)任何規(guī)劃就匆忙建成的零亂小鎮(zhèn),顯示的到底是這個時代對于河源地區(qū)的珍視還是輕慢?我想起小時候,生活在被世界遺忘的偏僻鄉(xiāng)間。常?逝稳サ竭@樣的鎮(zhèn)子。但一年里至多有一兩次機會。天不亮就起床,徒步上路,三四個小時后,走進鎮(zhèn)子時已經(jīng)疲憊不堪。然后,緊捂著口袋里一兩塊錢人民幣,不知道該是照相館照一張相,還是在供銷社去買一雙解放鞋。到今天為止,這樣的小鎮(zhèn)并沒有太大的變化。

  我注意到,其中一些小鎮(zhèn)正在變大,有了新的建筑群。我被告知,這是執(zhí)行國家退牧還草計劃的結(jié)果。為了黃河源區(qū)很多生態(tài)惡化的草場都不再放牧。牧民變成城鎮(zhèn)居民,集中安置到這些小鎮(zhèn)上。問題是,這些荒僻草原上的小鎮(zhèn)并不能為這么多牧民提供足夠的生計。開個小店?已有的店鋪已經(jīng)足夠滿足當?shù)厮械娜粘OM。旅游,這是政府官員與媒體常常說到的事情,但在這里的大多數(shù)地方,至多是在短暫的夏天有零星的背包客出現(xiàn)。想要做點別的事情,這些小鎮(zhèn)離任何一個能夠提供商業(yè)機會的地方都相距遙遠。當然,政府對這些放棄了世世代代游牧生計的牧民有一定的補貼。我打聽了一下,每戶每年幾千塊錢。對于一個上有老人,下有兒女的五六口之家,平均到人頭,每人所得遠遠低于內(nèi)地任何一個地方的低保標準。十幾天后,我在北京學習,聽一位高官的國情報告。講到生態(tài)問題時,就舉到果洛的瑪多縣作例子,敹啵屈S河源頭第一縣,八十年代,這里水沛草豐(水草豐沛??),于是當?shù)卣罅Πl(fā)展畜牧業(yè),迅速成為中國舉足輕重的牧業(yè)大縣,八十年代人均收入兩千多元,曾經(jīng)是中國人平收入最高的地點。但是,過量的放牧,加上全球氣候惡化,草場迅速沙化,黃河上游水量日漸遞減,以至于有如今退牧還草措施強力推進。于是,那些靠一頂帳幕游牧于草原與雪山之間的牧民們定居到了這樣的小鎮(zhèn)上。

  當我們在雨中穿過那些濕淋淋的凄冷草原時,當?shù)氐呐笥颜f,不再放牧的草場真的在恢復生機,一些消失的湖沼又蓄上了水,星星點點地輝映著灰色的天光。這情形當然令人鼓舞。但那些聚集到小鎮(zhèn)上無所事事的人們呢?他們的貧困,和比貧困更為可怕的失去傳統(tǒng)生產(chǎn)方式而未找到新生計的茫然,和這種茫然所導致的精神萎靡呢?

  我們需要自然界作良性的轉(zhuǎn)化,卻忽略了人的生存與精神也需要良性引導。享受了上游水流滋養(yǎng)的下游在高歌猛進,在歡呼盛世的到來。但如果我們懷揣著良心,在這樣的天氣里,和我一樣穿過這些了無生氣的小鎮(zhèn),他們一定會說:我們不應該急于在那些焰火滿天的城市廣場上提前宣布盛世的到來。

  至少,高歌猛進的東部,應該知道,在那里日漸稀缺的水資源是由西部無償提供,而且,有一部分人為了保護這水源地,在沒有新的生計時就放棄了傳統(tǒng)的生計,就不要再渲染他們在如何慷慨地支援西部了。

  四

  到達黃河邊。

  汽車過一座橋。橋頭寫著黃河大橋。橋幫上掛滿了經(jīng)幡。經(jīng)幡掛得太多,層層堆疊在一起,加上被雨水淋濕,再也無力在風中飄飛,使得印在幡上的祈禱文也無法上達天聽,讓眾神聽見。

  就這樣,我到達了達日縣城。黃河邊上的第二座縣城。據(jù)說,進縣城的這座橋也是黃河上的第二座橋。在旅館放下行李,看見窗外的天空有放晴跡象。我趕緊出門。穿過一些升起炊煙的院落,和零零落落的狗吠,我登上旅館后面的一座小山。我的鼻孔中充滿了青草的味道。

  這時,天空中的云層裂開一道道縫隙,露出了天光。

  在達日縣城背靠的那道蜿蜒到黃河邊便戛然而止的山梁的頂端,我轉(zhuǎn)過身去,一道開闊的河谷豁然呈現(xiàn)。從鉛云西垂的天邊,黃河靜靜地涌流而來,被云隙中漏出的天光鍍上了一層光亮。草原上,奔流而來的黃河不是一條,而是很多條,它們在開闊的谷地中犁開草原與沙灘,不斷交織,又不斷分開。地理學上有一個名詞,把這種樣貌的河道叫做“辮狀河流”。但我更喜歡我從書上看來的另一個說法。藏語中,草原上清澈明凈的河流叫瑪曲,而不叫黃河!扒笔呛恿,而關(guān)于“瑪”有多種解釋。我愛的是這一種:孔雀河。這稱呼,既直指高原黃河水清澈華麗的質(zhì)感,更形容出了黃河漫流在草原上時如孔雀開屏的美麗形狀。至少,在這一時刻,這一段的黃河真的可以稱為孔雀河。

  我在黃昏的風中,看著黃河閃閃發(fā)光涌流而來,直到我腳下,又被突出的山梁逼出一個大彎,擦過達日縣城的邊緣,繼續(xù)流向東南。這時,我離阿尼瑪卿雪山已經(jīng)相當遙遠了。黃河流經(jīng)阿尼瑪卿南坡后,在這一段已經(jīng)變得相當闊大。它在達日縣城邊稍作盤桓,便繼續(xù)往東,去接納更多的水流。青藏高原上的黃河,就這么縈回,這么涌流,就像這片高原上的人群,那樣安詳,聽天由命,沒有任何功利目的。就像我現(xiàn)在,站在四合的暮色中,看黃河映射的天光漸漸黯淡,只是將其當作一股源源不絕的情感,把我充滿。而黃河在草原上這百轉(zhuǎn)千回,惟一的目的,好像就是為了讓自己的水流越發(fā)豐沛。

  我再次穿過山腳下零落的狗吠聲,穿過漸漸亮起來燈火,穿過達日縣城的街道,回到旅館。

  或者是剛才眺望黃河的心緒未盡,或者因為主人給我安排的房間過于寬敞,我只覺得心里空空蕩蕩。于是,燈下,我再次展開地圖,看黃河出了達日縣城后繼續(xù)往東,出了果洛,流到了四川阿壩,眼看,就要突破青藏高原東北邊緣那些淺山,卻突然轉(zhuǎn)彎北上,進入甘肅,再突然,又折而向西,再次流入了青海。回到了阿尼瑪卿山之北,繼續(xù)接納這座雪山北坡上發(fā)育的河流。

  黃河繞著阿尼瑪卿形成了一個美麗的字形。

  難道巨龍回頭,是要繞阿尼瑪卿一圈嗎?

  但我知道,這已經(jīng)不能夠了。黃河回頭西行不久,就一頭向下。青藏高原東北邊緣那些黃土與紅土深厚的山地使它猛烈深切,陡然下陷。從此挾泥帶沙,身軀日漸沉重,再也無法回到四千米左右的高度了。

  離開達日,我又折而西向。我從阿尼瑪卿的北坡面來,現(xiàn)在要去到這座雪山的南面。

  僅僅過了一個短暫的晴天后,雨水又接踵而至了。我穿過那些已經(jīng)無人游牧的曾經(jīng)的牧場。雨無遮無攔地下著,落在草灘,落在河面,落在沼地當中那些正在重新恢復生命的湖泊上。平地而起的冷霧遮沒了所有山崗。海拔計指向米的時候,面前的公路出現(xiàn)了一個分岔。車停下來,在雨刮器的吱嗄聲中,司機問我,那條路通向另一個可以遙望阿尼瑪卿的祭臺,要不要去看看。我看著漫天迷霧,搖搖頭:不去了吧。

  就這樣,我離開了果洛。

  中午,在一個冷雨中的小鎮(zhèn),和幾個卡車司機,在一個小飯館里,圍著一個鐵皮火爐吃了一只燒餅,一碗羊肉粉湯,繼續(xù)上路。那時,阿尼瑪卿真的是越來越遠了。我說,我還會來,一定要在一個天朗氣清,艷陽高照的日子,看見阿尼瑪卿,頭頂冰雪冠冕,閃閃發(fā)光地矗立在藍天下面。

  下次,我來時,要把這次果洛之行的路線反轉(zhuǎn)了。從南面進入,而從北面出去。這樣,我就可以在青藏高原北緣的峽谷中,再次與黃河相遇,看見它如何拖著日漸沉重的身軀經(jīng)過貴德,經(jīng)過循化,看見它如何深切大地,開始灌溉峽谷中那些干渴的藏人的村莊和穆斯林的村莊。然后,再次離開它。

  最后,我要站在蘭州的黃河鐵橋上,再次俯瞰它。這時,它已經(jīng)灌溉過了許多村莊,也翻越了好多座水電站的大壩,滋潤了許多座干渴的沉重,并接納了很多污穢。這時,它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顏色,身軀沉重,穿越城市,成了名符其實的黃河。它或許已經(jīng)記不起自己在草原上清澈的模樣和藏語的名字。

  而果洛與阿尼瑪卿,已經(jīng)像是個依稀的夢境了。

  玉樹記

  從西寧起飛往玉樹。起得早,剛在座位上打了個盹,飛機著陸時猛一顛簸,我醒來,就聽廣播里說:玉樹到了。

  一出機艙門,就是晃得人睜不開眼的陽光。幾朵潔白得無以復加的云團停在天邊,形狀奇異。云后的天空比最淵闊的海還幽深蔚藍。幾列渾圓青碧的山脈逶迤著走向遼遠。這就是高曠遼遠的青藏。走遍世界,都是我最感親切與熟稔的鄉(xiāng)野。遼闊青藏,一年之中,即便能一百次的往返我都永遠會感到新鮮。無論踏上高原的任何一處,無論曾多少次涉足,還是從未到過,心中都會涌起一股暖流。如果放任自己,可能會有淚水濕潤眼眶。我并不比任何人更多情,只緣這片大地于我就有這種神奇的力量。

  一只鷹在天際線上盤旋。

  也許并沒有這只鷹,我就是會看見。我抬頭,那只鷹真的懸浮在天邊,隨著氣流上升或者下降,雙翅闊大,姿態(tài)舒緩。

  大多數(shù)時候,我在內(nèi)地別一族群的人們中生活與寫作。在他們中間,我是一個深膚色的人。從這種膚色,人們輕易地就能把我的出生地,我的族別指認出來。

  現(xiàn)在,在機場出口,更多比我膚色還深的當?shù)赝峙豕_迎了上來。我這個人,總是受不住過于直接而強烈的情感沖擊。于是迅速閃身躲到一邊。最終還是被推到迎客的酒碗面前。姑娘高亢的敬酒歌陡直而起。面前的三只小銀碗中,青稞酒晶瑩剔透,微微動蕩,酒液下的銀子,折射光線:如那歌聲與情意,純凈、明亮。我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同時感到,身體內(nèi)部,某處,電閘合上了,情感的電流纏繞,翻卷,急速流淌,我端起酒碗的手止不住輕輕顫抖。

  就這樣,我來到了玉樹。

  我來到了這個在藏語的意義里叫“遺址”的地方。

  玉樹,和玉樹州府所在地結(jié)古鎮(zhèn),因為一場慘烈的地震讓世界聽聞了她的名字。我也是第一次到達。我在一篇叫做《遠望玉樹》的小文里寫過,記得某個夜晚,好大的月亮,可能在幾十公里開外吧,我們乘夜趕路,從一個山口,在青藏,這通常就意味著公路所到的最高處,遙遙看見遠處的谷地中,一個巨大的發(fā)光體,穹窿形的光往天空彌散,依我的經(jīng)驗,知道那是一座城,有很多的燈光。我被告知,那就是玉樹州府結(jié)古鎮(zhèn)了。但我終究沒有到達那個地方。在青藏高原上,一座城鎮(zhèn),就意味著一張軟和干凈的床,熱水澡,可口的熱飯菜,但對于一個寫作者,好多時候,這樣的城鎮(zhèn)恰恰是要時常規(guī)避的。因為這樣的地方常常會有與正在進行的工作無關(guān)的應酬,要進入另外與正在進行的工作相抵捂的話語系統(tǒng)。對我來講,這樣的旅行,是深入到民間,領(lǐng)受民間的教益,接受口傳文學豐富的滋養(yǎng)。但那時就想,終有一天,結(jié)束了手里的工作,我會到達她,進入她。

  是的,我不止一次從遠處望見過這個鎮(zhèn)子的燈光。

  從附近的稱多,從囊謙。

  現(xiàn)在,在這個陽光強烈的早晨,我終于到達了。從機場到結(jié)古鎮(zhèn)的路上,一個深膚色高鼻梁的康巴漢子坐在了我身邊,我的手被有力地握。豪蠋熡惺裁词虑榫透嬖V我們,要見什么朋友也請告訴我們。

  這是個我不認識的人,但分明又十分熟悉。我們這個民族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僅憑身上那一點點相同的氣息,就能彼此相認相親。我說謝謝,但我不是老師。我開玩笑說,托時代進步之福,靠賣文為生,我還能養(yǎng)活自己,我不用兼職做家教,所以,請不要叫我老師。其實,我想說的是,當我面對自己堅韌的族群自己的同胞,我從來都只感到自己是一個學生,雄渾廣闊的青藏高原,就是給我一千年時間來學習,也并不以為能將其精神內(nèi)核洞穿。

  我只說了一個名字,一個民間說唱藝人的名字。那是一個給我過幫助與教益的人,我說,我要去看望他。

  二

  路上,車里,主人在介紹一些玉樹的基本信息。提到結(jié)古鎮(zhèn)在藏語中的意思是“貨物集散地”。在一千多年的時光中,這個古鎮(zhèn)處于從甘青入藏的繁忙驛道上。這條古道有一個如今成為一個流行詞的名字:茶馬古道。也有一條漸漸被忘記的名字:麝香之路。這也是一條文化流淌與交匯之路。所以,這個古鎮(zhèn),曾經(jīng)集散的豈止是物質(zhì)形態(tài)上的商品。經(jīng)過這個鎮(zhèn)子進入的,還有多少求法之人;經(jīng)過這個鎮(zhèn)子走出的,還有多少渴望擴張自己視野與世界的人?

  前面有著稀疏白楊樹夾峙著河岸的山谷中,一團塵霧升起來,我知道,結(jié)古鎮(zhèn)就要到了。真的,那些塵霧就是從正在重建的結(jié)古鎮(zhèn),從整個變成了一個大工地的結(jié)古鎮(zhèn)升起來的。

  我們就進入了那團塵煙。高原的空氣那么透明,身在塵煙之中而塵煙竟消失不見。工地總是這樣,浮土深印滿車轍。各種機械轟鳴著來來往往。節(jié)節(jié)升高中的,已顯示出大致輪廓的半成的建筑上人影錯動,旗幟飄揚。未來的學校,未來的醫(yī)院,未來的行政區(qū),未來的商廈,未來的住宅,我們穿行其間。沒有地震廢墟,只有漸漸成形的建筑在生長。這里是青海,我想起了成就于青海也終了于青海的詩人昌耀的詩句:

  鋼管?吹揭粋男子攀援而上

  將一根鋼管銜接在榫頭?匆娨粋女子

  沿著鋼管攀援而上,將一根鋼管銜接到另一根榫頭。

  他們堅定地將大地的觸角一節(jié)一節(jié)引向高空。

  高處是晴嵐。是白熾的云朵。是飄搖的天。

  那是詩人寫于上個世紀那令人鼓舞的八十年代的詩,F(xiàn)在,卻似乎正好描摹著眼前的情景。就是這樣,被強烈地震夷為平地的古鎮(zhèn)正在生長,飄搖的天讓人微微暈眩。

  那個挖掘機手,輕輕一按手里的操縱桿,巨大的挖斗就深掘地面。那個開混凝土罐車的司機,不耐路上車流的擁堵,按響了聲量巨大的喇叭。喇叭聲把路口那個疏導擁堵車流的年輕交警的呼喊聲淹沒了。

  這樣的情形令我感動。

  工地的間隙里是板房中的小店,飯館。四川漢族人的飯館;青海藏族人的飯館;撒拉人的清真飯館、肉店、蔬菜店、電器店、旅館。生活還在繼續(xù),熱氣騰騰。不像我去過的別的災區(qū),浩劫之后有一種哭訴的情調(diào)。馳名整個藏區(qū)的嘉那石經(jīng)城在地震中傾圮了,但虔城的信眾們并不以為那些刻在石頭上的六字真言,那些祈禱文,那些整部整部經(jīng)卷的功德與法力會因此而稍有減損,人們依然手持念珠繞著石經(jīng)城轉(zhuǎn)圈、祈禱,為自己,為他人,也為整個世界。

  我也因這樣的情形而感動。

  當然也聽到好多生命毀傷,家破人亡的故事。但人們只是平靜地述說,就像在述說遙遠的故事,就像這些故事不是親歷,而只是聽聞,是轉(zhuǎn)述;蠲撁摼褪橇餍性谇嗖馗咴夏切┛趥鞴适碌娘L格。講這些故事的,有失去了不止一位親人的人,有失去了自己剛建成不久的頗具規(guī)模酒店的人,有震中受重傷,身上的一些關(guān)節(jié)被替換成合金構(gòu)件,回到工作崗位就服務于眾人的人。還有,一位一定要在震后的玉樹辦起一份文學雜志的朋友。我沒有看見有人流下過半滴眼淚。反而,我看到很多的平靜與微笑。我喜歡這種平靜中的達觀。

  高原上難得的溫暖季節(jié)依然如期而至,草地碧綠,百花盛開。我四處走動,看到人們依然按照習慣,在靠近漫漶流水的草地上搭起帳篷,外出野餐。當我在附近的小山上把鏡頭對準一叢叢點地梅細密的小花時,從河谷中的野餐地,有悠遠的歌聲傳來。歌聲中谷地中升上來,達到與我平齊的高度,稍作盤桓,又繼續(xù)上升,上升,升到了比后身側(cè)的巖石峰頂更高的天上。我趴在馨香的草叢中,用鏡頭對準細碎的花朵,取景框中,焦距始終模糊不清。扶搖而上的歌,調(diào)子與詞句我都非常熟悉,但那一刻,我卻因為心頭涌起的熱流而淚光閃爍。

  一位年輕的活佛,定要請我到他家里做客。他讓我坐在比他高的座位上,親手為我沏茶。然后,打開電腦聽他新寫的歌。他說,他要寫出一種歌,采用流行的方式,但不是一般的情愛表達,而是有宗教感的,要有對于生命和對宗教本質(zhì)感悟與思考。也許,他的歌與他的追求間尚有距離,但我想,催生他想法的這些因緣,同樣也將是我從這塊土地上領(lǐng)受的深厚教益。能有機會在這樣一塊土地上,沉潛于自己的族群和文化之中,做一個學生,并不斷收獲新知識新感受,是上天對我的厚愛。

  三

  就在那天上午,穿過喧騰的工地,穿過那些勞作的人群,穿過被陽光照得閃閃發(fā)光的塵土,一幢三層樓房出現(xiàn)在眼前。汶川地震后,我去過許多被瞬間的災變損毀的地方。因此熟悉建筑物上那些猙獰的裂紋,知道是怎樣的力量使這座建筑在一樓和三樓保持住基本輪廓的情況下,之間的二層如何幾乎消失不見。我們被告知,這將是整個結(jié)古鎮(zhèn)將惟一保留的地震遺跡。我還進一步知道,震前,這座建筑是一家以偉大的史詩主人公格薩爾命名的賓館。格薩爾史詩是屬于全體藏族人的偉大的精神遺產(chǎn)。更是康巴人的英雄,他出生在康巴,建功立業(yè)也多在康巴大地,在康巴人的心中,英雄受到加倍的崇仰。所以,我推測,這座以格薩爾命名的建筑作為紀念物得以保留,不僅僅只是因為這座建筑所留下的地震毀壞力的駭人印跡。

  幾年前,我曾在這座城鎮(zhèn)四周的草原上搜集英雄的故事。就在那時,我就聽人們不止一次提起這個鎮(zhèn)子上的格薩爾廣場。不止一次,有人向我描述那個廣場中央塑造的威武的格薩爾塑像。我也在想像中不止一次來到那尊塑像面前。我甚至把這個廣場與塑像寫進了我的也叫《格薩爾王》的長篇小說。我尋訪英雄故事的時候,沒有到達結(jié)古鎮(zhèn)。但我小說中,那個追循英雄足跡的說唱人晉美到達過這個廣場。

  在這里,說唱人晉美與要跟他學習民間音樂的年輕歌手在此分手。

  他們又到達另一個號稱是曾經(jīng)的嶺國的自治州了。

  他們從山坡上下來,貼地的風從背后推動著,使他們長途跋涉后依然腳步輕快。地上的風向北吹,天上的薄云卻輕盈地向東飄動。這個城市的廣場很寬闊,兩個人坐在廣場上英雄塑像基座前的噴泉邊,看人來車往。年輕人說:老師,我們該分手了。他還要給他一些錢。晉美拒絕了。他的內(nèi)心像廣場一樣空曠。身后,噴泉嘩然一聲升起來,又嘩然一聲落回去。他說:調(diào)子是為了配合故事的,為什么你只要調(diào)子,不要故事?

  年輕人彈著琴歌唱。他唱的是愛情,他看見年輕人眼中有了憂郁的色彩。開始他只是試著低聲吟唱,后來,琴聲激越起來,是他教給他的調(diào)子,又不是他教給的調(diào)子。這使他內(nèi)心比廣場更加空曠。

  晉美起身了,歌手一旦開始歌唱,就無法停止。歌手用眼光目送著他,那眼光跟歌唱的愛情是一致的,無可如何,但又深情眷戀。當整個廣場和人群都在晉美背后的時候,他流淚了。

  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我也是一個說唱人。我不自視高貴。這個世界從來就是權(quán)力與物質(zhì)財富至上,在當今時代,這一切更是變本加厲。但我堅持相信,無論是一個國,還是一個族,并不是權(quán)力與財富的延續(xù)與繼承,而是因為文化,那些真正作為人在生活的人,由他們所創(chuàng)造與文化所傳承的文化。我以為自己的肉身中,一定也寄居著說唱人的靈魂。我不自認高貴,但我認為可以因此從權(quán)力與財富那里奪回一點驕傲。

  現(xiàn)在,我來到了這個廣場。我早已從地震剛剛發(fā)生時那些關(guān)于玉樹的密集的電視新聞中,知道了所謂噴泉是出自于我的想像。但那座英雄雕塑一如我的想像。這個形象在那些古老唐卡中我曾多次遇見。但在這里,這個形象變得如此立體,堅實的基座上,那黝黑的金屬鑄成的人與馬,與兵器與盔甲如此深然一體,威武莊嚴。那么猛烈的地震,沒有對這座塑像有絲毫的動搖與損傷。我當然要為此獻上一條哈達,和我內(nèi)心一些沉默的祝禱。我當然很高興和當?shù)氐耐黄鹪谒芟袂昂嫌傲裟。格薩爾的英姿高高地矗立在我們身后,背后,是深遠的藍空和潔白的流云。作過一個夢,在拜讀一位喇嘛詩人的詩句,驚奇他突然擺脫了那些陳腐的修辭,把流云比作精神的遺韻與情感的馨香。

  四

  我來到這里,不止是因為結(jié)古鎮(zhèn)這個古老城鎮(zhèn)正如何成為一個新生的樣板。更因為我一直在因虔敬的固守而踟躕難前的文化中尋找格薩爾史詩中那種舍我其誰的奮發(fā)精神與心憂黧首的情感馨香。

  因為這種奮發(fā),松贊干布的大臣去到了大唐。

  因此,一個美麗女子走上了從大唐長安到吐蕃都城邏些的漫漫長途。因為這位唐朝公主的經(jīng)過,結(jié)古這個今天還煥發(fā)著生機的名字從深沉的史海中得以浮現(xiàn)。一千多年!我們在板房中任手抓羊肉慢慢冷卻,任杯中啤酒泡沫漸漸消散,嘴里感嘆著:一千多年!即便這一千多年來,我們可能不斷轉(zhuǎn)生,但失憶的我們,只能記得此生這幾十年的我們并不真正知道一千多年是怎樣的悄然流逝同時又貫通古今。聚集的財富消失了,權(quán)力的寶座傾屺了,流傳至今,只是深潛的情感與悠久的文化。

  又一天的太陽照亮了大地。

  負責接待我們的主人把我?guī)У搅撕坪剖幨幍耐ㄌ旌舆叀K麄兒靡,不讓我只去看一個又一個重建項目。他們相信,物質(zhì)的重建會很快完成,但文化方面的重建會更加漫長與艱難。所以,他們還邀我們看看風景與文化遺存。我們來到通天河邊的肋巴溝口。大河水深沉地鼓涌著向東南而去。河岸上,那些草地與綠樹被太陽照得閃閃發(fā)光。主人帶我看一面摩崖石刻。一面向河的石壁上,淺淺的線條勾勒出一尊說法的佛。佛頭上有一輪月暈般的渾圓光圈。佛像的風格與鐫刻方式透露出久遠年代的氣息。更加顯出年代特征的是,說法佛側(cè)下方那個戴著吐蕃時代高筒帽的男子,和與閻立本畫中一樣留著唐代女人發(fā)髻的面孔渾如滿月的女子,她的手中,還持著一枝開放的蓮花。

  文成公主從唐蕃古道入藏時,曾在玉樹的結(jié)古一帶作較長的休整。傳說這壁說法圖就是她留下的。那么,那個頂著唐式發(fā)髻者,是她為自己所作的造像嗎?佛法從印度興起,繞過青藏高原,東漸漢地,所謂“佛法西來”。這時,佛法又從東土向西而去,并在西去途中,在此留下了清晰的印跡。

  瞻禮之時,當?shù)氐呐笥褷幭酁槲医庹f,使我深感溫暖。

  然后,我們溯匯入通天河的飛珠濺玉的肋巴溝溪流而上。沿途,滿溢著碧綠草木的馨香。一千多年前,文成公主踏上了這條道路。而這條道路顯然比一千多年更古老。一千多年后,這條路還像新開掘出來一樣,前些天的雨水在泥路上留下清晰的沖刷的痕跡,祼露的石頭干干凈凈。路邊開滿了野花:鮮卑花、唐松草、錫金報春……一個偏僻遼遠的所在,那些草木的命名中,也強烈暗示著遙遠地理間的相互關(guān)連。然后,又是一處摩崖造像。那是另一位入藏和親的唐朝公主留下的遺跡。瞻禮如儀后,我們繼續(xù)往前。

  地勢漸漸升高。溪谷也越來越開闊。隨著海拔升高,植被也迅速變化。一叢叢的硬枝灌木出現(xiàn)在高山草甸上:開粉色花的高山小葉杜鵑,開黃色花的金露梅。這些開花的灌叢,從眼前一直鋪展到天際線上。更寬廣的草甸上,是紫色的紫菀的天下,是白色圓穗蓼的天下。我熱愛青藏高原上的旅行:自然中包藏著文化,文化在自然中不經(jīng)意地呈現(xiàn)。我問陪同的主人,有沒有帶上些干糧;卮鹗菦]有。我遺憾不能來一頓草地野餐。盤腿坐在草地上日光下,背后是雄渾的走向遼遠的山脈,面前是叮咚有聲溪流。就這樣,不過一個小時,我們就來到了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口。背后的峽谷向東南而去,而面前另一道峽谷向著西北方敞開。

  順著蜿蜒的公路下到峽口,是香火旺盛的文成公主廟。

  我這個人,不太喜歡進種種廟宇。作為一個身上天生就有宗教感的人,卻總對處于我們與宗教的終極關(guān)懷間,我們與神祗的昭示間的神職人員保持著某種警惕,也并不以為那些廟堂中享受香火的偶像真能代表那些飄渺深沉的神祗。但在此地,風振響著滿山的經(jīng)幡,還有好些人在廟后的小山頂上播撒風馬。我脫鞋揭帽,進到廟里,但沒有匍匐在崖龕中的佛像跟前,只在心中瞻禮如儀。然后,伸出雙手,兩個年輕喇嘛把取自龕后的清冽泉水傾倒在我掌上。

  我小飲一口,一線清涼直貫胸臆。我以為,自己的身,越過了語,直會了意。

  然后,我們?nèi)サ桨吞拎l(xiāng)的重建工地。

  五

  懷著感動與敬意,從巴塘鄉(xiāng)重建工地出來,已是六點多鐘,夕陽西下。高原的大地在這樣的光線下更顯得渺遠深廣。那些聳峙在寬廣草原盡頭的巖石峰巒都在閃閃發(fā)光。

  忍受著強烈高原反應一起采訪的朋友該回去休息了。我對主人提出了新的要求:去看看草原上的鮮花。

  三四年了吧,我一直在追尋高原花草的芳蹤,高原植物學成為我一門業(yè)余功課。是四年前某一天,川藏線上,站在一座雪山埡口,對著身邊那些搖擺在風中的種種花朵,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些嚴酷自然環(huán)境中的美麗生靈一無所知,和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甚至叫不上它們的名字。我突然因此感到慚愧。說自己如何熱愛這塊土地,卻對這塊土地上的許多事物一無所知。這個時代,愛成了一個任何人都可以輕易脫口而出的詞語,同時,卻對于傾吐熱愛的對象茫然無知。

  愛一個國,不了解其地理。

  愛一個族,不了解其歷史。

  愛一塊土地,卻不了解大地集中所有精華奉獻出的生命之花。

  因此,一個偉大莊重的詞終于泛濫成一個不包含任何承諾,也不用兌現(xiàn)的情感空洞。

  我意識到了這種熱愛因為缺乏對于對象的認知而變成了一種情感空洞。我決定不再容忍自己身上的這種荒唐的情感。

  從此,當我在青藏高原這片我視為自己的精神高地上漫游時,吸引我的不再只是其歷史,其文化,以及由歷史與文化所塑造的今天的族群的情感與精神秘密。我也要關(guān)注這土地上生長的每一種植物。從此,不止是一個一個的人,而是每一種生命都成為我領(lǐng)受這片土地深刻教益的學習對象。

  所以,我現(xiàn)在要去拜會那些在這個短暫的美好季節(jié)里競相盛放的花朵。我很高興,新結(jié)識的當?shù)嘏笥褬芬馀惆槲。我們調(diào)轉(zhuǎn)車頭,向草原深處駛?cè)。我很高興能把一種種自己認識的草木指示給這些比我年輕的朋友。

  在這個高度上,已經(jīng)沒有了樹木生長。于是,總是用藤蔓纏繞與攀爬的鐵線蓮失去了上到高處的依憑,在公路兩邊的礫石中四處鋪展,同時奮力高擎起鈴鐺般的黃色花。

  而一層層葉片堆疊而上,奇跡般長成一座座淺黃色寶塔的名叫苞葉筋骨草。一枚枚精巧的唇形花就悄然開放在在層疊而上的苞葉下面。

  當我們停下車來,草原上細密的白色小花從面前鋪展開去,直到視線盡頭山峰濃重的陰影中間。那是白花刺參。帶刺的葉片間堅立起一根帶楞的長莖,頂端舉著數(shù)朵一簇的象牙白的唇形花。我趴在草地上,從鏡頭中注視這些花朵如何反射黃昏將臨時那最變幻迷離的光線。我用微距鏡頭表現(xiàn)它們的細部特征,再換上一只廣角鏡頭,表現(xiàn)這些美麗生靈的廣布與縱深。

  直到夕陽西下,最后的一片光線紫紅的陽光消失時,仿佛聽見六弦琴一聲響亮的撥弦后余音悠遠。

  晚上,在沒有桌子的板房中,趴在床邊在電腦上整理這些照片,竟忘記約了那位為我演唱過格薩爾王傳的民間藝人來談話。他也不來打攪我。竟在院子中等到半夜三點!

  在玉樹,那么多美好的印象應接不暇。最令人難忘的,還是這些真誠樸質(zhì)的老朋友與新朋友們帶給內(nèi)心的溫暖。正是如此醇厚的溫暖讓這回短暫的走訪顯得更加短暫。

  懷揣著那么多的感動,真的要離開了。

  玉樹,在此之前,我曾經(jīng)拜訪過它西北部的平曠荒野,也曾經(jīng)游歷過它偏南方向橫斷山區(qū)最北端的高山與深谷,F(xiàn)在,我又來到了它的心臓(心臟??)結(jié)古鎮(zhèn)。來的時候,迎接我們的有酒,有歌。送別的時候,也是一樣?梢哉f這是一場送別的盛宴嗎?食物其實非常簡單:現(xiàn)煮的牛肉和羊肉、油炸馓子、酸奶、青稞酒。但的確是一席盛宴。地點經(jīng)過精心安排。開滿了紫菀與毛莨的草灘上,一座美麗的白布帳篷,四壁掛著當?shù)氐臄z影愛好者們精美的作品。還有那么美妙的歌聲與敬酒。這些是災民也是重建者的人們用他們的豁達與樂觀讓我們領(lǐng)受一種文化的偉大力量。

  這是最難分手的時候,我卻再次要求幾個朋友提前出發(fā)。再去看看機場路沿途那些前些天不及細看的花草。

  我記得那一叢叢紫色的鼠尾草。

  我的家鄉(xiāng)距此將近兩千公里。但那幾位當?shù)氐呐笥岩埠臀乙粯樱谕陼r,把這些漂亮的管狀花從花萼中拔出來,從尾部細細啜吸花朵中蘊藏的花蜜,F(xiàn)在,這些花一叢叢開放得那么茂盛,在強勁的高原風中不停搖晃。我拍下了它們美麗的身姿,在流云如浪花翻拂的高原的藍空下面。我加大相機的景深,把叢叢藍色花背后的河谷中通向深遠的路,和一段高聳的曾經(jīng)的陡峭河岸納入背景。

  幾分鐘后,我就將從這條路上去往機場。

  我不想說再見。我對這些新朋友說,我還要再來。一個人來。我說出一個又一個的地名,都是玉樹這片雄闊高原上,我從未到過的地方。還有一些,是去過了,但還想再去的地方。

  我們正日漸廓清文化的來路,卻還并不清楚文化去向未來的路徑與方向。我相信,這個答案,只能從民間新生活中那些自然的萌芽中得到啟發(fā)。能夠找到嗎?我不肯定。我惟一知道的只是,我們不能因此放棄了尋找。

  西藏四章

  裘山山

  艷遇

  今天早上,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一個女人在電話里跟我說,她從老家給我?guī)Я耸,想送過來。我連連說不要,可她說她已經(jīng)到成都了,馬上就坐車過來。我只好答應在辦公室等她。我是個很怕麻煩的人。作者找的話,出于責任還不敢推辭,讀者則能推就推了。但這個女人說,她是專程來成都找我的,讓我不好意思推托。后來我忽然想,這個女人,是不是就是那個丈夫在西藏的女人?如果是的話,我們應該見過的。我的心態(tài)因此有所改變。

  2004年6月,我和作協(xié)幾個同志去某一個小城講課。講完下來,有個年輕女子找到我,跟我說她看過我的小說《我在天堂等你》,很喜歡。喜歡的原因與其他讀者不太一樣,是因為她嫁了個西藏軍人。因此對有關(guān)西藏的作品都非常熱愛。她還說她和丈夫的戀愛史就像故事一樣。她很想講給我聽。可當時時間緊,我有些顧不上。離開那里后,我也很快把這事忘了。

  沒想到三年后,我們再次相遇。

  當她走進辦公室時,我馬上就確定是那位我見過的女士了。看她提著兩盒那么沉的石榴,我真覺得過意不去,反反復復的說,你真不該帶東西來,多沉啊。她笑笑說沒事的,她丈夫今天到成都辦事,她就跟著一起來了,就是想見見我。她還說她早就想來了,但因為一直生病,最近剛剛好一些才能出門。她拿出一本在網(wǎng)上買的《遙遠的天堂》,讓我簽字。

  我心里真是慚愧,趕緊放下手上的一大堆稿子,按下煩躁的心情,和她一起聊天。于是,在推遲了三年之后,我聽到了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一個在我看來最美好的艷遇。

  10年前,有個年輕姑娘只身一人去了西藏,她在西藏跑了近三個月,幾乎看遍了所有的美景,但離開西藏時,卻帶著一絲遺憾。因為藏在她心底的一個愿望沒能實現(xiàn),那就是找一個西藏軍人。

  也許是因為出身在軍人家庭,這個姑娘從小就有軍人情結(jié),曾經(jīng)有一次當兵的機會錯過了,于是退一步想,那就嫁給軍人,當個軍嫂吧。周圍的女友開她玩笑說,我們這個小地方可實現(xiàn)不了你的理想,你要嫁,就到西藏去找一個吧。她馬上說,去就去,你們以為我不敢嗎?就真的一個人進藏了。

  西藏歸來,仍是只身一人,家人和朋友都勸她,不要固執(zhí)了,年齡也不小了,趕緊找個對象結(jié)婚吧?伤褪遣桓市。于是三年后的2000年春天,她又一個人進藏了。這一年,她已經(jīng)年近30。

  也許是感動了月下老?在拉薩車站,她遇見了一個年輕軍官。年輕軍官其貌不揚,黑黑瘦瘦的。他們上了同一趟車,坐在了同一排座位上。路上,她打開窗戶看風景,那個解放軍不讓她開窗。她賭氣非要開窗,他就一次次的給她關(guān)上。后來,她開始頭疼,不舒服。解放軍說,看看,這就是你不聽話的結(jié)果。這是西藏,春天的風不能吹的,你肯定是感冒了。她沒話說了。解放軍就拿藥給她吃,拿水給她喝,還讓她蒙上腦袋睡覺,一路上照顧著她。他們就這么相識了。

  到了縣城,解放軍還要繼續(xù)往邊境去,他們就分手了。分手時,彼此感到了不舍,就互相留了姓名和電話,表示要繼續(xù)聯(lián)系。

  可是,當她回到內(nèi)地,想與他聯(lián)系時,卻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她無數(shù)次的給他打電話,卻一次也沒打通過。因為他留的是部隊電話,首先接通軍線總機就很不容易,再轉(zhuǎn)接到他所在的部隊,再轉(zhuǎn)接到他所在的連隊,實在是關(guān)山重重啊。她終于放棄了。

  而他,一次也沒給她打過電話。雖然為了等他的電話,她從此沒再換過手機號。但她的手機也從來沒響起過來自高原的鈴聲。

  一晃又是三年。這三年,也不斷有人給她介紹對象,也不斷有小伙子求愛,可她始終是單身一人。

  2003年的4月1日這天,她的手機突然響起了,鈴聲清脆,來自高原。她終于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說,你還記得我嗎?她說,怎么不記得?他說,我也忘不了你。她說,那為什么這么長時間才來電話?他說,我沒法給你打電話。今天我們部隊的光纜終于開通了,終于可以直撥長途電話了,我第一個電話就是打給你的。她不說話了。他問,這幾年你想過我嗎?她說,經(jīng)常想。他問,那你喜歡我嗎?她說,三年前就喜歡了。他說,那可以嫁給我嗎?她笑了,半開玩笑的說,可以啊,你到這里來嘛。他沉吟了一會兒說,好的,你給我4天時間,4月5日,我準時到。

  她把他的話告訴了女友,女友說,你別忘了今天是愚人節(jié)!他肯定在逗你呢。他在西藏邊防,多遠啊,怎么可能因為你一句話就跑到這里來啊。她一想,也是啊。但隱約的,還是在期待。

  4月5日這天,鈴聲再次想起。他在電話里說,我在車站,你過來接我吧。她去了,見到了這個三年前在西藏偶遇的男人。她說,你真的來啦?我朋友說那天是愚人節(jié),還擔心你是開玩笑呢。他說,我們解放軍不過愚人節(jié)。

  她就把他帶回了家。家人和朋友都大吃一驚,你真的要嫁給這個只見過一次的男人嗎?你真的要嫁給這個在千里之外戍守邊關(guān)的人嗎?她說,他說話算話,我也要說話算話。

  最后父親發(fā)了話。父親說,當兵的,我看可以。

  他們就這樣結(jié)婚了。

  幾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們的婚姻,但他們生活得非常幸福。

  這種幸福一直延續(xù)到今天。

  我那年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已結(jié)婚一年多了,還沒孩子。

  為了懷上孩子,她專門跑到西藏他所在的部隊去探親,住了整一年?蛇是沒有。部隊領(lǐng)導也替他們著急,就讓她丈夫回家住了半年時間,一邊養(yǎng)身體一邊休假,可半年過去了,還是沒有。去醫(yī)院檢查,也沒查出問題來。

  丈夫很喜歡孩子,但還是安慰她說,不要孩子也行,就咱們倆不是也很幸福嗎?后來,丈夫因為身體不好,從西藏調(diào)回了內(nèi)地,就調(diào)到了她所在的城市的軍分區(qū)。也許是因為放松了?也許是因為離開了高原?她突然懷上孩子了。這一年,她已經(jīng)35歲。

  懷孕后她反應非常厲害,嘔吐,浮腫,最后住進了醫(yī)院,每天靠輸液維持生命。醫(yī)生告訴她,她的身體已不宜生孩子,有生命危險,最好盡快流產(chǎn)。但她舍不得,她說她丈夫太想要個孩子了,她一定要為他生一個。丈夫也勸她拿掉,她還是不肯。一天天的熬,終于堅持到了孩子出生。幸運的是孩子非常健康,是個漂亮女孩兒。但她卻因此得了產(chǎn)后綜合癥,住了大半年的醫(yī)院。出院后一直在家養(yǎng)病,孩子是姐姐幫她帶的。

  她就那么淺淺的笑著,給我講她這兩年的經(jīng)歷,講她的他,她的病痛,她的孩子。

  忽然她說,今天是我女兒一周歲的生日呢,就是今天。一想到這個我覺得很幸福。我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我們一家三口都健健康康的,在一起生活。

  不知什么時候,我的眼里有了淚水。我有些不好意思,岔開話說,中午我們一起吃飯吧。她說不了,得馬上走,要抓緊時間上街給孩子買生日禮物去,明天好帶回家。

  我送她下樓,在心里默默的祝福她,還有他,還有她和他的孩子,愿他們一家三口,都能健健康康的活著。

  她走后,我把兩箱石榴分給我們編輯部的每個人,大家都說石榴很甜很甜。我沒顧上吃,趕緊打開電腦,寫下這世上最美的艷遇。

  午后拉薩:邂逅感動

  5月7日,是我在拉薩的最后一日。

  這最后一日,我與感動不期而遇。

  我是4月25日進藏的,此次進藏是我第10次進藏了,仍是為了工作,所以在我來講很平常。從進藏的第二天起,我就一直在邊防上跑,10天中行程近3千公里。5月6日晚上我們回到拉薩,打算修整一下,8日出藏。7日中午,我和同去的女友巖,還有在西藏認識的幾個朋友一起吃飯。席間,西藏著名攝影家車剛,忽然滔滔不絕地和我們說起了他一直關(guān)注的“西藏盲童學!,立即引起了我和巖極大的興趣。雖然我已去過西藏那么多次了,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所學校。我們當即表示下午不逛八廓街了,跟車剛?cè)W?纯春⒆觽。

  路上,車剛給我們簡約的講了講這個盲童學校的故事。

  1997年(一說98年),27歲的德國姑娘薩帕瑞婭(Sabriye)杵著拐杖來到拉薩。薩帕瑞婭從小向往西藏,可在她12歲時,由色素性視網(wǎng)膜病變導致了失明,從此生活在了黑色的世界里。但失明后的薩帕瑞婭對西藏向往依舊,在德國舉辦的西藏博覽會上,她曾用一雙小手一一觸摸過藏民族的服裝,藏民族的首飾和用品,她向往著西藏的藍天,雪山,經(jīng)幡,更渴望見到那個生活在高原上的神奇民族。后來,薩帕瑞婭依靠布萊葉盲文,學習了英語、計算機、歷史和文學等課程,又在波恩大學學習了藏語。1997年5月,薩帕瑞婭終于來到她向往已久的西藏。懷著夢想,杵著拐杖。

  薩帕瑞婭到西藏,不僅僅是為了旅游,更是懷著一個心愿:她得知在西藏,由于種種原因,像她一樣失明的孩子特別多,有的是雪盲,有的是強烈紫外線造成的白內(nèi)障,還有的是家族遺傳,等等。她想申請經(jīng)費資助,在拉薩辦一個盲童學校,幫助那些和她一樣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為了方便調(diào)查,薩帕瑞婭沒有坐車,而是租了一匹馬騎行,不斷的與當?shù)夭孛窠徽。在調(diào)查旅途中,她認識了來自荷蘭的保羅(Paul),保羅被她的行動深深感動了,當即表示說,如果你申報的項目能得到批準,我就來做你的助手。一年后,薩帕瑞婭的申請得到了德國政府和“盲文無國界組織”的支持,有了第一筆資金,保羅真的立即辭掉工作來到了西藏,和薩帕瑞婭一起,創(chuàng)建了西藏第一所盲童學校(也稱“西藏盲人康復及職業(yè)培訓中心”)。

  保羅是個擁有機械工程、計算機技術(shù)和商業(yè)技術(shù)等4個學位的明眼人,曾在荷蘭參特帕克公司從事計算機軟件開發(fā)和基本數(shù)據(jù)等服務項目。一直有著良好的生活環(huán)境,保羅放棄了這一切,堅定地來到西藏,和薩帕瑞婭一起開創(chuàng)向往光明的事業(yè)。他們從招收6名學生開始,到今天,已經(jīng)培養(yǎng)了近50名盲童。這些盲童第一次開始認識自身,第一次開始擁有夢想,第一次能摸到一種有“色彩”的生活。他們大都可以讀、寫、使用盲文打字機和盲人電腦。他們甚至嘗試推著車子快跑、踢毽子、爬樹和踢足球。他們是西藏歷史上第一批能夠閱讀的盲人。而為他們引路的,竟是位同樣失明的女子。

  2002年,薩帕瑞婭和保羅結(jié)婚了。如今,他們?nèi)岳^續(xù)在西藏全心全意的為西藏盲童服務著。

  在午后的拉薩,聽到這樣一個故事,就像聽到一個童話。

  在午后的拉薩,去這樣一所學校看孩子,就像去天堂。

  我們的汽車開進拉薩市江蘇路和平飯店旁邊的一條小巷內(nèi),向左拐彎后,就見到了一扇紅色的藏式木門。車剛向我們介紹了木門上刻著的凹凸符號,那就是薩帕瑞婭沿用布萊葉盲文方式創(chuàng)造的藏盲文:西藏盲人培訓中心。我們搖響門鈴,一個盲童為我們打開了大門。

  剛進院子,孩子們就聽出了車剛的聲音,嘩啦一下圍上來,大聲喊著:“叔叔車剛!叔叔車剛!”車剛快樂的伸開臂膀,一下?lián)ё∷奈鍌孩子。胖胖的臉龐在陽光下舒展著快樂的笑容。我簡單說說車剛吧。

  車剛22年前從北京到拉薩援藏工作,一下愛上了西藏,援藏兩年后自己申請調(diào)進西藏。20年后年,他年逾不惑。結(jié)婚成家,有了兒子,調(diào)回了北京。但一年后,他又重回西藏!皼]辦法,我離不開西藏了!

  現(xiàn)在,拉薩的大飯店大酒店里,幾乎全部都掛著他的攝影作品。

  我是四、五年前認識他的,一天前在日喀則與他邂逅的。當我們一起坐下來吃飯時,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掏出錢包來給我看他兒子的照片,大約有四五張,兒子虎頭虎腦,憨態(tài)可鞠,表情不一,很可愛,。而他爹的臉上只有一種表情,幸福的傻笑。

  在盲童學校,我又看見了車剛幸福的傻笑。

  車剛從幾年前知道了盲童學校后,差不多就成了這所學校的專業(yè)攝影師,學校一有活動,他就會趕來,拍照片,也拍錄像。除此外,他每年拿出自己的稿費,為每個孩子做一套衣服。妻子從北京來看他時,他也帶著妻子去學校看孩子們。

  我拿起數(shù)碼相機對著院子和孩子剛拍了兩張照片,幾個稍有些視力的孩子就立即圍上來爭著要看。他們把眼睛緊緊貼在我的相機上,以至小鼻尖都壓扁了。當他們認出照片上的自己時,興奮得用藏語大喊:我!我!(可惜我在漢字中找不到一個能為藏語“我”注音的字,只能說與“啊”接近。)然后他們爭相站到我面前,讓我拍他們。為了滿足他們的好奇,我?guī)缀醢ぶ牧怂麄,然后讓他們在相機里找到自己。

  那天的陽光特別好。丁香花盛開,是明朗的丁香。

  院落很干凈,一座兩層高的小樓,還有十來間平房,幾間下沉的房子。我們一一看了孩子們的宿舍,教室,“聽”電視的娛樂室,伙房,等等。目前學校里有37個孩子,最大的19歲,最小的3歲。有7個老師,5個保育員和工作人員。老師中有一位藏族小伙子,原來是個導游,遭遇翻車事故失明了,便來到這里教英語。車剛說他很快樂,常逗得孩子們開懷?上б驗槲逡患倨,他不在。這些年,一些外國游客知道了這所學校后,常主動來這里做義工。一位叫莫瑞卡的瑞士老太太,每年夏天都要進藏,來這里義務教孩子們歐式按摩。還有一位越南青年,常來這里教孩子們泰式按摩。保羅的媽媽也專程來過。她帶孩子們?nèi)ミ^林卡(藏族的一種游樂方式,在公園里野餐唱歌跳舞),發(fā)現(xiàn)草地上有游客摔碎的啤酒瓶,生怕傷著那些盲孩子,就趴在地上一點點的摳出來,放在草帽里帶走。

  這些盲孩子在這里學習藏語,漢語,英語,算術(shù),還有按摩等技能。一共分三個班,分別由三個動物來代表。老鼠是小班,兔子是中班,老虎是大班。三個動物的頭像木刻掛在教室門口,孩子們摸到門上的動物,就不會找錯自己的班級。

  車剛對孩子們說,這兩個阿姨來看你們,你們給她們唱個歌歌好不好?孩子們立即就唱了起來,唱的是眼下拉薩最流行的歌曲《卓瑪》。

  你有一個花的名字,美麗姑娘卓瑪拉

  你有一個花的笑容,美麗姑娘卓瑪拉

  你像一只自由的小鳥,歌唱在那草原上

  你像春天飛舞的彩蝶,閃耀在那花叢中

  啊,卓瑪,草原上的格桑花

  ……

  老實說,在此之前,我們也曾在旅途上也聽過這首歌,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墒钱敽⒆觽兂饋頃r,竟是那么動聽?粗⒆觽兇舐暩璩哪橗嫞胫麄兪窃诤诎抵写舐暩璩,我的眼淚便洶涌而出。據(jù)車剛介紹,孩子們曾自己演出過一出藏戲《卓瓦桑姆》。是不是失明的緣故?孩子們的音樂感覺特別好。

  我看見有個孩子唱得非常投入,舞著手臂。我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說達娃,我說,達娃,你是月亮啊?(達娃在藏語里即月亮。)達娃點點頭,說“moon”(月亮),他有一點微弱的視力,所以最喜歡看我的相機,不僅在里面找他自己,還找別的同學。他一把摟過4歲的女孩兒丹增倉決,讓我給她也照一張。

  我看見車剛一直摟著一個男孩子,還叫他兒子。問起,原來這個孩子叫班丹久美,完全失明,一點兒視力也沒有。但是歌唱得很好。他為我們唱了一首騰格爾的《蒙古人》,嗓子雖有些沙啞,樂感極好。車剛告訴我們,有一次他給久美拍了照片。走了以后久美總問老師,叔叔車剛什么時候來?可不可以讓他送一張照片給我啊?后來車剛把他的照片送來給他,他歡喜地在臉頰上貼了很長時間,然后捧在胸前到處跟人說,看,這是我,這上面是久美。

  我給久美剪指甲時,一個叫頓珠的孩子反復拿著我的相機貼著眼睛看,看見了我們,高興得直笑。我就教他按快門,他按了下去,照片上有大半個我,小半個久美。我沒舍得刪,還在電腦里存著。

  在后院,我看見一個很小的孩子,一直拖著板凳在那兒獨自玩耍。原來他這就是目前學校里年齡最小的孩子尼瑪平錯,3歲。剛來不久。顯然他還沒能融入這個集體里,我走過去想和他說話,更想抱抱他,他一抬手,揚了我一把土。看來對所處的環(huán)境還缺乏信任和安全感。我只好遠遠看著他了。

  那些大孩子們已經(jīng)很熟了,打打鬧鬧的,但很友好。畢竟看不見,磕磕碰碰的事難免發(fā)生。我注意到有兩三個男孩子額頭上貼著創(chuàng)可貼。

  女孩子則斯文多了,也不往我們跟前湊。有兩個女孩子自己摸索著在洗頭。還有幾個躲在屋子里說話。

  遺憾的是我們沒能見到學校的創(chuàng)辦者,薩帕瑞婭和保羅。據(jù)工作人員說,夫妻倆利用五一假期到日喀則去了,那里有他們剛剛創(chuàng)辦的農(nóng)場,也是為這些盲童辦的。一是為了有些收入,二是為了這些孩子將來離開學校后,有個落腳的地方,有個適應他們生活的環(huán)境。

  我只好拍了一張薩帕瑞婭和保羅的照片。

  薩帕瑞婭將自己來西藏的經(jīng)歷寫了一本書:《我的道路通往西藏》。在德國很暢銷。但至今沒有中文版。不知何故。我想要一本拿回內(nèi)地找出版社聯(lián)系看看?晒ぷ魅藛T說他們沒有多的。

  我們在學校呆了兩個小時,車剛建議我們?nèi)ッと嗽\所看看。薩帕瑞婭和保羅為了讓孩子們能自食其力,還辦了一所盲人按摩所,目前已經(jīng)有5個學生成為按摩師,在那里工作了。我們來到北京中路四巷的一所藏式樓房里,看到了盲人按摩所。一進門,車剛就把一個女孩子擁進懷里,說,我知道你媽媽去世了,我剛?cè)ツ慵铱催^爸爸和哥哥。話未說完,車剛和那個女孩子都哭了,背對我們向隅而泣。

  后來車剛給我們介紹,女孩子叫吉拉,吉拉11歲到盲童學校學習,和她的兩個哥哥一起,她家很不幸,三個孩子失明。學習5年后,兩個哥哥回去了,一個在家種地,一個在當?shù)芈灭^當翻譯。吉拉留了下來,她聰明努力,身體也好。(去年曾跟隨一個盲人登山隊登珠峰,爬上了海拔7千米的北奧。)現(xiàn)在她是診所的骨干。今年秋天薩帕瑞婭要送她去英國學習,學成歸來后,將負責診所項目。吉拉的母親前不久病故。車剛?cè)ニ亦l(xiāng)拍照時,專門去看望了吉拉的哥哥和父親。

  說話間,來了兩位顧客,是兩個白發(fā)蒼蒼的外國婦女,吉拉馬上去招呼她們。與她們用英語交談。我真為吉拉感到高興。

  走出診所,已經(jīng)是下午5點了。陽光依然很熱烈。那一刻,我的心情如這陽光一樣,沒有一點陰影。我忽然想起,光顧著給孩子們拍照,忘了與孩子們合影。

  不過不要緊,所有的孩子都已留在我心里了,達娃,頓珠,丹增倉決,班丹久美,尼瑪平錯,還有吉拉。我一定會再去看他們的。

  作為女性,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對薩帕瑞婭的敬意和欽佩,我想我做是不到像她那樣無私奉獻的,也許可以做一些,但讓我放棄一切到這里來工作,我承認我做不到。

  作為母親,我也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對這些盲孩子們的愛,我為他們心痛,為他們難過。也為他們感到幸運?晌易霾涣怂麄兊哪赣H。

  作為一個卑微的普通人,我只有用捐錢的方式安撫自己的良心。

  工作人員讓我留言,我只寫了四個字:祝福你們。

  離開拉薩的第二天,我收到車剛的短信,他說薩帕瑞婭和保羅回到學校了,他們讓他代向我們致謝。我感到非常不安,因為在我們之間,應該致謝的永遠是我,或者說,是我們所有愧疚的中國人。

  2005年5月10日,拉薩歸來第三日

  油菜花開

  人們一想到西藏,就會想到冰雪,總覺得那里與鮮花無緣。實際上西藏不僅有花,且大而艷。在燦爛的陽光下,那些花朵會呈現(xiàn)出你所想象不到的鮮艷和美麗。我有個感覺,任何生命在西藏都是極端的,要么不能成活,一但成活了,就會比別處的更茂盛,更頑強。

  當然,在西藏更多的地方,在那些綿延無盡的亙古荒涼的山巒中,是沒有花和樹的,甚至沒有草。所以,當我們一行作家從拉薩出發(fā),沿雅魯藏布江到日喀則,再到江孜,看見沿途的河谷中時時閃現(xiàn)出那純凈的檸檬黃的油菜花地時,就忍不住歡呼起來。如果不是它們的身后站立著雕刻般的山巒,我們會誤以為自己來到了川西平原。那一片片的黃花在群山之下顯得那么嬌小而鮮艷,讓人心疼。

  后來我們中終于有一位忍不住了,采下一束拿到上車來,立即被幾位女作家小心地養(yǎng)到了礦泉水的瓶子里。

  我們的下一個目的地是崗巴某邊營,那的海拔是4700米。曾在那兒當過兵的一位西藏軍區(qū)作家給我們解釋說,崗巴的漢語意思是雪山腳下的村莊,是個寸草不生、沒有一棵樹的地方。我們聽了,就下決心要把這鮮艷的油菜花帶到崗巴去,讓那里的干部戰(zhàn)士也欣賞到這份美麗。

  為了這一愿望,一路上,無論車子怎么顛簸,我們都小心翼翼地護著瓶子,不讓它倒下。后來索性輪流把它捧在懷里,像呵護著孩子。隨著海拔的不斷增高,窗外的景色果然越來越荒涼,起初還有些綠色的草皮,后來就只;疑氖^,褐色的山巒和藍色的天空了。

  好在瓶中的油菜花兒不負厚望,在礦泉水的滋養(yǎng)下鮮艷無比。

  到達崗巴某邊防營時已是黃昏。匆匆吃過晚飯后我們就來到營部會議室,想聽營領(lǐng)導介紹一下這里的情況。但由于高原缺氧,一行的十來個作家很快就頂不住了,僅僅十多分鐘后,他們的頭就一個個地垂了下去,筆尖也停在本子上不再移動。

  唯有那束油菜花,在暗淡的燈光下依然鮮亮。

  會議之后,作家們夢游般地離開了會議室。我回頭,發(fā)現(xiàn)那束鮮黃的油菜花被遺忘在了會議室的桌子上,孤伶伶的。我回轉(zhuǎn)身去把它捧起來,追上那位營長。我解釋說,這是我們特意從江孜帶過來的油菜花,想讓你們看看。營長笑笑,說謝謝了。但我聽出他并沒有特別高興的意思。

  我想大概男人對花總是無所謂的。

  第二天我們?nèi)⒂^大棚蔬菜。

  在此之前,我早已聽說崗巴種出了蔬菜。我知道對一般人來說,這樣的事沒什么可新鮮的,畢竟人類種植蔬菜的歷史已很長很長了。但對于一個對西藏有些了解的人來說,他一定會為此興奮和激動的。我就是如此。因為直到90年代初我進藏采訪時,西藏的許多部隊仍是頓頓見不著綠色,靠罐頭、脫水蔬菜或者粉條海帶之類度日?删驮谶@幾年里,奇跡被西藏官兵們創(chuàng)造出來了。我想這奇跡的誕生足以寫一部長長的報告文學,我這里就不詳說了。

  我想說的是,當我真的親眼在崗巴見到鮮活的蔬菜時,我的心還是被強烈地撞擊了一下,以至心跳加速。我是個熱愛植物的人,喜歡花,更喜歡樹。但在崗巴,我忽然明白了,蔬菜才是最美麗的植物。當你看到在海拔4700米的高地上,在從來沒有樹沒有花草的雪域中,在風吹石頭跑的荒涼山脊里,生長著那樣翠綠那樣茂盛的蔬菜,你會覺得它們實在是太美了,你會覺得種菜的官兵實在是太了不起了,你的心里除了感動還是感動,感動得直想流淚。

  這些美麗蔬菜的呵護者,是一個樸實靦腆的云南兵,叫李偉。人們稱他為種菜大王。他的連長告訴我,剛開始的時侯,菜是長出來了,可豇豆只爬藤不結(jié)豆,西紅柿結(jié)了卻不是紅的,卷心菜個個敞著胸膛,茄子們都跟石頭一樣又小又硬……后來,李偉就開始琢磨這些蔬菜,天天往大棚里跑。一天天,一年年,終于,蔬菜們的心被悟熱了,樣子越長越漂亮了,最終長成一片綠色的奇跡。

  我在大棚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無端地興奮著。因為興奮,就總想和人說話。在其中一個大棚里,一位作家指著一畦蔬菜秧苗問我,這是什么?我看了一眼馬上自以為是地說,這是蘿卜嘛,你怎么連蘿卜都不認識了?他疑惑地說,是嗎?這是蘿卜嗎?這時種菜大王李偉彎腰鉆進棚來,聽到我的話糾正說:這不是蘿卜,這是油菜。

  這是油菜嗎?這真的是油菜嗎?

  我先是為自己的錯誤感到不好意思,但馬上,我就為油菜激動起來。原來崗巴也有油菜,原來崗巴已經(jīng)種出了油菜!難怪崗巴的官兵們看到油菜花兒不再稀奇,他們已經(jīng)看到了從他們自己土地上長出來的油菜。那油菜花一定比別處的更鮮艷更美麗呢。

  我一下為我們帶來的油菜花失寵而高興了。我怎么早些沒想到呢?

  我立即要求跟蔬菜們合個影。因為油菜還只是秧苗,李偉就向我推薦了一位藏在茂盛藤葉下的大南瓜。那南瓜青油油的,胖乎乎的,讓人無論如何不能想象,它出生在這海拔4700米的雪域。

  我想如果有一天,人們告訴我崗巴種出了玫瑰,我也不會感到奇怪。

  因為駐守在那兒的,是些善于創(chuàng)造奇跡的官兵。

  飛進墨脫

  直升機“轟轟隆隆”地發(fā)出巨大的聲響,盤旋著升上了天空。然后一轉(zhuǎn)頭,向墨脫的方向飛去。我坐在機倉內(nèi)的大米袋上,興奮不已地望著窗外。終于要進墨脫了,終于要親眼看見孤島了。

  此時正值冬日。

  早在1989年夏天我第一次進藏時,就幾次聽人說起或描述過墨脫。它是西藏東部林芝山區(qū)的一個縣,海拔僅800余米(和成都差不多)。對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的西藏高原來說,它似乎顯得過于幸運了。但大自然這個上帝是很會搞“平均主義”的,它在賜予了墨脫足夠的氧氣、濕潤溫和的氣候和青山綠水的同時,也賜予了它孤獨、封閉和啃噬人靈魂的寂寞。墨脫,這個全國唯一不通公路的縣,不要說汽車,就是自行車也無法行駛。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人的兩條腿。周圍高聳著的雪峰像一個巨大的屏障,將它與世界隔開了。“墨脫”這兩個字,在藏語中意即“孤島”。

  那年夏天,當我聽當?shù)厝苏f,從林芝走進墨脫,要步行五天五夜,且一路上只能餐風露宿時,立即失去了進墨脫去看一看的勇氣。我自知體單力薄不能勝任。這一次,算我運氣好,搭乘上了為墨脫駐軍空運糧食和物資的直升飛機,才使多年的夙愿得以實現(xiàn)。

  天空很晴朗,一片云也沒有。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下面。聽說飛進途中半小時內(nèi)就可以看見幾個季節(jié)的變化和幾種地貌。

  果然,先是如林芝一樣的丘陵,草枯葉黃,寒風瑟瑟。很快就出現(xiàn)了沙地。那沙地因處于完全封閉、未被人侵入的狀態(tài),所以顯得光滑而又柔和,一道道被風吹出的水波紋一樣的圖案,讓人完全感覺不到沙漠的恐怖。沙丘中夾著一條碧綠的小河,我猜想那河水一定很深,否則怎么未被沙地吞沒?

  幾分鐘之后,我看見了雪山。群峰巍峨,十分壯麗。在藍得耀眼的天空的襯托下,那份兒寧靜和潔白真令人如走進神話般的境界。我坐在機艙內(nèi),似乎也能感受到那份兒冷硬,和千年不化的寒冷。

  然而,飛機剛剛越過雪山,瞬間之內(nèi),一片郁郁蔥蔥的亞熱帶叢林就出現(xiàn)在了我的視野內(nèi)。真是奇跡啊。密密匝匝的綠樹夾著一條白色的溪流連綿不斷地在我們的身下起伏。太不可思議了,剛才還是白雪皚皚的冬季,轉(zhuǎn)眼就變成了郁郁蔥蔥的夏天。

  正在我驚嘆時,有人說,到了到了!我低頭,見一山洼中有一片綠色包圍著巴掌大的平地,四周排列著火柴盒一樣的房屋。那就是直升機將要降落的地點——墨脫縣,背崩鄉(xiāng)。

  飛行僅半小時,目的地就到了。

  飛機在巨大的聲響中平穩(wěn)的降落了。下飛機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脫下自己身上的羽絨服——真是熱,至少有25C。放眼望去,滿目綠色,營房門前還有一叢叢開得紅艷艷的薔薇。如此美麗的花朵在冬天的內(nèi)地也很難見到了。真讓人難以相信這是西藏,且是冰天雪地12月里的西藏。

  其實你只要了解了墨脫的地理位置就不會奇怪了。它的北面是海拔4000多公尺的多雄拉山,如一道堅實的屏障,擋住了所有來自西藏高原的嚴寒和冰雪;而南面,又與印度接壤,孟加拉灣的熱氣流則使它具有溫暖、濕潤的亞熱帶氣候。因此它既是孤島,也是邊境線。

  在營區(qū)不遠處,有一座鋼索橋。當年解放軍進軍墨脫時,被這道深澗陰攔。后來就用迫擊炮將54根鋼纜打到對岸,才得以將索橋架起。故此橋名為“解放橋”。

  我們步入營區(qū)。剛一坐下,主人就拿出許多芭蕉桔子請我們吃,說是才從山上摘下來的。我馬上嘗了一根,味道好極了。從窗口望出去,漫山遍野果然有芭蕉叢叢。

  營長為我們介紹說,這里一年四季如春,可以種水稻、種菜、種水果?諝庥譂駶櫽譁睾,唯一的缺點就是閉塞。且不說走出孤島,就是從這兒走到縣城也要整整3天。多雄拉山在擋住嚴寒的同時,也就擋住了整個世界。當?shù)氐慕^大多數(shù)人一生都沒有走出過孤島,他們沒有見過汽車,沒有見過寬闊的街道和樓房。

  但最難忍受這種封閉和孤寂的,還是從有汽車、有樓房的外部世界走進這個孤島的官兵們。為了守住這條邊防線,他們只能忍受。每年有長達8個月的封山期,收不到外部世界的只言片字。到了開山季節(jié),牦牛隊才能將一捆捆一袋袋的報紙信件馱進來。當然,全都是過了期的。

  匆匆吃了飯,我們就在一個會講門巴語的戰(zhàn)士的帶領(lǐng)下上了山。山上的背崩鄉(xiāng)是門巴族人聚居的地方。村里很安靜,但靜中亦充滿了生機。房子全是木頭蓋的——反正滿山都是樹。由于我們這些陌生人的闖入,山上的豬、狗、牛、雞都熱熱鬧鬧的叫起來。孩子們也看稀奇似的跟在身后跑。

  我們先到了鄉(xiāng)政府。鄉(xiāng)長來了,一開口說話,竟令我吃驚,一是講漢語,二是滿嘴報紙上廣播上的詞兒。說起“中心工作”,竟也和內(nèi)地沒什么兩樣?磥砉聧u在信息上還是不封閉的。畢竟已是90年代。后來得知鄉(xiāng)長原來是個“人物”,去過不少大地方參觀。難怪講起來一套一套的。我們又去參觀了門巴人的家,看了他們釀制包谷酒和掛在墻上的一串串臘肉。看來生活挺富足。這畢竟是塊富饒的土地。

  因時間緊迫,我們只能走馬觀花。下山的路上,我發(fā)現(xiàn)了許多檸檬樹,上面結(jié)的檸檬又大又黃。據(jù)說當?shù)厝瞬恢趺闯运,就任這些美麗的果實自生自滅了。我摘了3個像蘿卜那么大的,一邊嗅著芬芳的氣息一邊想,倘若墨脫與外界能相通,它的潛力能挖掘出來,那么,孤島就會變成寶島的。

  遺憾的是我要離開這個神奇的孤島了。

  由于住宿不便,我只能搭乘最后一趟直升飛返回林芝。下午4點,最后一趟飛機起飛了。到我上飛機為止,我在墨脫只困了5個小時。飛機又盤旋著升上了天空,向多雄拉山口飛去。我望著身下越來越遠的青山綠水,不由地在心里默默祈禱著,讓墨脫的公路早日修通吧,讓孤島與世界溶為一體吧!

  紅山上的圣殿

  ——記布達拉宮

  于堅

  噫嘻,往昔古老的年代

  初始之年代

  在藍天之下

  在大地之上

  建立起莊嚴的宮殿

  高,不會把天刺穿

  低,不會把地壓塌

  引自《松石寶串——西藏通史》

  每當黎明,太陽從拉薩東面石頭山崗升起,把光芒投向海拔3700米的拉薩城的時候,最先亮起來的是布達拉宮。它也許還是世界上第一個被光明照亮的宮殿,因為世界上再沒有比它更高的宮殿了。這個偉大的宮殿在大地上的位置非同凡響,一開始它就被建造在那必有一座宮殿的地址,日后,它果然為整個世界所景仰。

  隨著這宮殿又一次從黑夜里升起,無數(shù)的朝拜者穿過蒼茫大地正在繼續(xù)走向它,這個朝拜布達拉宮的運動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數(shù)世紀之久,如今朝拜的浪頭波及整個世界,它并不像麥加朝圣那樣狂熱,但經(jīng)久不息。日以繼夜,無數(shù)朝拜者越洋跨海,穿過天空和大地,利用各種交通工具前來,世界上沒有一個宮殿被如此地膜拜過,朝拜者的隊伍從中國內(nèi)地,從西方列國、從印度的恒河、從尼泊爾、從瀾滄江、從緬甸、從青海省的牧場、從蒙古草原……前往的方式包括乘坐最現(xiàn)代的飛機、汽車、火車,也包括最原始的步行、騎馬、趕著牛車……更有不計其數(shù)的最虔誠的佛教徒,繼續(xù)著那古老的、最艱苦的、只有圣徒才可以忍受的磨難方式,朝它走去的時候,每一步都以磕頭的方式前進。來自四川昌都的少年巴桑今年15歲,他一步一磕頭走到拉薩用了五個月的時間,當翻越高山的時候,他的身體撫摩了路線上的幾乎每一塊石頭,遇到溪流,他也要搭便橋從流水上磕頭爬過去,一路上他唯一的食物就是炒熟的青稞粉。他的身體像一把尺子,丈量了高山、河流、積雪、沼澤地、柏油馬路、草地、暴風雨和雷電、烈日和黑夜,一寸土地都不馬虎忽略,沒有說四處看看無人,就搭個汽車或騎馬把路程貪污掉幾公里。宗教就是生活方式。為此,他有專用的磕頭工具,皮裙、手套,木制的手板。抵達布達拉下面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jīng)輕盈得像一只豹,磕一次頭可以滑躍出去五米之遙。喇嘛普布列吉來自云南德欽,他走了一年零七個月,他的頭部因為反復磕碰已經(jīng)形成一個蠶豆大的灰白色繭子,永遠不會消失了,這是一個無上光榮的印記,當他重返故鄉(xiāng)的時候,人們將對他肅然起敬。布達拉宮對于藏傳佛教的信徒是一個圣殿,對于別的人們它也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人們相信它具有巨大的顯靈力量。一位寓居加拿大的廣東人懷揣著一顆價值連城的紅寶石,乘座波音飛機越過萬噸白云前來,忍受著高海拔對心肺功能的折磨甚至生命危險,為的是登上布達拉宮,把他的寶石遞給帕巴拉康——圣觀音殿的喇嘛,為它開光。從此這顆領(lǐng)受了靈氣的寶石將伴隨他一生,隨時帶給他避邪消災的信心。西方旅游者背著行囊,越洋過海而來,也許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西方的嬉皮士們興起的對喜馬拉雅山麓的僧侶世界的返魅運動依然余波未盡。許多中國內(nèi)地人士一生的夢想就是登上布達拉宮,成就一個英雄壯舉,“我去過布達拉宮”,成為漢語中的一句自鳴得意的短語,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像布達拉宮這樣,當你從那里回來的時候,你自我感覺在精神境界和人生經(jīng)驗上高出了周圍的人群。

  布達拉宮乃偉人所創(chuàng)。公元617年,西藏歷史上最偉大的王松贊干布誕生了,這個誕生于墨竹工卡縣加麻囊的強巴彌居林宮殿的靈童降生時“全身肌膚潔白,相貌端莊,身體發(fā)育超過同齡孩子”。成年后,是“學識淵博、智慧超群,英勇善戰(zhàn)之人,父王極為高興,臣僚快樂,贊美之聲不斷,英名傳遍大地”。偉大的史詩《格薩爾王》據(jù)說就是以他為原型。13歲繼承王位,那時,吐蕃“父系庶民心懷怨恨,母系庶民公開叛變,外戚象雄、牦牛蘇毗,聶尼達波、工布、娘布、等均公開反叛,父王囊日倫(松)贊被進毒遇弒而薨”。松贊干布“幼年親政……叛離之庶民復歸轄治之下”。他定制了吐蕃社會的管理體制和法律條文,“吐蕃基礎三十六制”,迎娶唐朝的文成公主,派大臣吞彌桑布扎去印度留學,創(chuàng)造了現(xiàn)在還在使用的藏文。“從東方漢地和木雅,引進公歷書算,從南方白色的印度,翻譯佛陀正法經(jīng)典;從西方栗特尼泊爾,開享用財物的寶藏;從北方霍爾與回紇,獲得法律事業(yè)的楷模,統(tǒng)治四方的勇武之王,邊地財富悉聚治下”《智者喜宴》公元七世紀初,松贊干布定都拉薩。拉薩是個被高原群山環(huán)抱的小型平原,拉薩河像牛奶一樣在平原的南方流過,水草肥美。平原中間有個湖叫做臥塘湖,旁邊有三座連在一起的小山。在松贊干布的祖先拉托托日年贊的時代(年贊,王的意思)佛教開始傳入吐蕃。傳說拉托托日年贊第一次看見拉薩,看見天堂般的平原,那平原上有三座山,東有紅山,中有藥王山,西有帕馬日山,河谷地帶,綠草茵茵,牛羊肥美,藏王在逆光中看見拉薩河白銀般的閃著光芒,如牛奶,所以取名為臥塘,就是流著牛奶的草原的意思。紅山好像吉祥側(cè)臥的大象,藥王山好像獅子吼著躍向天空,帕馬日山如老虎入洞,就在紅山上建立一個白塔,是拉薩最早的人為建筑。松贊干布即位后回憶起“昔日我祖拉托托日年贊,乃圣普賢之化身,曾住在拉薩紅山頂上”,于是決定“踐履先王遺跡,往彼吉祥安適之處,而作利益一切眾生之事,……于是,王又從此(他的故鄉(xiāng)墨竹工卡的強巴彌居林宮)前進,至紅山頂修筑宮室居焉”。另一個說法是他“為公主筑一城以夸后世”,這個公主是尼泊爾的赤尊公主。《衛(wèi)藏通志》的記載則說“松贊干布好善信佛,……逐修布達拉城垣”。據(jù)說,最初的布達拉宮有“九百九十九間房子,連宮頂上的藏王寢宮共一千個房間。宮殿頂上樹立著長矛旗幟”,飛檐、走廊、裝飾著各種珠寶,絲綢、風鈴,風來時萬鈴齊奏。為文成公主在南面筑了一座九層高的宮殿,與布達拉宮用銀子和黃銅打造的橋連接著,橋上還安著風鈴,掛著帷幔,公主過橋去見藏王的時候,橋就歌吟飄舞起來。布宮有四個城門,南面的城墻下,挖了深壕,上面鋪著木板,木板上再鋪上火磚,造出奇妙的效果,一匹馬在上面跑過,聽起來就像群馬在奔馳。人們贊美這座宮殿,“極盡精美之能事”,“妙麗莊嚴,世絕其倫”,“勝似天堂之城寨”。因為建立在“瑪波日”山,瑪波日山就是紅山,所以叫做紅宮。布達拉宮是后來虔誠的佛教徒把它比喻為“普陀山”,才又叫布達拉,“布達拉”是藏語“普陀”的音譯。一座偉大的宮殿當然需要時間來生長,偉大的建筑是有命運的,決非簡單的土木工程。在八世紀后期松贊干布的孫子芒松芒贊的時候,雷電襲擊了布達拉宮。之后,在赤松德贊時期,布達拉宮又一次遭到雷擊,當時佛教在西藏的地位并不牢固,人們把布達拉宮遭到雷擊與佛教在西藏的傳播聯(lián)系起來,“紅山遭到雷擊,人病畜瘟,年荒受災,因此,全體屬民心生反感”認為“此因贊普(藏王)信奉佛法所至”。但贊普決不動搖,從印度請來蓮花生大師,大師繪制了精美的壇城圖,做了一個圓光塔,指出雷擊紅山的乃是念青唐古拉山神,制造災荒瘟疫的乃是永寧十二地母神,大師做了圓光法事,降服了它們。見(《西藏通史》上卷147頁)九世紀中葉西藏爆發(fā)平民起義,布達拉宮在戰(zhàn)亂中被大部分毀滅。只剩下松贊干布修行的法王洞和帕巴拉康——圣觀音殿,繼續(xù)供奉著阿雅洛格夏熱(圣觀音自在)。

  布達拉在黑夜中等待它的救主,偉大的建筑總是在杰出人物的時代復活。五世達賴阿旺洛桑嘉措是西藏歷史上的另一位英王。他由于杰出的業(yè)績而被稱為“阿巴欽波”即“大第五”——偉大的五世。公元1643年,林邁夏仲”貢覺群培大師對五世達賴說,曾見寧瑪派預言,……在紅山與加布日山(藥王山)之間將會有一綿亙之宏廣宮殿!必曈X群培的意思是應該在紅山建造一個政教合一的行政中心,作為西藏的最高象征,以長久地治理穩(wěn)定西藏。在達賴五世看來,林邁夏”仲貢覺群培大師從宗教方面與文殊菩薩無別,從世俗方面論,其智慧又可與大梵天相媲美”,其言正合達賴喇嘛之意。于是,在1645年,(藏歷第十一饒迥之木雞年)四月初一,布達拉官白宮部份開工奠基,“在此以前的日子里,狂風不時大作,從當天起,晴空碧霄,連一絲微風都不曾吹起,虹光四射,白云縈繞,美不勝收,貴賤人等都親眼目睹花雨飄落,出現(xiàn)了奇異的瑞兆!_始挖出的都是油質(zhì)土,后來出現(xiàn)的都是白土!薄段迨肋_賴喇嘛自傳》三年后,白宮建成,就是達賴喇嘛的西藏地方政權(quán)甘丹頗章的首府和達賴喇嘛的生活起居之處。建筑布達拉的總指揮是第悉"桑結(jié)嘉措,當時甘丹頗章政權(quán)的格局是達賴喇嘛主管宗教事物,第悉主管政務。第悉"桑結(jié)嘉措是第五任第悉。1682年,達賴五世圓寂,為了安放達賴五世的靈塔,第悉又主持修建了紅宮及其主體建筑“世界——莊嚴”金塔。紅宮于(1690年)(藏歷第十一饒迥鐵馬年)二月二十二日奠基。當時西藏最杰出的匠人參加了紅宮的修建。歷史記載,這些民間工藝領(lǐng)袖包括石匠大頭領(lǐng)甲門塔杰、木匠大頭領(lǐng)奈薩瓦"江央旺布、木雕大頭領(lǐng)白朗"貢布、銅匠大頭領(lǐng)羅巴"萊甘巴、金匠大大頭領(lǐng)旺秋、金屬雕花大頭領(lǐng)歐珠、鑄造大頭領(lǐng)交熱"頓株、畫匠大頭領(lǐng)門湯畫派的洛扎巴"丹珍諾布和欽仁畫派的桑阿卡巴"曾培、泥塑大頭領(lǐng)群培、鐵匠大頭領(lǐng)倉巴、泥匠大頭領(lǐng)甲日贊丹、縫紉大頭領(lǐng)拉薩熱孜夏"索南、顏料制作大頭領(lǐng)江夾頓珠……等。還有康熙大帝從北京派來的漢族工匠一百一十四人,尼泊爾工匠一百九十一人,每年召集5770名差役,可以想象這個工程在當日是一個多么偉大的場面,大師云集,能工巧匠如千軍萬馬。1694年藏歷水雞年4月20日,紅宮竣工,共修建了三年零兩個月。后來又經(jīng)過歷代的小規(guī)模擴建、維修,布達拉宮形成了今日的格局。它已經(jīng)不是某個獨一無二的設計師或工匠的作品,作者已經(jīng)匿名,它是神的建筑。紅山海拔3763.5米布達拉宮主樓高115.7米。紅宮頂上有七個金頂,作為宗教建筑,比作為行政中心白宮略高。紅宮從外面看上去十三層,里面其實有九層。除了紅白二宮,其他建筑還有:扎倉、扎廈、僧官學校、藏軍司令部、印經(jīng)院、監(jiān)獄、騾馬圈、供水院等、建筑的秩序格局暗示著宗教和政治等在西藏的不同地位。在藏傳佛教信徒心目中,布達拉宮就是普佗山,因為他們相信達賴就是觀音轉(zhuǎn)世,它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圣殿。布達拉宮復活,“世界——莊嚴”金塔,屹立于世界之最高原。

  這偉大的宮殿看起來不像是建筑物,而是一座紅白相間的山峰。它是從大地上生長出來的,依順著山的形勢生長,與世界上大多數(shù)宮殿的傲慢設計不同,就是今天,歷盡滄桑,布達拉已經(jīng)成為西藏世界最復雜的象征,其立足點也沒有脫離大地。這宮殿一開始就起源于把大地作為神靈的寓所加以敬畏的思想,是依附于它,而不是居高臨下的解放它。傳說歷史上有人曾經(jīng)見過布達拉宮的圖紙,但今天沒有下落。我寧愿相信這個偉城的誕生依據(jù)的是內(nèi)心的指引和經(jīng)驗,它已經(jīng)存在于建造者的心中。也可以說布達拉宮的圖紙就是紅山,它是依順著大地和信仰而生,它不是趾高氣揚地改造、重新設計大地,大地是它開始的圖紙,而信仰指引它抵達!耙郎蕉ā,說起來好像很平常,其實里面隱藏著深刻的建筑思想。20世紀以來世界最時髦的后現(xiàn)代建筑理論認為,建筑是一種可交流的語言,建筑應當尊重現(xiàn)有環(huán)境,歷史和傳統(tǒng),并強調(diào)建筑的精神性、形而上的隱喻和象征力量。布達拉宮正是依順環(huán)境,順其自然,尊重歷史,而又具有巨大的獨創(chuàng)力量和象征體系的偉大建筑。在修建紅宮的時候,對松贊干布時代留下的法王洞不是遷移或者拆除,而是保持著敬畏,環(huán)繞著它來修建布達拉的紅宮,作為最古老的遺址,法王洞就是布達拉的根,建筑者不是斬除歷史之根,而是在這根上繼續(xù)生長起來。它位于建筑物與自然之間,它依順自然也升華于自然。即使你完全不知道西藏的歷史和宗教,當你看到布達拉宮的時候,你的精神也會立即與它發(fā)生最神秘的交流,它完全征服你,吸引你,把你引導向建筑以外的象征世界。這個象征系統(tǒng)在確定與不確定之間,對于西藏人,它是一個崇高的宗教象征。對其它人,其象征力量則與形而上的領(lǐng)域有關(guān),崇高、偉大、莊嚴以及樸素,是這建筑明確無疑暗示著的,大地所隱藏著的內(nèi)在語言,被敞開在天空下,它與希臘、埃及、巴西和吳哥等地的偉大神殿處于同樣的精神領(lǐng)域。而這個建筑并非什么后現(xiàn)代的產(chǎn)物,它總結(jié)的是西藏人一千年以來的建筑思想。在西藏,我印象深刻的是,當我經(jīng)過那高原,大地上幾乎看不出建筑,其實一座座村莊和城市就在其間,隱身在大地之懷上,就像那些一步一磕頭的轉(zhuǎn)經(jīng)者,每一步都即表達對佛的虔誠,也表達對大地的敬畏。

  日日,人們環(huán)繞著布達拉順時針行走,上千個黃銅制作的轉(zhuǎn)經(jīng)筒安裝在宮殿的外墻上,里面放著大悲咒等經(jīng)文,這些經(jīng)筒都是信徒們自己出資做的,邊走邊轉(zhuǎn)動這些經(jīng)筒屬于藏傳佛教信徒修行的一部分。十年前,我首次跟著香客們環(huán)繞布達拉行走的時候,那些經(jīng)筒高高低低排列在白墻上,鑲著黑邊的藏式窗子,如布達拉宮長在腳上的眼睛,不動,望著每個人流過。周圍是民居、樹林、湖泊……轉(zhuǎn)經(jīng)的隊伍浩浩蕩蕩,灰塵滾滾,經(jīng)筒轉(zhuǎn)成一條金光燦爛的嘩啦響著的河流,這是一個永不結(jié)束的節(jié)日,F(xiàn)在,一個商業(yè)圈包圍了布達拉宮周邊,各式各樣的百貨和旅游品攤子、飯館、車輛、三輪車……環(huán)繞著布達拉宮,在宮墻下留出一條小路,讓經(jīng)筒得以繼續(xù)旋轉(zhuǎn)。轉(zhuǎn)經(jīng)的隊伍依然浩浩蕩蕩,絡繹不絕,一個跟著一個,每個人都用手撥一下經(jīng)筒,在商業(yè)區(qū)和布達拉宮之間構(gòu)成一道最后的底線。黑暗或五光十色的人們,身上帶來大地之色,梅里雪山的白,德格印經(jīng)者身上的墨跡,塔爾寺僧袍的暗紅、緬甸和尚黃色的袈裟、甘孜草原的綠、印度的灰塵、芒康高原上的牦牛之黑……意念不同,但都迷信轉(zhuǎn)動經(jīng)筒會給自己帶來某種好。轉(zhuǎn)經(jīng)者,低頭緩慢走著的有,邊走邊磕頭的有,邊跳邊轉(zhuǎn)的有,坐在地上化緣的有。有人為轉(zhuǎn)經(jīng)專門配置了手套,要把上千個經(jīng)筒都推動一下,一般的手是吃不消的。有些長得像老綿羊的媽媽提著油筒,邊走邊為轉(zhuǎn)經(jīng)筒的軸加點油。繞著布達拉轉(zhuǎn)一圈大約20分鐘,一路上你可以看見來自世界各地,長相完全不同的人,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康巴人,長辮子盤在頭上,扎著紅色的帶子,個個英俊生猛,表情中有一種樸素的傲慢。一個來自四川芒康的猶如黑炭的大娘步行來到拉薩已經(jīng)五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年齡,這個世界上只有神知道她的存在,每天要環(huán)繞著布宮轉(zhuǎn)三圈,已經(jīng)在布達拉轉(zhuǎn)了五年,靠化緣活著,老家的活佛不好,所以到拉薩來了。她說布達拉宮是她的命根子,她的意思是布宮不只是她的精神寄托,也養(yǎng)活了她。無數(shù)的人在這里化緣,但布施者更多,只要你伸出手,就會有人往你的手中遞錢。化緣不是為了過上好日子,甚至作為富起來的一條捷徑。拉薩的化緣者只是維持最起碼的生存,如果化緣得到的更多,他們會接濟生活條件更差的人或者貢獻給佛事。沒有比拉薩更尊重化緣者的地方了,也沒有比拉薩更容易化緣的地方了,這個宮殿養(yǎng)活了無數(shù)的化緣者,無數(shù)吝嗇鬼來到這宮殿下,會著魔似地慷慨起來。轉(zhuǎn)經(jīng)者目的不同,某些人為今生而轉(zhuǎn),企圖好運當場兌現(xiàn)。但大多數(shù)信徒的化緣只是維持最基本的生存,他們只是能夠每天環(huán)繞在布達拉周圍,內(nèi)心就充滿喜悅。好日子是什么,就是一生都可以侍奉在神的旁邊。轉(zhuǎn)經(jīng)就是他們的圣職。那些坐在地上衣服襤縷但表情安詳?shù)娜藗儯l知道他或她是不是一個轉(zhuǎn)世的活佛呢。那些經(jīng)筒發(fā)出各自不同的聲音,猶如每個都裝置著喉嚨,有的諳啞,有的尖銳,有的悶扎……這個長嘆剛剛消失,那個的喃喃重新響起,聲音輕重不一,長短錯落。許多香客不只是右手轉(zhuǎn)動經(jīng)筒,左手還舉著一個小的轉(zhuǎn)經(jīng)筒,口中還要念著六字真言。有的人轉(zhuǎn)一把不轉(zhuǎn)一把,最虔誠的個個經(jīng)筒都要碰到,有時候轉(zhuǎn)的次數(shù)比較密集。經(jīng)筒旋轉(zhuǎn)速度快得只看見一道金光,手根本無法碰。無數(shù)聲音圍繞著布達拉宮,經(jīng)筒旋轉(zhuǎn)時發(fā)出的咕?┲、人們念叨六字真言的聲音、腳步移動的聲音、由于高原缺氧而導致的沉重呼吸聲……順著時針的方向混合成一種美妙的音樂,周圍小販們的叫賣聲和錄音機里播送的現(xiàn)代音樂也受到影響,合起拍來,聽著都像是在念六字真言。布達拉就像一個巨大的樂器,世界和人生環(huán)繞著它轉(zhuǎn)著,輪回著,此人成了彼人,現(xiàn)世成了來世,永恒的流水,把日新月異轉(zhuǎn)得個灰飛煙滅,轉(zhuǎn)著,轉(zhuǎn)著,這宮殿仿佛也在旋轉(zhuǎn)中升騰在天空中了。

  布達拉宮是世界上最緩慢的宮殿,我的意思不只是說它用了近1500年的時間才生長起來。每個人走向這座宮殿的速度也是非常緩慢的,你必須跟著當?shù)厝,低著頭,一步一步地慢慢移動,它完全不適合于一天等一二十年的那類速度。這是一次莊嚴的登山活動,莊嚴永遠是緩慢的,白色的山墻和道路,順著山勢向上,在遠處看,還以為布達拉宮那些之字形的線條是某種裝飾,其實就是順著山逐漸向上的道路。世界漸漸沉下,當你抵達布宮入口的時候,大地已經(jīng)敞開,白云像窗簾幾乎垂到頭頂了,但宮殿的主體才剛剛開始,等待你的是無數(shù)繼續(xù)旋轉(zhuǎn)上升的樓梯,而此時你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氣。進入布達拉宮的方式完全不像你在電影里見過的那類宮殿,穿過德陽廈前的小廣場,來到紅宮的入口,入口是兩部木梯,一部上一部下,現(xiàn)在一邊是入一邊是出,而過去,右邊那個樓梯是專供達賴使用的。那木梯沒有雕飾過,原木,被無數(shù)人如流水的手摩挲之后,花紋畢現(xiàn),猶如玉石。后來我發(fā)現(xiàn),所有樓梯的扶手都已經(jīng)被摸成了玉。門票是100元一人,藏族人只收兩元。理由很簡單,你們是來參觀博物館,我們是來朝拜。內(nèi)部仿佛巨大的洞穴,陰暗,方向不同的通道,走廊、梯子,空間疏密分布,依據(jù)感覺而不是邏輯,各式各樣的歷史、意念、必然性、偶然性、秘密、掌故創(chuàng)造擺設了各式各樣的房間;有的房間安全、親和、溫暖,被格魯派的黃色布匹包裹得慈祥溫柔;有的房間深邃、威嚴,威猛的護法金剛怒目圓睜;有的房間幽深、靜謐,仿佛亡故者依然活在房間某處,微笑著看著世間,令人后心發(fā)涼。許多高大的佛像安置在狹窄的空間中,你絕對只可以仰視,正面晦暗不清,而后面窗子上的布幔被風揚起時,忽然間陽光就把耀眼的翅膀伸進來。洞穴與殿堂合為一體,大殿與小殿彼此依存,辨不清方向,一個巨大的迷宮,猶如中國盒子,房間套著房間,就是在里面生活了一生的喇嘛,也無法窮究它的奧秘。黑暗深處藏匿著各式各樣的光,像一個個批著羊毛氆氌、行蹤不定,飄忽而來飄忽而逝的僧侶,在此時領(lǐng)你進入幽地,在彼時將你導向明處,在這個過道將你拋入黑暗之淵,在那個窗口讓你登上光明之岸。光明在布達拉宮不是絕對的“亮化”,而是無數(shù)復雜緩慢的過渡狀態(tài),不確定的,旋轉(zhuǎn)著,交替著。文物局的尼瑪次仁先生說,目前布達拉不完全統(tǒng)計的房間有2500多個,而新的處所,地壟、倉庫等還在不斷地發(fā)現(xiàn)。若明若暗,忽然間光輝燦爛,世界燦爛如蓮花升起,忽然陰郁森嚴,瞬間晦暗無明,沒有什么可以一覽無遺。形影模糊的柱子、墻壁,細看發(fā)現(xiàn)上面刻著精美生動的花紋、佛像。五萬多平方米的壁畫,全是無名作者的杰作。紅色、黑色或者黃色……的布幔,紅色、黃色、黑色……的墻壁,森林般的柱子,妙像莊嚴的佛,數(shù)以萬計,在冥冥中微笑著,低垂眼簾,或高踞于蓮花寶座之上,或排列于櫥柜中,里三排外三排,坐著、臥著,出現(xiàn)在一切方向;蚶L制于墻壁、皮子、布匹、這些杰作在精神最虔誠的高峰時代被繪制出來,最完美的想象和技藝,已經(jīng)出神入化,之后要再達到幾乎是不可能了。這不是一個珍寶陳列之所,不是一個參觀對象,不是博物館,一切都像過去時代那樣放在原處,它們?nèi)绱酥梅、存在著的目的不是供人參觀,而是來自偉大的虔誠,是供人與神進行精神交流,是為了討得諸神的歡喜。它們誕生于遙遠的時代,最遙遠的法王洞是1300年前的作品。但它們不是古董,它們繼續(xù)活在當下,影響著世界的精神領(lǐng)域。布達拉整個就是一個活著的巨大珍寶。無數(shù)依然在呼吸的文物,而且它也許是世界上唯一的可以撫摩并通過撫摩和言語來與人們交流的宮殿。昔日,香客們進入布達拉,不只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頂禮膜拜,他們撫摩它,碰它,用手,用身體,用頭部,不斷地涂抹添加著酥油……并對它說話,大殿里充滿著各自口音各種方言的低語,這是一個活著的宮殿,生長著無數(shù)的神經(jīng),可以感應到世間的一切。無數(shù)的珠寶、黃金、銀子、門框、門上的銅飾、門坎、各種各樣器皿的邊沿、扶手、佛座的基部……只要是人可以觸及之處,無不被撫摩出花紋、光澤,這種撫摩猶如巨大的地質(zhì)運動,如河流,在黑暗中把巨石磨礪成美玉黃金。就是那一根根圓木的樓梯扶手,也已經(jīng)在流水般的摩挲中脫離了普遍的森林,升華為木中之玉。那些被踩塌下陷的門檻已經(jīng)成為作品,那些數(shù)不清的質(zhì)量最好的黃金、銀子、珍珠、柱子、絲綢、綠松石、翡翠、蒲團、氆氌、經(jīng)幡、云母石、藍寶石、琉璃、貓眼石、水晶石、鉆石、珊瑚、琥珀、青金石、紅寶石……在日以繼夜的香火、酥油和頌經(jīng)之聲的熏陶中,已經(jīng)得道成仙。置身其內(nèi),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你迷失了世界的方向,在密集的虛空中,陷入意識的迷狂,忽然看見一個巨大的窗子,守護佛殿的喇嘛正在窗子下閉目捻動著一串佛珠,窗子下面是白色的拉薩平原,人和汽車小得像沙子。你看見了方向,但離開窗子,你又再次迷失。就是今日,博物館的概念影響了布達拉宮,許多地方不能撫摩了,但人們依然在可能的地方繼續(xù)撫摩它,很難想象有人會向盧浮宮最偉大的繪畫敬獻酥油。但在布達拉宮,人與宮殿之間并沒有界限,守護文物的喇嘛在價值連城的佛像前面喂貓、吃飯、磕頭。而本地的香客可以進到一般參觀者不能進去的佛龕前,近距離地膜拜,并撫摩。尼瑪次仁先生告訴我,目前有150多人管理這個宮殿,其中八十位喇嘛負責香火、佛堂的日常管理,50名工作人員負責維修保養(yǎng)事宜。其它人員是行政人員、研究人員、保安等。

  “外面看是險峻山崖,里面看是黃金珠寶”。(摘自《西藏通史》)當我問到布達拉宮有多少文物的時候,尼瑪次仁先生遲疑了一下,他說這是保密的。他只告訴我,布達拉宮的珍寶一是來自歷史上西藏的積累;二是信徒們的捐贈;三是歷代中央政府的賜贈。布達拉宮并不是我們所謂的文物,一切都是舊的,古老的、一切都已經(jīng)價值連城,但并沒有過去,成為歷史,成為考古研究的標本,一切依然活著,在現(xiàn)場與世界精神發(fā)生著交流。

  1747年總理衛(wèi)藏事物的多羅郡王頗羅鼎去世,他的兒子珠爾墨特那木扎勒繼任,管理西藏地方政權(quán),他所做的大事之一是完成了他父親頗羅鼎時代開始進行的曼唐風格的佛陀百業(yè)如意寶樹卷軸畫和八十幅宗喀巴生平卷軸畫,獻給了達賴六世。公元1642年,達賴五世為了建立與清朝的聯(lián)系,任命賽欣曲結(jié)為使者,前往沈陽,第二年才抵達。使命完成后,清太宗命賽欣曲結(jié)帶回給達賴五世等的書信和賜予的禮品,計有:金碗一、銀盆二、銀茶筒三、瑪瑙杯一、水晶杯二、玉杯六、玉壺一、鍍金甲二、玲瓏撒袋二、雕鞍二、金鑲玉帶一、鍍金銀帶一、玲瓏刀二、錦緞四。公元1795年,乾隆皇帝登基60年的時候,賞賜八世達賴“哈達一條,無量壽佛像一尊,珍珠念珠一串,如意玉柄一把,絲袋三條、白銀三萬兩”。此類的賞賜不計其數(shù)。在則杰拉康——無量壽佛殿內(nèi)有16尊來自清朝的羅漢檀香木雕刻的羅漢像,是我見過的最精美的羅漢木雕,我前后進去觀看了三次。在土旺拉康——釋迦能忍殿內(nèi)的東側(cè)的經(jīng)書架上,存放著《甘珠爾》,就是釋迦牟尼全集,共115部,被古代許多杰出的高僧大德翻譯成藏文,在17世紀的中葉謄錄在藍錠紙上,用金子熬成的汁液書寫而成。八世達賴江白嘉措的靈塔表面鑲嵌著上千顆金剛鉆、紅寶石、綠松石、明珠等天然寶石,它們都是寶石中的寶石,這些寶石在遙遠的年代從大地深處取出來,途徑高山大河,穿越土匪強盜和無數(shù)貪婪者的森林,每一顆都有它如何脫離黑暗輾轉(zhuǎn)來到布達拉宮的傳奇故事,只是已經(jīng)無人知曉了。宗喀巴"羅桑扎巴創(chuàng)立了藏傳格魯教派,他是14世紀西藏類似德國宗教改革領(lǐng)袖馬丁"路德那樣的宗教領(lǐng)袖,他一生漫游西藏青海大地,四處傳教!吧蠋煆奶柹仙綆p之時起到蔡寺衛(wèi)林佛殿的金頂尖照到陽光之間的這么一段時間,就能把箭桿那么長的每頁九行的四頁經(jīng)文準確地牢記心中”,二十那年的秋天,他在朋友和同學的勸說下,答應返回故鄉(xiāng)一次,走到墨竹拉垅地方的時候,忽然下了永不回家的決心,把依戀母親等看成是世間輪回的鐵鏈,應當斷絕,沒有回故鄉(xiāng)。53歲的時候,他創(chuàng)立了拉薩祈愿大法會,是他的四大功業(yè)之一。在他的時代,僧侶們戒律松弛,生活放蕩,他以噶當派的教義為立說之本,結(jié)合自己的獨立思考,進行改革,倡導不分密顯都要恪守戒律,建立了格魯派的體系。格魯派成為藏傳佛教影響最大的一派,宗喀巴"羅桑扎巴的銀鎏金質(zhì)像放在朗仁拉康—菩提道次第殿,左右排列著68位大智大慧的上師。曲杰竹普—法王洞是布達拉宮的根,一切都是從這里成長起來的,1300年前塑就的松贊干布、文成公主、尼泊爾赤尊公主等的泥塑座像是布達拉宮無數(shù)神像中最寫實的一組,使這些千年前的傳奇人物看起來非?尚牌揭捉。

  達賴五世的靈塔“世界—莊嚴金塔”用119282兩黃金打造而成。該塔的塔門下有臺階,第四級臺階上安放著一顆明珠,這個珠子生成于印度一頭大象的腦髓。13世紀的時候,它被印度一僧人獻給薩迦王朝的八思巴,后來又被薩迦王朝的高僧貢獻給五世達賴。五世達賴圓寂于1682年,他在病重之前留下遺囑,對他圓寂之事要暫時保密,事無巨細,難于決斷時,要在吉祥天母的像前占卜。攝政王第悉"桑結(jié)嘉措等在吉祥天母的像前占卜,把四種主張寫于紙頭,揉進糌巴團,請吉祥天母示意,結(jié)果藏有保密到迎請完轉(zhuǎn)世靈童的糌巴團掉了下來。這一保密竟然達12年之久。攝政王等只好對外聲言達賴喇嘛一直在嚴格閉關(guān)修行。遇到達賴必須予以接見的時候,便令長相與達賴相似的布達拉宮的郎杰扎倉的僧頭瞿熱出面。假扮達賴的瞿熱整年不得出來見人,忍不住的時候大叫,“我沒有做什么該關(guān)監(jiān)獄的事情,我要出去”,第悉"桑結(jié)嘉措只能好言相勸。直到1696年才宣布達賴圓寂的消息。紅宮在三年前就已經(jīng)建好,人們并不知道建造它是為了安放達賴五世的靈塔。“世界—莊嚴金塔”一俟造成,即成為靈地,1705年一月,六世達賴、吉雪第巴、拉木降神人、色拉、哲蚌寺的堪布、政府要員、班禪大師的代表、蒙古施諸位主等曾經(jīng)在“世界—莊嚴金塔”前聚會,決議重大的人事變動,主持修建紅宮和“世界—莊嚴金塔”攝政王第悉"桑結(jié)嘉措在這次聚議中被免去了第悉的職位。靈塔內(nèi)的靈物至今原封未動。里面藏著不為人知的稀世珍寶。可以窺見一斑的是,達賴五世在自傳中說,固始汗丹珍法王曾經(jīng)把八思巴大師用過的瑪瑙法鈴贈送給他,這個寶物蒙古人叫做“百介”(高興得仰面倒下的意思),價值與藏地十三萬戶相仿,曾經(jīng)在乃東首領(lǐng)之手,后來又落入仁蚌巴之手,最后被固始汗丹珍法王得到,又獻給了達賴五世,可以肯定這個寶物依然放在達賴五世“世界—莊嚴金塔”的金塔里。

  布達拉的鎮(zhèn)宮之寶是供奉在帕巴拉康——圣觀音殿內(nèi)的阿雅洛格夏熱(圣觀音自在)像。據(jù)說這個觀音塑像是在檀香木中自然生成的。公元七世紀時,松贊干布修建布達拉宮,“心自思維,我于此有雪邊地,利益眾生,應當修建一本尊佛像”,才立念,剎那間,眉宇間一光閃出,已經(jīng)化身為一比丘(和尚),名阿噶納嘛底西納,在大地上漫游,一日,印度和尼泊爾之間的一片大森林中發(fā)現(xiàn)了一棵放射著光芒的旃檀樹,比丘就知道本尊“將由此出”。比丘用斧子砍開樹,樹芯忽然說話,“緩徐割之”。割開后從里面取出四尊天然佛像。其一圣嘉瑪里供奉于尼婆羅(尼泊爾的加德滿都),其二圣烏崗供奉于天竺與尼婆羅交界處,其三圣喔迪供奉于濟沖(今西藏的吉隆縣)。其四阿雅洛格夏熱(圣觀音自在)說,“我將往西藏有雪域邦內(nèi),為藏王松贊干布本尊”,于是迎請到拉薩,供奉于布達拉宮的帕巴拉康。布達拉宮大部分建筑在戰(zhàn)亂中被摧毀之后的漫長世紀里,阿雅洛格夏熱也遭遇多次磨難。戰(zhàn)亂期間,阿雅洛格夏熱被轉(zhuǎn)移到拉薩的帕邦喀寺安放多年,又被蔡巴"門郎多杰迎回布達拉宮。公元17世紀初,阿雅洛格夏熱又流落青海,當布達拉宮重建奠基之時,它被蒙古王妃貝姆達賴貢吉重金贖回,獻給五世達賴。正好在舉行凈地儀軌之際送到,“正是不謀而合,天賜機緣,吉祥圓滿”(《五世達賴喇嘛的自傳》)!安貧v四月初一上午,舉行凈地儀軌,僧眾列隊迎接……拉薩四鄉(xiāng)男女老少盛裝,僧俗人等各持傘蓋、法幢、旗幡、花束、神肴、熏香、各種樂器等供品,以我(達賴五世)和固始汗為首,帶大隊蒙藏騎兵隨后護送將這尊殊勝無比的自在觀音像重新送回布達拉宮”。(《五世達賴喇嘛自傳》)1720年,阿雅洛格夏熱再次遭難,準噶爾軍占據(jù)西藏,燒殺掠擄,康熙大帝派軍討伐,準噶爾軍聞風而逃,逃竄之際,他們竊掠了帕巴拉康的阿雅洛格夏熱,這是阿雅洛格夏熱再次離開布達拉。在逃往阿里的途中,竊賊被阿里的藏官康濟鼎"索朗杰波設計騙進營帳,營帳倒塌,竊賊被抓獲,阿雅洛格夏熱重新找回。為此,大功臣康濟鼎被康熙皇帝封給“貝子”的名號,委以噶倫(西藏地方政府的官員)之職。此后,阿雅洛格夏熱終于結(jié)束了尤利西斯式的流浪,回到了布達拉宮。阿雅洛格夏熱被視為法力無邊,歷史上經(jīng)常在這里舉行金瓶掣簽。九世、十世、十一世達賴的轉(zhuǎn)世靈童都是在這里舉行金瓶掣簽的。在布達拉宮的無數(shù)珍寶中,就像盧浮宮的蒙娜麗莎那樣,阿雅洛格夏總是被前來朝拜的人群簇擁著,到了常年水泄不通的地步。

  六世達賴倉央嘉措是布達拉宮的一個另類,從五世達賴開始建造靈塔起,以后圓寂的歷代達賴在布達拉宮都有自己的靈塔,惟獨六世達賴沒有。他本應該轉(zhuǎn)世為一個詩人,卻轉(zhuǎn)世為達賴。他是這一類詩歌的作者:“我去高僧大德的面前/求他指引光明之路/但心就是收不住。晦D(zhuǎn)身又回情人那里去了”。他的情歌隱含著道心,幾百年來一直在藏區(qū)流傳,還有許多偽托之作,人們相信,那些杰出的愛情詩篇,其作者一定是倉央嘉措,他是在佛殿之外得道的活佛。在一首詩里,他說他經(jīng)曾經(jīng)從布達拉宮的后門溜出去與姑娘約會,回來的時候忘記掩蓋留在白雪上的腳印,被發(fā)現(xiàn)了。倉央嘉措的一生只留下一些傳說,那是關(guān)于一位多情的詩人的傳說,而不是關(guān)于一位達賴的傳說。布達拉宮沒有他的靈塔,只有他的一具銀子打造的少年身像和一個寢宮。那寢宮叫做“不滅具樂殿”,幽深陰郁,床榻旁邊有許多神佛像,經(jīng)幡。一個大窗子向著拉薩,日光流年,大地閃著潔白的光輝,但房間是昏明的,看守房間的喇嘛在默默地為銀香爐中的酥油扒開一條小河,扶正燈芯。倉央嘉措后來被懷疑不是真正的靈童,逐出布達拉宮,不知所終,只有他的詩歌繼續(xù)在大地上活著,那就是他的永恒不滅的靈塔。

  布達拉宮乃是大地之物所造。從岡布隆、底奪、堆巴、拉隆、底熱等地采來石頭以及各種金、銀、鐵等礦石,從帕崗繃取粉刷紅宮的紅土,從查葉巴取平地的阿嘎土,從尺布取片石,從宗堡東面的農(nóng)田取填壓地基的土,從崗雍采集花崗石,從工布及交熱的森林采集木材……然后,手工打造這宮殿。打造宮殿的基本手藝到現(xiàn)在也沒有失傳,維修布達拉宮人們依然采用最古老的方式,因此,我看見了1645年宮殿建造之際的某些場景,人們正在維修布達拉宮金頂?shù)哪硞部分,用阿嘎土鋪平屋頂,阿嘎土是一種風化石,西藏建筑的地坪、屋頂大多是用阿嘎土造成的,這種石頭一夯就酥化,加入水不斷的夯就逐漸變得比水泥還堅硬。大約100多姑娘和小伙子站布達拉宮屋頂?shù)囊荒_上,排成兩組,每人拿著一個有長木把子的夯子,唱著夯歌,一邊夯地一邊前進,前進時地面震蕩,旋即夯平,反復進行。一組夯地的時候,另一組休息。夯地時高吭夯歌,夯歌使大家動作協(xié)調(diào),也減輕疲勞。依據(jù)勞動內(nèi)容的變化,夯歌也不同,有輕輕自打夯歌、中間力大夯歌、邊打歌、前進后退歌,起漿歌等,形式有對歌、清唱、慶歌、數(shù)歌等。如果不知道是在夯地,你肯定以為這是一個集體的歌舞。布達拉宮可以說是在歌謠中建造起來的,在西藏,歌謠依然像人類童年時代那樣,是勞動的一部分,人們在勞動的時候總是有歌謠相伴。夯地的民工中有幾個姑娘來自山南,當我們走下布達拉宮的時候,她們忽然飄出宮殿,從后面包圍了我們,這些倉央嘉措的同鄉(xiāng),大膽熱情,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們已經(jīng)兩人一個地用結(jié)實的手臂把我們摟住了。大笑,然后成為朋友,姑娘們在布達拉的頂上修補屋頂,工作一天可以掙30元,但工作并不是每天都有。春天的時候由村里的小伙子開著手扶拖拉機把她們從山南送到拉薩打工,冬天再把她們接回去。姑娘們在布宮附近租了一個小房子集體住在一起,已經(jīng)來到拉薩打工兩年,從來不生病。后來我們一起進入藏式的小餐館吃飯,在漆黑的館子里聽她們唱各種各樣的歌,然后告別,姑娘們在宮墻下轉(zhuǎn)經(jīng)的人流中消失了。就像一陣好風,一個白日的夢。我相信她們的祖先中也有人在布達拉宮干過活。

  布達拉宮的外觀看起來就像巨大的堡壘,它屬于西藏傳統(tǒng)的宮堡式建筑。在松贊干布以前的時代,諸王彼此割據(jù)混戰(zhàn),因此堡壘式的可以防御的建筑盛行。在西藏,壘石為室的技術(shù)已經(jīng)有兩千年的歷史。布達拉宮是這種壘石宮堡式建筑風格的杰作,事實上布達拉宮四周就有四個可以御敵的大碉堡。宮墻的基礎部分寬12米,越往上越來越窄,收分式,到最高處已經(jīng)不到一米,像寶劍之鋒,錐角非常鋒利,據(jù)說,一頭羊順著這個墻角滑下去,就被劃成兩半。宮墻全部用花崗石砌筑,據(jù)說墻體里灌了生鐵汁。布達拉宮外部固若金湯,內(nèi)部是一個活體建筑,無數(shù)木料和石頭,一座森林和一座大山撐起了它。沒有一根釘子,全部是榫鉚結(jié)構(gòu),所有木結(jié)構(gòu)都可以拆換而不影響主體結(jié)構(gòu)。例如拆換二層的梁,不會影響到三層。24小時在不停地運動磨合,以柔克剛,在大自然的變化中,不斷地調(diào)整著與各個季節(jié)的關(guān)系。尼瑪次仁先生說,在秋天大風起兮的時候,如果抱著宮中的柱子,可以感覺到布達拉宮在輕輕飄搖,猶如大樹。如此高大的建筑,粉刷相當困難,人們把配置好的顏料從高處往下流淌下來,低處則是潑灑。藏歷的9月22日是降佛節(jié),這一日到來之前必須把布達拉宮粉刷一次,因為這一天佛祖要率領(lǐng)眾神降臨人間,要把人間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諸神來了不想再回去。這一天,人們很早就要起床,睡懶覺的人在神看來就是尸體。說,哦,這里有一個尸體,那里有一個尸體。

  布達拉宮體現(xiàn)了佛教思想中的曼荼羅形式。曼荼羅是梵語Mandala的音譯,有“壇”、“壇場”、“壇城”、“輪圓具足”、“聚集”等含義,曼荼羅起源自古代印度,它是某種想象中的宇宙模型。這個模型的具體形式就是壇城,在密法、密乘的事相運用中,筑起一方或圓的土壇,將觀修之諸天諸尊,如法安置其中,此為曼荼羅之基本相體。千年以來,許多研究宗教的學者,都企圖解讀曼荼羅的奧秘。因此,形成了許多說法。瑞士的研究者,心理學家卡批;爾"古斯塔夫"榮格認為曼荼羅是一種象征,是走向中心的心理過程的自我復現(xiàn)現(xiàn)象,是朝向新的人格中心產(chǎn)生的過程。該概念可以由圓狀、方狀或四位狀的東西象征性的復現(xiàn)出來。通過對四這個數(shù)和其倍數(shù)的對稱拜訪,象征性的復現(xiàn)。布達拉宮正是一個界于圓與方之間的建筑,模仿著佛教密宗的須彌山壇城,眾殿堂、靈塔旋轉(zhuǎn)上升。西大殿是布達拉宮的核心,中央的八根柱子代表須彌山四面較低的木梁。分別途以綠松石、紅珊瑚、黃金、白珍珠四色象征著四大部洲、東西南北的宇宙格局。乾隆皇帝為此殿題寫了“涌蓮初地”的巨匾,“最初涌出蓮花的地方”,如此次第環(huán)繞,形成一個巨大的道場。布達拉宮無不暗示著“轉(zhuǎn)”“輪回”的思想,輪回在佛教就是車輪回旋不停,眾生在三界六道的生死世界循環(huán)不已!稗D(zhuǎn)”、“輪回”在布達拉宮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一個在過程中體驗的到行為。人在其內(nèi)部獲得的是一種進入復雜豐富的宇宙,呈現(xiàn)于過程中的,“轉(zhuǎn)”“輪回”的心理體驗。最感性的建筑,卻高踞于最形而上的精神之域。也許你并不能因此轉(zhuǎn)識成智,但你可以體驗到轉(zhuǎn),而這種轉(zhuǎn)不只是宗教的,也是歷史的、藝術(shù)的。對于信徒,布達拉宮是一個可以轉(zhuǎn)識成智的道場,對普通人,在這種迷宮般的轉(zhuǎn)中會得到熏陶。布達拉宮是一個沒有終結(jié)之點的建筑,當你穿越黑暗與光明交替的迷宮,來到金頂,那里是一個巨大的平臺,金頂并沒有高聳入云,而是敦實地安放在平臺上,在布達拉宮的最高處,你感覺仿佛重新回到了大地之上。

  無數(shù)的宮殿死去了,成為廢墟,或者成為博物館,喪失了生命力。而布達拉宮繼續(xù)活著,作為某種精神生活的載體,屹立于世界最高原,活在過去與未來之中,一千年對于它來說微不足道,這偉大者其實已經(jīng)超越了時間,它是沒有時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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