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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國榮的影夢人生》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3年01月17日10:12 作者:月下
作者:月下
出版社:江蘇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3年3月
書號:978-7-5399-5890-3
定價:32.80元

   內容簡介:

  他用迷離的聲線淺唱低吟,曼妙的身形翩翩起舞,從音樂到影視,從愛情到人生,皆傾盡桀驁不羈的孤芳自賞,有如帶刺的薔薇,旁若無人地綻放。尤其是他在電影中達到的“人戲合一”的境界,無人能及,令人贊嘆唏噓。

  他對人對物苛求般的完美主義,以及骨子里的孤獨、傷感、狂野、幽冷、艷麗、癡迷,不僅是構成他個人獨特存在的魅惑元素,也代表了香港流行文化的一部分,以致于被博友們封為“文化偶像”。

  明星事業(yè)原本就是生前瞬間燦爛,死后永久闌珊,能夠被記住甚至懷念的人不多,而哥哥卻因其遺世獨立和德藝雙馨的經典形象讓人緬懷不已,成了演藝界不朽的傳奇。

  作者簡介:

  月下,原名高瑞賢,80后才女,現(xiàn)居北京,多家報紙、雜志特約作者,曾出版長篇小說《你是笙歌我是夜》,文化隨筆《愛恨不如期:遺世獨立張愛玲》。

 

  目錄:

  自序

  第一章 能抵住誘惑的人更有誘惑力

  引言:自戀者的傳說

  反叛的孤兒

  這只鳥從一開始就死了

  拒絕是懦弱的借口

  負情是你的名字

  如何能將天意挽回

  結語:有誰共鳴

  第二章 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引言:“酷兒”理念

  跟著感覺走

  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原欲的升華

  結語:雌雄同體

  第三章 一種性格植種一種命運

  引言:敏感和完美的遞進關系

  由我自己來掌握

  夢醒方知愛情非自控

  愛情里的“毒人”

  結語:怪你過分美麗

  第四章 人非草木,儂本多情

  引言:情與義

  自古英雄多寂寥

  朋友也是寧缺勿濫

  浮生無他只虛度

  你的容顏是不會凋落的花

  風繼續(xù)吹

  結語:朋友是最重要的

  第五章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引言:死亡的召喚

  不能驕傲的活,便選擇死

  多面性格引發(fā)精神分裂

  心理防御下的記憶黑洞

  天才的偏執(zhí)與寂寞

  結語:憂郁癥和死亡意識

  附錄一:張國榮生平簡介

  附錄二:張國榮生平電影作品

  附錄三:張國榮獲獎記錄

  試讀樣章:

  自序

  為你鐘情傾我至誠

  請你珍藏這份情

  從未對人傾訴秘密

  一生首次盡吐心聲

  望你應承給我證明

  此際心弦有共鳴

  這首歌,像一篇四面鋪開去的散文,傾瀉出零散于記憶角落的甜蜜、傷痛、璀璨與寂寥。一聽到《為你鐘情》,就會聯(lián)想到張國榮,他這首歌太受歡迎了,所以后來拍了一部電影,公司策劃人指名叫《為你鐘情》,但因這個名字已經有電影注冊,導演靈機一動改成《張國榮為你鐘情》。這部電影中哥哥那份青春,絢麗得讓人妒忌。

  當有人問:“如果像神燈一樣滿足你一個愿望,你會選擇什么?”我們都會不約而同地回答:“十年青春!

  十年前,青澀的年齡,青澀的愛情——

  還以為日子真像濟慈說的“永遠暖和”,可以肆意揮霍,卻發(fā)現(xiàn)揮霍之后什么也沒留下;還以為把感情像行李一樣存在車站,過后隨時可以再去取,其實你再也回不去了。有朋友說,至少我們還有回憶。他有回憶就滿足,這是不是一種妥協(xié)?人生大抵如此,我們所能擁有的只有回憶最多。

  在時間的灰燼里,連哥哥也變成了我們回憶的一部分。記得他從純真逐漸到疲憊的眼神,從燦爛逐漸到恐慌的表情,從瀟灑地舞于舞臺到沉重地墜于街道,不由得我們這些榮迷不“一歲一哭榮”。

  很多年以前,在網上看到《當愛已成往事》的歌詞,還以為是一首詩,抄在筆記本上,待用。后來有幸看到《霸王別姬》,才知道是電影主題曲,通過張國榮的聲音唱出來,比靜止在紙上的文字更有滋味了。唱著別人的歌,演著別人的戲,總覺得舞臺上的人像木偶,演員最終是依靠導演和劇本來成就,那時候我很不看重他們的價值。

  哥哥的程蝶衣讓曾經年少輕狂的我改變了對藝人的看法,未必每一個演員都視藝術為生命,也未必每一個演員都是木偶。戲里的一笑一顰,一舉一動,都包含著演員對角色的揣摩把握,演藝是一項不可小覷的藝術。

  之后便找來張國榮所有的電影看。最喜歡的還是《霸王別姬》《阿飛正傳》《東邪西毒》和《胭脂扣》。《異度空間》和《槍王》仿佛哥哥一個人的獨角戲,他演得太賣力,甚至超越了角色本身,但導演跟不上,留下很多硬傷,這樣的電影就成了只為看哥哥一人才看的電影。不管什么樣的角色,他總是演得這樣認真,認真得讓人心痛——其實他還是很挑導演的,我猜他跟羅志良合作大概是因為爾冬升的關系——哥哥自己說是想挑戰(zhàn)一下被壓抑的人的深層心理,從不顯露的陰暗一面。一次采訪中他曾說喜歡dark drama,我想會不會是記者誤聽,他喜歡的是dark dream呢?

  黑暗之夢——深藏于心不為人知,甚至不為自己所了解的性格一面,就是那一面愈漸清晰、愈漸失控,直至把他推向死亡?

  何其芳說,“狂奔的野獸尋找著壯士的刀,美麗的飛鳥尋找著牢籠,青春不羈之心尋找著毒色的眼睛!睆垏鴺s也一直在尋找屬于他自己的死亡入口,他死于他最可值得夸耀的特質——罌粟般的邪惡美!

  有人說“怪你過分美麗”,其實不需“怪”,去往去處。雖然“不忍遠離”,那是活著的人的痛,遠離,才是哥哥必然的歸宿。

  第一章 

  能抵住誘惑的人更有誘惑力

  引言:自戀者的傳說

  那喀索斯因愛上自己的影子,投水而死,后來化為水仙花,水仙的枝條柔媚且優(yōu)雅,懶懶地伸展著,仿佛一個自戀的男人,旁若無人——

  自戀者大都有超出一般人的可愛慕之處,而且他這種自戀本身也對放棄部分自戀的人具有極大的吸引力。比如一個兒童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的自戀、自信和難以接近。

  弗洛伊德解釋說,“自戀者對社會冷漠,對別人漠不關心,因為在他們身上和心中,‘自我’的能量過于澎湃,遠遠超乎對外面世界的興趣,同時他們或遭世界遺棄,或被別人傷害,能夠把持的便只有對自己的關注,‘自我’分成兩個,一個我愛著另一個!

  張國榮有一首歌叫《我》,名字干脆利落,完全以“我”為中心,他唱出我永遠都愛這樣的我。

  不用閃躲

  為我喜歡的生活而活

  不用粉墨

  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我就是我

  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我喜歡我

  讓薔薇開出一種結果

  孤獨的沙漠里一樣盛放的赤裸裸。

  他很清楚自己的與眾不同,這種優(yōu)越感讓他睥睨世俗。自戀的人比一般人有更多的自信,他們對外事外物持一種漠不關心的態(tài)度,他們有能力保持一種得天獨厚的心理狀態(tài),他們就像一棵自給自足的樹,生活在自己的心靈境界中。

  他們愛,也是愛自己。沈從文的小說《如蕤》,一個孤傲的女子穿著綠外套拿著紅皮夾,這樣的“綠肥紅瘦”也掩飾不了青春將逝,她卻仍舊在“看你的驕傲如何消失在溫柔雅致的友誼應對里”之后離開已經愛上她的那溫文爾雅的男子。像那簇水仙花,他們從來不會真正愛上自己之外的某個人,他們的愛情是一個自戀的過程,愛一個人只是為了體現(xiàn)自我的存在,而對方不過是自己影子的投射。

  如果雙方都是自戀的人,無疑會成為一場各不相讓的角力,最后兩敗俱傷。正如張國榮在《怪你過分美麗》中唱的——

  怪你過分美麗

  如毒蛇狠狠箍緊彼此關系

  仿佛心癮無窮無底

  終于花光心計

  信念也都枯萎

  怪我過分著迷

  換來愛過你那各樣后遺

  如果只有一方是,那么另一方最終會傷痕累累地離去,留下他自己顧影自憐。然而他卻享受這種自虐性質的結局——

  但別要選出色一個

  耗盡氣力去拔河

  惟獨你雙手握得碎我

  但我享受這折磨

  哥哥的英文名是Leslie,意指灰色堡壘。森嚴壁壘,有無人攻破的意味。自戀的人有可能會自私,但自私的人大多不夠自戀。往往,受到阻礙的愛情更加璀璨奪目,受到阻礙的人也更具有誘惑力。唯自戀者是能抵住誘惑的人,也因此更具有誘惑力。男人的魅力無關乎肌肉和美貌,他應該是冷的、自抑的、鎮(zhèn)定的,卻是唯一的,令人怦然心動。

  Leslie演《喝彩》時,他們那一代看起來簡直年輕的不象話。陳百強演的阿KEN是好孩子形象,純真,驕傲,有點笨笨的,而張國榮演的是壞孩子,放蕩不羈,桀驁不馴。后來卻有人說,那時候年輕人不肯去學“好孩子”陳百強,都想學“壞孩子”張國榮。

  他生著富家公子的骨格,外表雍容華貴,但氣質上卻給人駁雜不純的感覺。他的美不是那種單調的單一的單純的傳統(tǒng)的美,而是幾股反叛氣息的合流,或狂野風流,或陰沉冷寂。這種氣質踩在正邪兩界,注定兩邊都歸不得。他是孤獨的。

  所以,張國榮早期的電視劇演出都是扮演為世不容或反抗主流社會意識的角色,《女人三十三》《十五十六》《死結》,當中涉及亂倫、通奸、姐弟戀與第三者等“反面”形態(tài),被社會道德定為“偏差”行為。

  到了后期,雖然不是“反面”角色了,但也是亦正亦邪。比如《阿飛正傳》里的旭仔,只顧自己的感受,追求剎那的輝煌,從來不會對任何女人有承諾;《胭脂扣》里的十二少,沒法徹底忠于愛情誓言;《東邪西毒》里的歐陽峰,因妒忌和怯懦把自己放逐到永遠的孤獨中去。

  孤獨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泥沼,孤獨是自戀者的宿命。

  反叛的孤兒

  在 我 心 里面 獨 留 住 一 空 想

  期 望 有 一天 可 帶 住 你 遍 歷 遠 方 流 浪

  在 天 際 遠望   白 云 上 躺 一 躺

  無 論 要 經過 多 少 風 雨   還 是 要 勇 往 直 航

  愿 一 起 找尋   前 面 我 的 方 向

  來 讓 那 片片 白 云   明 白 我 心 里 所 望

  流浪,是很多年輕人的夢想。血脈賁張的青春,無時無刻不在向往遠方,而流浪的目的并不僅僅是流浪,它希望到達彼岸,找到一個可以安定下來的歸宿。因為在這個無根的漂泊的世界里,孤單的心沒有一處可棲居。所以流浪是一種不帶精確目的的追尋,一種要擺脫掉苦悶無依的掙扎。

  Tomato,一個燙著大波浪頭的天真女孩,她所有的家當就是一個大皮箱,居無定所,卻并不自哀自憐。一個老套的劇情在她身上上演,愛她的人她嫌煩,惡聲惡氣地咒罵癡戀她的少年,她愛的人又不愛她,她像那個愛她的少年一樣糾纏她愛的男人,一邊是“我愛你,我愿意為你去死”,一邊是“我不愛你,你去死吧”,走向極端的兩種語言在兩通電話之間交替輪換,這樣的可笑又是這樣的可憐。一直等著打電話的Louis卻并沒有笑出來,一臉天真地把打給她的電話一次又一次遞給她。

  在酒吧里,她晃著腦袋笑著說:“你可以為我付這杯酒錢嗎?”

  他把錢遞給她,說:“你自己給吧!

  他不是一個經常請女孩子喝酒的人,這副未經世事的模樣讓人看著可親可愛——此時的哥哥看起來干凈的像微雨洗過的天空——他走出來,看見她坐在花壇臺階上,就替她叫了出租車!斑@么晚了,你不怕遇到壞人嗎?”

  她孩子氣地笑著,說:“我已經夠壞得了。”——這孩子氣跟后來反串許仙的葉童簡直判若兩人,這應該是葉童的本色演繹,在電影中演盡青春的彷徨和猶豫。

  他送她回家。她卻被那個叫Andy的男人趕出來,皮箱摔開,幾件衣服散落一地。生活如此無奈,暗戀你的人你不喜歡,你喜歡的人,忽隱忽現(xiàn),若即若離……直到將你拋棄,像劉若英《一輩子孤單》中唱的那樣無奈。

  “他為什么對你這么壞?”Louis問。

  “沒辦法了,誰叫我喜歡他。” Tomato答。

  我總覺得有些喜歡只是錯覺,當你遇到對的人的時候,這種錯覺才會像浮出水面的游艇一樣清晰起來。兩個天真的人相遇,因為像,他們便在一起。

  Tomato 說:“沒見過誰像你心地這么好……你長得很好看!

  Louis 說:“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我!

  這個善良的男孩子一定不被人關注。他看似擁有一切,生活富足,他有家……雖然不像一個家。他有父親,但是一直沒有出現(xiàn),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他有母親,但是已經在兩年前去世,留給他一大疊錄音帶;他有繼母,但是這繼母看似有很強的存在感卻又與這里所有的一切不發(fā)生關系,仿佛一個道具。寬大的陽臺之外就是海,站在窗口,就能看到一望無際的蔚藍和海上的白帆……在這充滿貴族氣息的房子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如此清冷、疏離。Louis是憂郁的,因為沒有愛。他一個人時常躺在自己那間象征憂郁的藍色調房間里,一遍遍地聽母親留下的錄音帶。母親的聲音讓他依戀,戀母是尋找自身的根源。Louis蜷曲著身子躺在Tomato的懷里,像蜷縮在子宮中的嬰兒。他說:“她臨死的時候,也就是前年,對我說,你想媽的時候就聽帶子!

  這句話說得很傷感——他們都是孤兒,因孤獨而疏離,直至放棄正統(tǒng),最后成為反叛——張國榮出生在香港典型的中產階級家庭,父親是香港出名的洋服商。父母感情不合,母親總是郁郁寡歡,加上母親也須照料家里的生意,所以,少有閑情顧及眾多子女——張有10個兄弟姐妹,他排行最小——但是在家里很少見到父親和母親,這樣的家庭有點像Louis。親人之間有很大隔閡,談起話來像陌生人一樣客氣。缺乏母愛的童年讓張國榮“渴望溺愛”,他曾經說過,母親是他最愛的人。盡管在外觀上看是陌生的,但母子之間的臍帶關系卻是不可抹殺的,這種聯(lián)結讓他對母親產生依戀,時時有尋找生命本源的愿望。

  尋而不得,就會變得憂郁苦悶,再加上社會種種規(guī)范的束縛,簡直壓得透不過氣來。薩特說:“這些年輕人不想要他們父輩的前途,一個證明我們膽小、倦怠,被十足的馴服所折騰、所麻痹的前途。”所以找些可以宣泄的方式,比如逃離,寄希望于遠方。

  Louis戴上風格頹廢的搖滾歌星David Bowie的面具,聽著西洋歌曲,嗅吸日本電油尋求刺激——還被表姐Kathy斬釘截鐵地拋入浴缸。

  張國榮說:“世界上規(guī)矩多數(shù)都不值得遵守,但是,不要傷害你自己!彼訪eslie的生活是潔凈的、規(guī)律的。不像那個時代大多數(shù)墮落青年,他的身上沒有垮掉一代的標簽。

  Louis也不像《猜火車》《在路上》那幫頹廢青年,狂喝濫飲,吸大麻,玩女人,散落一地的粉末和針管。在他這里,沒有恐怖的死嬰,沒有骯臟的血原蟲病,有的只是,放縱地足以蔑視世俗所有規(guī)矩、恣意地燃燒最人性的欲望。片中另外兩名主角湯鎮(zhèn)業(yè)扮演的梁龍邦和夏文汐扮演的Kathy加重了這種詮釋。梁龍幫是一個憨直的青年,與Kathy一波三折地彼此挑逗,他從游走于城市的的士中跳出,二話不說便當著眾人強吻Kathy。他不斷轉工,從救生員到出租車司機到日本料理店員,還有Kathy的日本男友信介為逃避組織的追殺也參與進來……

  Louis把父親的黑色帆船擺在最醒目的位置,夢想著有一天乘它奔赴阿拉伯……那一天,他們真的上了去阿拉伯的船——

  沒有昨天,不考慮將來,他們不學習,不工作,不思考生命哲學,不與社會發(fā)生接觸,對家庭和國家不負責,只盡情享受生命的每一分鐘,這是一種新游牧思想,它肯定生命,讓人類回歸人最本質最原初的狀態(tài)。他們在海邊小屋里,在陽光斜照的沙灘上,悠閑自得地閑聊、玩耍,這場景多么閑適又和諧。Tomato也曾發(fā)出一點點疑問:“我們對社會沒什么貢獻啊!盠ouis接口答道:“什么社會,我們就是社會!”當Louis和Tomato熱情擁吻時,生命變得赤裸裸,不在社會、法律、契約、體制的任何編碼之內,這是一場青春狂放、激情的解碼過程,結果是什么不再重要——

  早在一百多年前,尼采的快樂哲學就曾預言了活在城市中的新游牧人思想:“這些所謂新游牧人對社會規(guī)范置若罔聞,想要從被編碼的社會地位中逃脫。他們質疑被過時道德信條虛無化了的社會觀念,他們反對壓抑欲望,甚至認為要透過解放欲望來讓一切價值重估。”

  八十年代的香港青年,體內游動著這種新游牧人因子,香港新文藝片旗手、新浪潮時期代表人物譚家明敏感地看到了這一點,他將哲學、文化、藝術蘊含在當下青年人的生活場景中——對道德觀念的不屑一顧、對諸種欲望淋漓盡致的沉浸——創(chuàng)作了這部充滿幻滅氣息的沖擊力十足的后現(xiàn)代電影。后來譚家明擔任王家衛(wèi)電影的剪輯師,把這種可以無限解構的風格保留了下來。

  《烈火青春》也是張國榮自認為電影生涯中的“第一部作品”,張國榮憑借此片贏得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提名。他對無根少年Louis的演繹已經具有后期他所擅長也是獨有的含蓄、內斂而充滿張力的風格,贏得業(yè)界一致好評,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入圍影帝大獎。那年他二十六歲。自從張國榮從家里搬出來獨立謀生開始,生活孤獨困苦,前途也是一片渺茫。經歷了《紅樓春上春》的恥辱,《喝彩》《失業(yè)生》之類的不良配角之后,第一次飾演有豐富內涵的主角,而且還是跟譚家明這么有文化內涵的導演合作,自然是很幸運的事,他的春天也從此開始了吧。

  不幸的是,這部電影于1982年首度上映午夜場時,很多家長向教協(xié)投訴,十八個教育團體、二十六位中學校長聯(lián)署向布政司請愿,指出《烈火青春》意識不良;公映首日就遭禁映,七人重檢委員會就此片召開復審會議,刪去百余尺性愛鏡頭后才獲準上映。

  張國榮說:“我本身很喜歡《烈火青春》這部電影,譚家明是一個很好的導演,拍戲時,十分有心思,只是拍得太慢而已(他不知道后來他碰到的譚家明的‘徒弟’王家衛(wèi)更是慢得厲害)。我和他合作很愉快!

  這是一部名副其實的青春片,青春的躁動和欲念已經超出了時下一般青春電影不是與家庭就是與制度對抗的老套,它不想編造一個曲折離奇、兒女情長的完整故事,而是采用了碎片式的結構鋪陳青春的火焰。此片上升到探索精神虛無的層次,青春的旋律并不總是歡快和激昂的,Louis和Tomato在旅舍長談,提到《上帝死了》這個插曲其實就是指出了他們的無依和迷茫。

  “遠方的船,去了阿拉伯……”這句結語只是一種寄托,他們追求遠方,就真去了遠方,而遠方是否像海子道出的“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有人卻說:“在這青春的耗散中卻又潛伏著隱憂,他們過分激情,讓人擔心過于激越的東西總是難以到頭!痹谟捌慕Y尾Tomato用魚槍救了Louis,他們消滅了敵人,完全自由了,乘上那艘小船勇往直前,然而卻給人一種“孤帆遠影碧空盡”的悵惘,家園依舊遙遠,夢想遙不可及,全片仍舊籠罩著一種虛無感。

  是的,太過激越的青春總是在上帝的妒忌中夭折,如果有幸到達,世界的盡頭又是什么? 當他們逃脫了這個充滿束縛的社會,到達一個想象中的世外桃源,會不會接著陷入一種無序、無根的迷惘狀態(tài)?人的生命可以體驗一下精神病人式的對現(xiàn)實世界秩序的解脫,卻無法長期在里面存活和繁衍。

  城市中的新游牧人游離出卡夫卡所描述的機械化了的編碼社會之后,就會進入哲學家德勒茲的后現(xiàn)代社會,而游牧革命與其自身所建立的后現(xiàn)代社會明顯存在著一個悖論:“即游牧革命不能建立和保持后現(xiàn)代社會。正如持續(xù)的精神分裂狀態(tài)是人不能生存的狀態(tài)一樣,不斷進行的欲望革命,以及廢除了一切權力組織和轄域的游牧革命,既不能保證后現(xiàn)代社會的確立,也不能保證后現(xiàn)代社會的穩(wěn)定。游牧政治革命注定了后現(xiàn)代主體的不可避免的瘋癲譫妄和四處流浪無家可歸的生存境遇!

  生活原來只是一場悖論,當你得到你一直拼命想得到的東西時,你便像籠中鳥一樣囿于其中了。

  這只鳥從一開始就死了

  我的心

  是寂寞是孤寂

  我的愛

  是迷惘無所寄

  黑夜中

  尋覓一些感動

  不知何去何從

  在后現(xiàn)代社會,新游牧人感覺到自己成了沒有身份的人,成了孤兒,所以尋根究源,就有了《阿飛正傳》。

  阿飛,源于單詞fly,意指蒼蠅,當上海人說起了“洋涇浜英語”——以中國文法英國字音拼合而成,為上海特別之英語——“阿飛”就成了油頭粉面、流氓小混混的代名詞。上海話中有個聯(lián)合結構的詞語“流氓阿飛”,可以明確地表達出“阿飛”這詞的含義。出生在上海的王家衛(wèi)自然對這個詞相當熟悉,但是他的“阿飛”沒有停留在打架斗毆、不務正業(yè)、晃來晃去的形象上,在《阿飛正傳》這部電影中,阿飛是沒有腳的鳥,只能一生無休止地飛,沒有目的,沒有同伴。這是一個充滿寓意的電影,沒有所謂正與邪的對立,沒有所謂重大意義的結尾。

  “飛”,是帶一點“邪”的氣息的,反傳統(tǒng)反家庭,叛逆,好動,是社會的不安定因素。

  阿飛的魅力在于他永遠都不會世俗,他的骨子里有一股讓女人著迷的神秘、不羈、憂郁。

  有人說,張國榮很會挑導演和劇本,同劉青云、張學友等相比,他們是草根,而他是精英。其實是王家衛(wèi)很會挑演員,他發(fā)現(xiàn)了張國榮身上有種罌粟般的誘惑力,它可以牽動對方的每一根神經,輕易地讓人為其生為其死。王家衛(wèi)就抓住他這種特色,盡情擠壓,張國榮的演技因此噴薄而出。

  張國榮曾形容與王家衛(wèi)的合作“驚心動魄”——“永遠不會知道故事說些什么、角色又是如何、他究竟想要些什么……完全難以捉摸、飄忽無定!

  一個極度自我的人不會選擇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張國榮所挑選的角色身上一定有他的認同,代表了他的一個側面。

  弗洛伊德說人類內心的恐懼是可以用別人的愛來填滿的,阿飛的內心一定充滿恐懼,然而他把這種恐懼深深地隱藏了,外化成玩世不恭和冷酷無情,他對待別人的狠、決絕,其實是他真實內心脆弱的表現(xiàn)。我們愛上的不是他的深度抑郁,當然更不是他的偉大,而是因為他真實。他拒絕和世界講和,我行我素,他對這個世界感到厭倦——許知遠說,“厭倦充滿著穿透人心的力量,是一種貴族式的情緒。因為,只有你有能力睥睨一切時,你才具有厭倦的能力!

  當厭倦世界的時候,就開始愛戀自己。阿飛對著穿衣鏡跳舞,極具魅惑,那種旁若無人、自憐自戀的感覺在性感又孤獨的舞姿中展現(xiàn)!拔衣爠e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 它只能一直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里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彼稍诖采,洋洋自得地念出這段獨白。他一直自詡為那只無腳鳥。

  他需要愛卻又怕成為負累,所以到處留情,又屢次脫逃。

  他對蘇麗珍說,“你今晚做夢會夢見我的!彼糜檬裁词侄螌Ω妒裁礃拥呐。蘇麗珍這樣文靜、內斂的女孩需要情話來打動。蘇麗珍說,“我昨天晚上根本沒做夢!彼f,“是呀,你沒睡覺嘛。沒用的,你一定會夢見我的。”這是一個怎樣自負的男人。克粗直,說,“16號,4月16號。1960年4月16號下午三點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就是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過去了,我明天會再來。”他果然天天來,蘇麗珍愛上了他。

  有一天她說,“我想搬你這兒來,怎么跟我爸說?”

  “說什么?”阿飛問。

  “我們的事。俊

  “我們什么事?”

  “你會不會跟我結婚?”

  “不會!彼幕卮饒詻Q果斷。這樣的男人,總比拖泥帶水連哄帶騙地留住你強得多。

  聽了這樣的話,蘇麗珍說她不會再來找他了。一個自尊極強的女子,不會賴著不走,然而也不能說放下就放下,她徘徊在他的樓下,有時候又坐在石階上等,等一個上去的理由。劉德華扮演的警察看見張曼玉這種無助的樣子,說:“你要沒他不行呢,就上去,跟他說!

  她鼓起勇氣,上去了。

  “我想回到你這兒。”

  “你還回來干什么,我不適合你!

  “不結婚沒關系,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干嗎要遷就我,你不可能一輩子遷就我。你跟我一起不會快樂!

  “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我這一生都不知道還會喜歡多少個女人,不到最后我是不知道哪個才是我最喜歡的!

  他的房間里已經有了另一個女人:露露。

  蘇麗珍走回來,猶豫、徘徊,最后她對警察劉德華說,“我只是想跟你說說話。”失落的女人總是想訴說,然而不想面對熟悉的朋友,卻想找一個陌生人。很多事情尤其是感情的事情經不起在熟悉的圈子里擴散,它不會讓你有傾訴后的輕松,卻會加重你的心理負擔。蘇麗珍幽幽地說,“我以前以為一分鐘很快就會過去,其實可以很長的。有一天有個人指著手表跟我說,他說因為那一分鐘而永遠記住我。那時候我覺得很動聽,但現(xiàn)在我看著時鐘,我就告訴自己,我要從這一分鐘開始忘掉這個人!

  “很多事情睡醒了就什么都沒了!本靹⒌氯A說;钤诋斚,活在現(xiàn)實中。警察劉德華跟飛仔張國榮形成強烈的對比,“做人千萬別比較,以前我一比較就覺得我很窮!彼赣H病著,他就留在她身邊當警察,他母親死了,他就為著自己很早就有的愿望去跑船了,他的生活簡單、平靜,甚至刻板。正是這種刻板給平凡的人一種幸福,正如蘇麗珍問他,“你每天晚上走來走去,悶不悶?”他說,“也不算太悶!

  阿飛永遠都不能享受這種平凡人的幸福,他是上帝遺落的天才,而張國榮是被上帝選中的天才。他們都是婚姻的懷疑論者。

  “婚姻是一種無形的負累”,成年以后張國榮時時把這一類的話掛在嘴邊,父母婚姻的不和諧傷害了他。從小張國榮就深感婚姻不可信任,看見別人結婚反而傷心大哭。回首童年,他說,“沒有什么值得我去記憶,沒有什么值得我去留戀!13歲那年,張國榮去英國讀書。第一次離開從小生長的香港,他后來說當時“一點傷感也沒有”。對送行的家人揮了一次手,就頭也不回地走上舷梯——阿飛離開生母時也沒有回頭。

  阿飛在這個世上是抽離的,顯得很無情,卻又孩子般的無辜,正是這樣的神氣讓女人自愿飛蛾撲火,他犯了什么錯,也沒有人忍心苛責他。

  “這種事越早知道越好,哭得是你又不是我,我早就沒事了!边@個世界上誰沒有誰都可以活下去,蘇麗珍終于釋懷了。仍舊泥足深陷的是露露,她瘋狂地滿世界找阿飛的時候,蘇麗珍對她這樣說。

  阿飛對露露又是另一種誘惑。他看得出她是個性感舞女,所以他用身體接觸來刺激她,使她愛上他的狂暴不羈。在換衣間里,他正在教訓一個男人,就碰上了她。她拿了那個男人扔下的阿飛養(yǎng)母的耳環(huán)。他從她的首飾盒中拿走,又送給她,只有一只——他用另一只耳環(huán)的誘惑帶她回家。

  露露喜歡在人家房里走來走去。她看到他一個人住得比她一家人還要大的房子,一邊驚嘆一邊參觀,一個心無城府喜怒全形于色的女人。她說,“你以為送我一對廉價的破耳環(huán)就可以為所欲為了?我不是那種貪慕虛榮的女人啊。”

  她是什么樣的女人他一眼就能洞穿,她的辯解在他面前應該是好笑的。似乎沒有哪個女人能夠逃脫,他們上床之后,露露說,“你一定要打電話來。”

  對于所發(fā)生的事情他根本不在乎,躺在床上不動聲色地說,“號碼可以丟,人也可以丟嘛!

  面對她的無理取鬧,他用非常冷硬、霸道的口氣說,“別再跟我說這種話!

  “你有種,你有本事,我服了你了!彼坏貌环,是屈服。后來她給他擦地,她怕他。

  當他跟養(yǎng)母鬧翻之后,露露說,“我養(yǎng)你啊!

  阿飛說,“那我不成了吃軟飯的!

  “我們開心就行了。”

  他說去看電影,然而她剛走出門外,他就砰地關上了門。

  他厭惡吃軟飯的男人,因為他厭恨那些傍著他養(yǎng)母的“小白臉”。他是從小看慣了這種男人的嘴臉的。

  其實他未必不愛他的養(yǎng)母,只是故意氣她,用這種叛逆、墮落來反抗她的“戀子情結”。他教訓養(yǎng)母的男人,“你是說她倒貼了?”他不允許任何男人侮辱、欺騙養(yǎng)母——他用自己的方式解決。

  阿飛給自己這種墮落的生活方式找了一個借口——為了尋找他所謂的“親生母親”。

  懦弱的人,唯有靠借口來生存。

  他跟養(yǎng)母的一段對白很經典——

  養(yǎng)母:什么人說他騙我錢了?

  阿飛:還要人說?他不是為了你的錢還會和你在一起?人家什么年紀?你什么年紀?你不年輕了。

  養(yǎng)母:對呀,他是為了錢才和我在一起,但他令我開心呀。我養(yǎng)你這么大了,我錢還用得少嗎?你可有令我開心過?

  阿飛:那你有令我開心過嗎?既然這樣,大家一起不要開心好了。

  養(yǎng)母一直希望阿飛留在自己身邊,她要保護他,這其中也不乏占有的成分。她寧愿他恨她,用恨來記住她,也不放手,不告訴他生母是誰。阿飛的生母與養(yǎng)母都在歲月的磨礪中把愛轉換為恨,或者說是報復,這種報復引發(fā)了阿飛的反報復。他跟養(yǎng)母之間仿佛兩股力量,你不放過我,我也不放過你,咱們就死磕到底。

  養(yǎng)母:這次走了我是不會回來的了,如果你喜歡,跟我一道去吧。假如你不愿意,我也不會勉強。

  阿飛:今時今日你當然不會勉強我了,你自己要走嘛。別妄想了,你要我對了你這么多年,現(xiàn)在若無其事說走就走?我不會讓你走的。

  養(yǎng)母:你嚇唬我?好哇,我根本不想走,再過兩年我老了,那是說你養(yǎng)我了?你有什么本事養(yǎng)我?

  阿飛:我不管了,養(yǎng)不了的話就大家摟在一塊死好了,你一直希望這樣呀!

  養(yǎng)母:你真有出息。這么多年來你一直和我作對,為什么不可以對我好一點?

  阿飛:你想我對你好就不該早說穿我不是你親生的,你不說一切都好了,你偏偏說一點留一點。我只想知道誰是我的親生父母,為什么你不能告訴我?你知不知道你給了我一個借口恨你?

  養(yǎng)母:你有本事自己找去呀!菲律賓地方又不大,你自己為什么不去找?你不敢去是吧?你是怕萬一發(fā)現(xiàn)親生母親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不是什么名門望族,可能還不如我呢!

  阿飛:這不關你的事?傊阋惶觳桓嬖V我,我一天不心息。別人告訴我我不會那么痛快,我一定要你親口說,除非你死了,那么大家也就安樂了。

  養(yǎng)母:這幾年來你一直放縱自己,把責任推到我身上,你要報復嘛。好,我現(xiàn)在告訴你,你親娘是誰,我受夠了,你以前做人總是用這個借口,你以后再不可以用這個借口了。你想飛呀?好,你飛呀!

  這段話把雙方的狠勁都發(fā)揮的很徹底。養(yǎng)母終于敗下陣來,她把他生母的地址告訴了他。

  “說了那么久,怎么也得去一次!边@是他的心結,他踏上了去見親生母親的路。生母應該是個貴婦。她不出來見他。張國榮笑言時至今日,母親到他家玩也還客氣到會問,“可不可以用一下你的洗手間?”冰冷的感情,而阿飛的生母是連這種客氣也沒有了的決絕。

  “我終于來到親生母親的家了,但是她不肯見我,傭人說她已經不住這里了!彼粋人走在那條兩邊長滿棕櫚樹的寬闊馬路上,大步流星?床坏剿谋砬椋挥幸粋負氣的、決絕的背影,獨白:“當我離開這房子的時候,我知道身后有一雙眼睛盯著我,但我是一定不會回頭的。我只不過想見見她,看看她的樣子,既然她不給我機會,我也一定不會給她機會!边@聲音很穩(wěn)、很靜,鎮(zhèn)定中卻又帶著切齒的狠勁。然而,他的內心是略略有些無奈的,他頭也不回地走在那條路上,其實心在慢慢崩潰。張國榮其實也是剛烈的人,1989年告別演唱會上,他留著眼淚,一字一句地說:“如今退去,不闖出個名堂不算完!睂ξ枧_的戀戀不舍和想在最好的時刻離場的心愿,使他最后決絕地離開,那時他的眼神是幾乎像此時的阿飛一樣帶著點狠勁的。

  阿飛喝得爛醉如泥,被妓女掏腰包。劉德華收留了他。

  阿飛說,“我不喜歡工作!边^于自我的人總是這么直接干脆,他們的話時常讓人目瞪口呆!耙粋地方呆久了會膩的,所以我想轉轉。”

  務實的劉德華不會呆住,他想得很清楚,直截了當?shù)卣f,“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樣吃飽了撐的閑著沒事干,我得工作!

  張國榮又說起了他那個沒有腳的鳥的故事。

  劉德華說,“聽過,沒有腳的那種嘛。你這些話哄哄女孩子可以。你像鳥嗎?你哪一點像鳥?你不過是我在唐人街撿回來的酒鬼而已。像鳥!你會飛的話就不會呆在這里了。飛呀!有本事你飛給我看看?”

  這種不在一條弦上的對話讓人不由發(fā)笑。劉德華可不是那些一哄情緒就上來的小女孩。一個秀才一個兵,都是一樣的滑稽。他們彼此都說記性不好,都不記得對方了。其實都依稀有些印象的,然而認不認識都不重要。

  在火車上,阿飛說,“該記住的我永遠不會忘!彼涀×四且环昼。

  以阿飛的“爛泥”狀態(tài)是不可能自殺的,但活下去也是不可以——此種人從來不管他人死活,只顧一己之想,用一個謊言來欺騙別人甚至自己:我反正無所謂。其實卻很任性,時時想控制局面,等到逐步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能主宰一切的時候,又無法接受崩潰的事實——當謊言揭穿,他就失去了活著的借口,所以導演給他安排了一個被黑社會槍殺的結局。在他臨死的時候,他終于明白那只無腳鳥從來就沒飛過!耙郧拔乙詾橛幸环N鳥一開始就會飛,飛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實它什么地方也沒去過,那鳥一開始就已經死了!

  “看過了就不神秘了。”劉嘉玲扮演的露露失魂落魄地穿行在阿飛養(yǎng)母的房里——她在這里尋找他的氣味——一邊為自己辯解,“我是不是很傻?”

  “不是啊,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别B(yǎng)母安詳?shù)卣f,她理解她。

  劉嘉玲還在瘋狂地尋找,張曼玉已經沉靜下來。

  最后一個鏡頭,梁朝偉以小流氓的形象出現(xiàn):修指甲,裝錢煙,疊手帕,梳那縷頭發(fā)——又是一個阿飛。

  山的那邊也許一無所有,但還是想去看看。至少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前的一分鐘他們都記住了,并且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張國榮身上有一種屬于過去的幽怨和屬于現(xiàn)代的任性,這種特性恰好契合了六十年代的慵懶、頹廢、揮霍和迷失。阿飛的迷失暗合了整整一代人無根漂泊的迷茫心情,他決絕地走出棕櫚叢林的背影浸透著倔強的悲哀和命運加諸的無奈。張國榮的表演是流動的、紛繁的,他深入人物內心,并將自己的血肉融入其中,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含有阿飛處于各種關系里的潛意識因素,他的動作是循著內在邏輯連續(xù)進行,而不是在某個場景只說出某句臺詞。

  《阿飛正傳》的成功令王家衛(wèi)一夜成名,也令張國榮榮獲影帝稱號!栋w正傳》在香港電影第十屆金像獎中獲得五個大獎:最佳影片獎、最佳導演獎、最佳男主角、最佳攝影獎、最佳美術獎。

  拒絕是懦弱的借口

  我是孤星入命的人,從小父母早死,只好跟著哥哥相依為命,從小我就懂得保護自己,我知道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方法是先拒絕別人,因為這個原因,我再也沒有回去。其實那邊也不錯,可惜巳經不能回頭,我的命書里說過,夫妻宮太陽化忌,婚姻有實無名,想不到是真的。

  王家衛(wèi)的電影大多是灰色調子。在《東邪西毒》中我看到了色彩,濃烈的像一幅幅油畫。金黃,銀白,鮮紅。蒼茫戈壁,大漠孤煙中,黃沙漫卷西風;客棧里冰冷的刀客,枯樹下孑然的女子……王氏電影還喜歡強調時間,某年某月某一天,某時某刻某分。這是古裝片,自然沒有鐘表,卻仍舊用時間分場,在這里,時間是不具體的,是相對的,時間的灰燼。24節(jié)氣的強調給唯美畫面添加了詩意的韻味,好像每天都掀著黃歷過日子,從黃歷上來看吉兇,又增添了神秘色彩。

  “很多年之后,我有個綽號叫做西毒,任何人都可以變得狠毒,只要你嘗試過什么叫妒忌,我不會介意他人怎樣看我,我只不過不想別人比我更開心!

  開篇便是歐陽峰(張國榮飾,又是一個以眼神統(tǒng)領全篇的角色)的獨白,以“很多年之后”開始,滲入了《百年孤獨》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色彩。它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這是一部宏大的史詩巨作。一路看下來,沒有朝代定位沒有歷史背景甚至沒有江湖,有的只是幾個人錯綜復雜的情感關系。是啊,還有什么比人心更廣大?

  歐陽峰的心就像這片茫茫無邊際的沙漠,空曠、寂寥,因妒忌而變得狠毒。他做殺人生意——專替人解決麻煩。他時常一個人自言自語地兜攬生意,鎮(zhèn)定、冷酷、循循善誘。

  看來你的年紀也有四十出頭了,這四十多年來,總有些事你是不愿再提,或是有些人你不想再見,有的人曾經對不起你,也許你想過要殺了他們,但是你不敢。哈,又或者你覺得不值,其實殺人,很容易。我有個朋友,他的武功非常好,不過最近生活有點困難,只要你隨便給他一點銀兩,他一定可以幫你殺了那個人,你盡管考慮一下。其實殺一個人不是很容易,不過為了生活,很多人都會冒這個險。

  這段臺詞太經典,以至于剪輯的時候用了兩次。在結尾處,他仍舊一個人面對著飛起來的輕紗帳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勸誘著并不存在的人。第一次聽了覺得好笑,第二次聽了不免心生悲慟。歐陽峰或者說王家衛(wèi)或者說張國榮的孤獨不遜于馬爾克斯。孤獨是最能打動人心的心理特征,《百年孤獨》中的奧雷連諾重復煉治小金魚,《小李飛刀》中的阿飛靜坐數(shù)梅花,歐陽峰卻像卓別林一樣為職業(yè)走火入魔,當然,他可不滑稽,卻是傲慢、凜然的一張臉。

  這四十多年來,他也一定有些事不愿再提,有些人不想再見,不是不想再見,是不敢再見。阿飛還在尋找,而歐陽峰是徹底把自己放逐了。阿飛完全遵循自己的內心愿望行事,過于感性,所以除此之外,他一無所有、一事無成;歐陽峰過于理性,所以他是個成功的殺手經紀人,能夠滿足別人的需要,卻從來不敢正視自己內心真正的需要。為需要而尋找需要勇氣,就像歐陽峰所說的那樣,若想找到,就必得先犧牲自己,這個世界,做什么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其實歐陽峰自己卻是一個不愿付出代價的人,他失去了尋找的勇氣,他說,“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方法是先拒絕別人”,如此看來,他心底隱藏著多么深刻的怯懦。萬事萬物,他都不碰,只做一個冷靜的旁觀者。他為殺人者和想殺人者牽線搭橋,作為一個掮客的身份出場。他像個老奸巨猾的說客,用一種狡黠和世故的目光盯著你,讓想殺人的人乖乖地掏出錢來;他也會用冷漠、無情的語氣告訴你“這個世界,沒有人會為了一頭驢子去得罪太尉府的刀客,沒有人會為了一個雞蛋去殺人”這個冷酷但實用的道理。

  而且他還很精明,用一雙草鞋提高他劍客的身價,他撐著把破傘,鑿鑿有據卻又心平氣和地說——

  怎么,你們覺得十兩銀子這價錢很貴嗎?那么你們可以找?guī)讉便宜的,那邊有幾個沒穿鞋子的,你給他幾兩銀子他們就已經很開心啦。那些連鞋都沒有的刀客,你對他們有信心嗎?萬一他們失手了,讓馬賊知道原來是你們指使的,你們想那幫馬賊會怎么樣?我不敢說我這位朋友武功比他們都好,我現(xiàn)在跟你們說的是你們一家大小二十多口人命的安全,至少在這方面,你們該相信一個穿鞋的人吧。

  他還帶他的劍客去看死尸,以增加他這一邊的勝算。有趣的洪七(張學友飾)知道了他的目的后,說,“如果我死了,你不用帶人來看我,我不想做一條懂說話的死尸!

  相對來說,洪七就是個簡單善良的人,他因回應孝女請求太過猶豫而自責,他說,“我以前快是因為我直接……我很失望,我覺得我已經和你混在一起,變成一個人,沒有了自己。我不想跟你一樣,因為我知道歐陽峰絕對不會為一個雞蛋去冒險,這是我和你的分別!彼蚱屏藲W陽峰“沒有人會為一個雞蛋去殺人”的預言,最后帶著單純的老婆闖蕩江湖去了。

  歐陽峰看著洪七和老婆離開的背影,說——

  我終于明白那個女人為什么喜歡洪七,可能是因為他夠簡單。看著他們走的時候,我的心在妒忌,我曾經也有過這樣的機會,不知為什么卻放棄了。

  他只會妒嫉別人的幸福,卻不肯為自己的幸福付出哪怕一句話的代價。當慕容嫣把他誤認為黃藥師(梁家輝飾)的時候,問他:“告訴我,你最喜歡的女人是哪一位?”歐陽峰很輕快地說,“就是你啦。”換了是黃藥師的身份,他才覺得這幾個字其實并不是很難說出口,以前有個他愛的女人這樣問過他,他卻沒有回答。正像那個女人說的——

  我只希望他說一句話,他都不肯說,他太自信了,以為我一定會嫁給他,誰知道我嫁給了他哥哥。在我們結婚那天,他要我跟他走,我沒答應。為什么要到失去的時候才去爭取?既然是這樣,我不會讓他得到。

  心有戚戚焉,然心戚戚矣。

  愛情像一場戰(zhàn)爭,輸贏最重要,結局皆大歡喜的少,滿盤皆輸?shù)亩,尤其是兩個同樣聰明又倔強的人。歐陽峰的大嫂(張曼玉飾,溫柔嫻靜里卻掩飾不住的倔強)坐在窗前,對每年都來看她的黃藥師說——

  以前我認為那句話很重要,因為我覺得有些話說出來就是一生一世,現(xiàn)在想一想,說不說也沒有什么分別,有些事會變的。我一直以為是我自己贏了,直到有一天看著鏡子,才知道自己輸了,在我最美好的時候,我最喜歡的人都不在我身邊。如果能重新開始那該多好!

  生命不能打草稿,也不能涂掉重來,你寫下什么就是什么了。

  歐陽峰面對慕容燕(林青霞飾)質問黃藥師為什么離開他妹妹這一事實,他的回答是:“有些人是離開之后,才會發(fā)現(xiàn)離開了的人才是自己的最愛。也許黃藥師就是這種人。”其實這是歐陽峰以己度人的揣測,黃藥師并不是這種人,他自己才是。他不能像黃藥師一樣走一路愛一路,見到男扮女裝的慕容嫣就說要娶人家的妹妹,走到盲武士的家鄉(xiāng)又愛上朋友的妻子,捎個信還喜歡上送信人歐陽峰的大嫂。黃藥師是感情極不成熟的人,用外界的愛去填補他內心的空洞,然而他也是怯懦的,還自欺欺人:

  雖然我很喜歡她,但是我不想讓她知道,因為我明白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我很妒忌歐陽峰,我很想知道被人喜歡的感覺是怎樣的,結果我傷害了很多人。

  他害得盲武士(梁朝偉飾)離家出走,客死他鄉(xiāng);害得桃花既等不到丈夫也等不到所愛

  之人,傷心離去;害得慕容嫣精神分裂,最終成了一個跟自己影子練劍的人。

  歐陽峰只愛他的大嫂,因為是唯一,才刻骨銘心。當黃藥師受人之托給他帶來一壇“醉生夢死”時,他不喝,因為對古怪的東西向來很難接受,因為他生活在習慣里。黃藥師卻喜歡走向“醉生夢死”的境界,從那天晚上起,他開始忘記很多事情。對他來說,煩惱和責任都是可以忘記的。歐陽峰卻不可以,沒有事的時候,他會望向白駝山,他清楚地記得曾經有一個女人在那邊等他。

  其實“醉生夢死”只不過是她跟我開的一個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記的時候,你反而記得越清楚。我曾經聽人說過,當你不能夠再擁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真正在你心里扎根的東西是不會因為外界的助力(比如一壇酒)就可以忘記的。

  如此看來,歐陽峰的痛苦是真的痛苦,而黃藥師的痛苦不過是葉公好龍式的矯情。

  “一個人的記性不好,就不要去太多是非之地,因為你可能忘記你的仇人!秉S藥師的記性越來越差,面對盲武士,他覺得面熟!澳阍浭俏易詈玫呐笥,但是現(xiàn)在已經不是啦!泵の涫空f,“你知道喝酒跟喝水的分別嗎?酒,越喝越暖,水會越喝越寒!边@就是被傷透了心的朋友喝水的原因。他曾經發(fā)過誓,如果再碰到這個人,一定會殺了他。但是他的眼睛已經看不見東西了。

  黃藥師碰到的另一個人慕容燕卻一劍刺傷了他。

  他的敵人真不少,但他的記性卻已經讓他忘記了仇人……當然,假如他沒有喝下那壇“醉生夢死”,也未必會有防范,他還會以為那些人是他的朋友,因為傷害別人的人是無法體會到受傷程度有多深的,他仍舊以為這個世界一如既往地寵愛著他。而他最愛的卻永遠是得不到的,所以最后只能孤獨地躲進桃花島,在逐漸遺忘的虛無中茍且度日。

  慕容嫣在醉酒迷離之間的自言自語令人肝腸寸斷,這大概是黃藥師體會不到的:

  我曾經問過自己,你最喜歡的女人是不是我,現(xiàn)在我已經不想再知道啦。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問起,你一定要騙我,就算你心里有多么不愿意,也不要告訴我你最喜歡的人不是我。

  “沙漠的后面是什么?”很多人看到沙漠的時候都會這樣問,歐陽峰告訴他們,“還是沙漠!边@個答案很掃興。

  這個世界本來就讓人掃興,時間一點點燃為灰燼,我們只看到幻滅的影子。

  在本片中,所有的人都因愛而傷,之后變得自私、冷漠,以相同的本質向歐陽峰進行包圍式性格投射,靠張國榮出色的表演達到最終的極致表達。張國榮對歐陽峰的塑造不是簡單地重復王家衛(wèi)符號拼接美學的手段,而是蘊含了他個人對影片美學的追求。

  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曾評論張國榮是一位在華人演藝圈中罕見的能將“反諷”詮釋得很好的演員。本片的攝影極美,意境深邃,在光影流動中反映人物的悲、喜、悔、嫉等多重心理,在電影美學上很有研究價值。這部電影同樣獲得幾項大獎:第一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攝影、最佳美術獎等,張國榮被評為最佳男主角,并獲得威尼斯國際影展最佳男主角提名。

  負情是你的名字

  誓言幻作煙云字

  費盡千般心思

  情像火灼般熱

  怎燒一生一世

  延續(xù)不容易

  負情是你的名字

  錯付千般相思

  情像水向東逝去

  癡心枉傾注

  愿那天未曾遇

  “你睇斜陽照住嗰對雙飛燕,睇我獨倚蓬窗我就思悄然。耳畔聽得秋聲桐葉落,又只見平橋衰柳鎖寒煙!睂а蓐P錦鵬是日常生活喜怒哀樂的精準捕手,在他的電影中,一刻的狂喜往往就是悲劇的前奏。把他的藝術風格定性為“女性電影”也不為過。

  《胭脂扣》中的如花(梅艷芳飾)女扮男裝,英姿颯爽,一曲《客途秋恨》讓在座者聽得如癡如醉。十二少(張國榮飾)輕輕上樓來,眉目如畫,溫文儒雅。暫停之后她直接對著他——仿佛在跟他一個人說話——繼續(xù)唱下去。

  他接一句“愁對月華圓!

  “哪來那么多愁。 币痪鋴舌劣只貜团畠荷。

  再出場,已是艷冠群芳的倚紅院頭牌。十二少怔怔地望了一眼,眉目漸斂,愛由心生。

  他去找她,她欲拒還迎。

  他問,“你認識我嗎?”

  她說,“太近了,看不清楚。”

  他又把第一次遇見她時那句戲詞唱了一遍。

  “逢場作戲,你可別介意。”

  “我不介意,我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男女間的唇槍舌劍——看起來是棋逢對手,其實十二少不過是個孩子,開始是為了好玩,當他陷進感情的旋渦時,才知道愛一個個性剛強的女人多么不易。十二少說,“我來的時候一直在想我貼得你這么近,你會不會躲開我?假如你躲開我,就不是我要的女人!彼撬呐,他也是她要的男人——張國榮把這位富家子弟刻畫得入木傳神,所散發(fā)的高貴氣質有種讓人敬而遠之的華美——聰明的人一眼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十二少殷勤奉承,總能想出很多與眾不與同的花樣來討好如花,他叫人送來洋床,原裝大床從樓下呼哧呼哧吊上樓,引來眾人的圍觀羨慕,連老鴇也說,“我在倚紅樓二十幾年,從來沒見過一個恩客如此用心地哄姑娘!

  接著是兩掛鞭炮炸響,炮底的對聯(lián)氣派十足,“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這就是十二少眼中的如花。

  如花不動聲色。

  如花對鏡插花,唱了一句“涼風有信”,恰像白流蘇對鏡左走三步右走三步的媚態(tài),這是一種對目前狀態(tài)的自信,也是對即將到來的愛情的欣喜。

  他們相偎相依,在煙霧中,她是一人千面,他問,“哪一面才是真的你?”

  她說,“真的東西最不好看!狈路鹱徴Z。愛情是經不起審視的。

  他們不知道,《客途秋恨》其實唱得是此恨綿綿無絕期,片刻的歡愉正在預示著無盡的悲涼滾滾而來。

  十二少的母親不同意兒子娶青樓女子,他就搬出了家,兩人租了小房子,嚴謹度日。像大多數(shù)這路影視劇一樣,富家公子愛上灰姑娘,遭受專制家長棒打鴛鴦,很少有堅持到最后的,多是以紅顏薄命、男人負心結束。如花其實一直是怕的,盡管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十二少迫于生計去戲班子跑龍?zhí),師傅一咳嗽,趕緊遞過痰盂——這一幕,沒有一點嫌惡和委屈,對于命運的落差,他一一接受著。

  如花仍舊以女色賺錢,摸摸耳朵兩塊,摸摸小腿又加兩塊……有些客人貪心,抽著大煙袋走到她的臥室里,躺在她的床上,“聽說這張床只有十二少可以睡,現(xiàn)在我睡了。”

  “可是我沒有。”如花不卑不亢地反駁,這反駁安靜且溫柔,卻又透露著不可侵犯的凜然。

  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盡頭?十二少母親的話猶在耳邊,盡管她不理不睬一副不屑,卻不可能不往心里去。“是我們的兒子就是我們的兒子,他想回來自然會回來,不想回來你用鐵鏈子拴住他也沒用。”

  如花怕十二少離開,怕她的愛情結束,所以她想了一個天長地久的辦法。

  一起殉情……

  張愛玲小說里的人物現(xiàn)實,是瑣瑣碎碎地表現(xiàn)出來的,看過只覺得蒼涼,卻不會有劇烈的悲痛;李碧華是把人最殘忍最丑陋的一面剝開撕碎,一下子擲過來的,她讓人在完美的故事結尾驚醒,繼而絕望。

  人類的丑陋,纖毫畢現(xiàn)。

  而且李碧華和張愛玲都是極力渲染色彩的人,張愛玲的主色調是青灰,李碧華是藍紫。

  藍紫,制造了一種詭異、奇特的氣氛,《胭脂扣》最能代表這種詭異。

  藍紫色的旗袍,鮮紅的嘴唇,死了五十年的如花又回到塵世間,只為了那個前世的約定——不能同生,但求共死,然后在陰間相聚。做孤魂野鬼游蕩了五十年,卻遲遲不見那個男人來赴約,心存了疑問又跑回塵世,登一份尋人啟示——應該說是尋鬼啟示,她怎么知道他還活著呢!

  他終究沒有來赴約,她還是找到了他。在如花湊近他的臉的時候,他認出了她,顯然,他還記得她,只是記得而已。他已經娶了那個指腹為婚的表妹,有了兒子——如花把那個聚積著太多感動的胭脂盒還給他,然后轉身飄遠……

  或許相見不如不見,抑或許只有了結夙愿才可以解開心結,她選擇了后者,她看到了他,垂垂老矣,猥瑣不堪,再不復當年那個翩翩富家公子哥,這副形象里還包含著懦弱、背叛,如花對他是徹底失望了,然后如釋重負地離去。

  之前,如花是有過擔心的,所以在臨死的時候在他的酒里放了砒霜,愛情一旦自私起來會變得可怕,甚至丑陋,然而這樣一個至情至性的女子,只覺得她可憐,卻并不可恨。

  有人說如花不是蝶,是的,如花怎么會是蝶呢,蝶是要雙飛的。

  李碧華說這便是愛情:大概一千萬人之中,才有一雙“梁!,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為蛾、蟑螂、蚊子、蒼蠅、金龜子……并不像想象中的美麗。世間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樣滑稽。

  忽然記起以前寫下的一句話:本以為要譜寫一曲千古絕唱,到最后卻是一棵小草。

  平凡的人,生活的如此懦弱又湊合!

  有人說不再相信愛情就說明你已經成熟了,我想,這樣的成熟未免悲哀,繼而覺得毫無道理。真正的成熟不是不相信,而是看到了,接受了,然后理解了,最終不認同。她可以不堅持,但絕不會認同,然而,如果不堅持自己的信念,卻又不認同正在同化的行為,那是不是生活在很矛盾的痛苦中了?

  原來沒有選擇!

  我們只好快樂或者委屈地化為蛾、蟑螂、蚊子、蒼蠅、金龜子……

  結束在最完美的時刻,要迅速且堅決,也許這樣還可以免去那個不堪的尾巴,不至于在拖沓中讓尷尬一點點顯露出來。然而,期間若是有了變故,拖延了結束,真實才會顯現(xiàn)出來,經不起考驗,真的經不起。

  有些人問我是否相信愛情,我一致回答:我相信愛情,只是不相信愛情會遍地開花。

  又有人說就算是真正的愛情也不會長久,不是不能長久,只是愛的不對等,這個世界上很多事物都可以持平,只有感情做不到等價交換,所以在逐漸傾斜中的天秤上摔下來。

  這樣的事實讓理想主義者傷感,之前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所以寫下上面關于如花的一段;幾年后,我開始理解現(xiàn)實比理想更接近真實,所以覺得十二少也情有可原。他為她放棄一切,甚至生命,最后卻被人救活了,也許他不愿意,但他沒有勇氣再死一次,這,不可原諒嗎?看到他今時今日潦倒不堪的樣子,便知他這些年來的困頓,有些事情沒有遺忘,只是暫時記不起。面對如花潸然離去,他踉踉蹌蹌地追趕了幾步,滿帶懊悔與無奈,撕心裂肺地哭號:“如花,如花,原諒我……”

  張國榮的出場可謂驚倒四座,老淚縱橫的十二少顫巍巍地追著回到人間的如花,他的眼神混沌且復雜:有驚懼,有慚愧,有無奈,有說不清訴不明再也抓不住的懊惱。張國榮憑借此片中的精彩表演第三次獲得香港金像獎影帝提名。關錦鵬說,“選十二少的演員時,考慮過劉德華、鄭少秋,到最后我定下張國榮。”劉德華過于爽氣,鄭少秋過于俠氣,只有哥哥最符合十二少的氣質吧,眼神里斬不斷的柔情,表情中摸不透的恬靜。只有他能演出十二少的遺少習氣,耳鬢廝磨在臥榻之上,鴉片煙霧彌漫,醉生夢死又情意纏綿。李碧華也認為如花和十二少非梅艷芳和張國榮莫屬,但張國榮不是嘉禾電影公司的簽約演員,想合作困難重重。由于張國榮的東家有意找梅艷芳拍片,于是梅姐便提出她一部戲換張國榮過來拍一部戲的設想,這才讓兩家競爭公司“交換人質”,成就了現(xiàn)在的《胭脂扣》。張國榮知道在這部電影中,他是為梅艷芳挎刀的,但他依然很用心地去演。剛拍完十二少出場的第一個鏡頭,就轉過頭來問關錦鵬,“帥不帥?”關錦鵬當然說帥,因為確實很帥。

  這部電影拍出了香港三十年代的頹廢美,有人說,“看過如花的風情才覺得鞏俐在《霸王別姬》里的烈性,簡直就是山東大妞”,愛情在本片中隱晦而濃烈,伴隨著時不時響起的音樂,全片籠罩在一片濃厚的哀怨纏綿氣息下。

  Yuen(萬梓良飾)對如花又怕又故作鎮(zhèn)靜——梅姐的眼睛一翻,目光森冷,確實挺滲人的——如花的感情是熾烈的,這份熾烈沒有幾人能夠承受,就像小記者阿楚(朱寶意飾)問Yuen會不會喜歡上如花時,他說的,“如花太激烈了,我受不了。”

  但阿楚卻喜歡十二少——一個會為愛情去死的癡情少年。

  后來他們看到報紙,知道如花在吞吃鴉片前,另外給十二少喝的酒里下了砒霜——她怕自己死了,而十二少死不成。阿楚激動地叫起來,“這是謀殺。”她氣急敗壞地把簾子全撕下來,讓光線趕走如花。

  后來她卻又去倚紅樓舊址找如花。阿楚雖然痛恨那種自私,卻又感動于那份熾烈,世間再沒有這樣的感情——Yuen不會為阿楚死,阿楚也不會為Yuen死。

  所以,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來到這里,等著如花,也等著十二少,為了緬懷在這個世紀已經逝去的浪漫愛情。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殉情應該是雙方愿意的,十二少本心是不愿意放棄生命的,對他來說,他還有很多,而她只有愛情。愛情是自私的,但不能自私到以欺騙的方式讓對方死的地步,應該顧及一下他的意愿,他不愿意死,不代表他不愛你。十二少和陸展元不一樣,陸展元背叛了李莫愁,赤練仙子才成了魔頭。十二少從不曾背叛她,他只是成了她沒有安全感的內心的犧牲品。

  她死了,他卻偷生。這是不是另一種背叛?人心是脆弱的,生命是寶貴的,我容忍一個人因懦弱而自殺,也容忍一個人因懦弱而茍活。

  李碧華是善于寫背叛的,《青蛇》里的許仙,《霸王別姬》里的段小樓。《胭脂扣》本來也是一個背叛的故事,不過關錦鵬深入人的靈魂,捕捉到了被背叛者的劣根性,他向前多走了一步。在這里,沒有誰對誰錯,有的只是對感情的處理方式不同。這是一出悲劇,不是善惡和對錯的對峙,而是性格使然。也許,到最后,我們可以試著放開一些注定抓不住的東西:我們無權干涉別人,不能苛責親人、愛人、朋友,只能要求自己,就像一個朋友說的,“人生已經足夠繁復,我們所要學習的是如何在荒蕪的內心自處!

  如何能將天意挽回

  只有在夜深

  你和我才能

  敞開靈魂

  去釋放天真

  依偎你心門

  我祈求星辰

  月兒來作證

  用盡一生

  也愿意去等

  總會有一天

  把心愿完成

  帶著你飛奔找永恒

  《夜半歌聲》是翻拍自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一部同名電影,導演于仁泰在電影情節(jié)上并未做原則上的改動,只是弱化了原片中強烈的抗爭主題,而著重于描寫藝術和愛情的感染力。所謂用女兒換利益,所謂傻兒子,所謂非處女被休,所謂羅蜜歐和朱莉葉,在這個年代看來未免老套,如果沒有后來張國榮的性格演繹,電影不會出彩。韓松落曾說過:“華語電影形象譜如果是一張合影,失去別的人,都有得替代,A角之外,尚有B角,甚至Z角,缺了誰,合影照常進行。唯獨缺了張國榮,合影里就挖掉了一塊,后面天大的一個黑洞!睆垏鴺s的無可替代性是因為他的角色都帶上了他的意識、他的標簽,讓整部電影充滿他的氣息。

  這部電影雖然故事有些老套,卻很能賺人眼淚。

  當韋青(黃磊飾)彈奏鋼琴,唱起那首熟悉的《一輩子失去了你》時,杜云嫣(溫碧霞飾)拍手歡呼,這首歌喚起了她的記憶,仿佛回到十年前,宋丹平(張國榮飾)在舞臺上光芒四射,而她在舞臺下瘋狂鼓掌;云嫣買了一支口紅,一邊叫著“丹平會給錢的,丹平——”。店主一邊搖頭嘆息一邊說,“杜小姐,口紅你拿去,不收錢了!

  她被傻子新任趙局長一邊罵“賤人、爛貨”,一邊拳打腳踢,倒在雪地上……

  她還一心想著宋丹平,他卻一直不出場。

  十年,任她因思念而瘋狂,因無助而受創(chuàng)。

  這該是一個怎樣的男人?人們都以為他已經被劇院那場突來的大火燒死了。遭劫的劇院破舊不堪,大火煅燒后腐朽的樓梯,殘破的屋頂,一推就會發(fā)出怪叫的門。天窗里漏進來的一絲光線直直地打在當年華美的樓臺上,灰塵在那縷光線里飛舞,久無人跡的味道漫延揮散,仿佛鬼屋。在陰暗的光線里,一個男人半掩面走出來,他還活著——

  “是命運對有情人,不曾憐惜,風月惹不起,你任我憔悴,我任你枯萎,怎么也無法將天意挽回!睕]有人可以和命運對抗,但是感情不會被殘酷的安排阻止,他心疼她的孤單,所以每當月圓之夜,他都會在這里唱歌——曾經約好的,十年前,他說過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單獨為她唱——索性她瘋了,不在意他是否出現(xiàn),只要聽到歌聲就會覺得他還在。“你為我落淚,更令我傷悲,放不開刻骨銘心的滋味。綿綿不斷的相思化成,這一刻的心碎,甜蜜往事,段段回憶,只能在夢中尋找和回味……”

  傻子已經把云嫣趕出家門,專制無情的父母也棄她而去,這個時候,你們之間還有什么障礙呢?為什么仍舊苦苦在夢中尋找和回味?為什么他就不肯走出來,愛惜她,保護她?當年的風華絕代,如今丑陋不堪,他無法讓心愛的人看到他目前的樣子。十年前,他辦了大劇院,表演前衛(wèi)藝術,擁護他的觀眾比擁護政府的人多得多,他們?yōu)樗偪瘢瑸樗宰。他收到一大疊一大疊的粉絲來信。那時的他是意氣風發(fā)的,然而卻忘記了“家有利器,不可示人”的道理——舞臺上的宋丹平正在動情地唱《一輩子失去了你》,一群人卻沖進來叫嚷“不準演”,他不屑的面容上充滿嘲笑,對著耀武揚威的文化局長一班人馬,緩緩走下臺來,溫和平靜卻難掩鎮(zhèn)定傲慢地說,“問問在座的觀眾,要不要演下去?”觀眾山呼海嘯地喊“演下去演下去!”并且,眾人群起把那班人趕走。得罪什么人都不要得罪小人,這句古話歷來有用,因為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小人是最會使暗箭的——接下來,宋丹平要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當權者不會容忍一個“戲子”如此目中無人狂妄自大,更何況他是趙杜聯(lián)姻的絆腳石……

  韋青的出現(xiàn)讓他看到了當年自己的影子,所以宋丹平教他練習唱歌,代替自己安慰愛人。果然云嫣把韋青當作丹平,她的歡樂四溢在空蕩蕩的劇場里,真正的宋丹平躲在劇院的角落里,在他黑袍的掩飾下,依然只漏出半張面孔,他聽著,觀察眼前這一切,流下眼淚來。他緩緩除下風帽,被燒毀的面容絕望且凄愴——他在事業(yè)的高峰突然墜落,在愛情的甜蜜中突然撲空,他失去了一切,他的音樂,他的建筑,他的愛情,他的容貌,他不能面對云嫣,更無法面對自己。

  “一切都是交易,你讓她把我當成你!表f青說。

  “只有我的歌聲才能安慰她。”宋丹平說。

  “你既然沒有死,為什么不出去見她?你和那個女人都一樣,是神經病。你需要的不是我,是醫(yī)生。”

  “十年來,她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

  “他需要的是你,不是我!”韋青仍舊想離開,“我不干。”

  宋丹平失去理智一樣將韋青壓制在欄桿上,一道閃電正好照亮了他的面孔,他逼近,“你看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我能見她嗎?”凄厲的吼叫卻在下一秒換成了苦苦的哀求,“我求你,代替我一次,把這封信交給云嫣,?”

  一瞬間,韋青呆了一下,他心緒不寧地去給云嫣送信。

  云嫣讓韋青念給她聽。韋青打開信,是一張白紙。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還是“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在云嫣的催促下,韋青不得不肩負起“鵲橋”的重任,他自由發(fā)揮,念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表f青找的詩很貼切這段被拆散的感情,云嫣一邊說著“好聽”一邊拉他去街上買口紅。

  當他們假戲真做的時候,宋丹平一聲悲呼。云嫣聽到了,認出了韋青不是丹平。他是無可替代的。

  “我讓你假扮我,沒讓你扮得這么認真!彼蔚て秸f。

  “你清醒點吧,你只叫我假扮你,就能說明對她的愛嗎?你在欺騙自己,更是在欺騙她!……宋丹平,你太自私了,你誰都不愛,你只愛你自己!既然你那么討厭看見自己的樣子,不如死了算了!”韋青說。

  宋丹平沒有回話,他呆立著,陷入沉思。他終于決定去看云嫣,卻被閃電中自己玻璃上的影像嚇得退縮了。她認出了他,在雨里追逐,終于,一對情人可以面對面,云嫣眼里只有驚喜,沒有驚懼。他毀不毀容都是她心目中的宋丹平。她撫摸著他的臉,恍若夢中。

  傻子看見他們,兇狠且憤怒地吼叫著,開車沖過來,掏出手槍射擊。韋青爬上車,與傻子扭打起來。宋丹平也上了車,他抵住傻子,他要報仇——燒掉劇場、毀滅他的事業(yè)之仇,毀容奪妻之恨——他要消滅這罪惡的勢力。

  傻子的父親和警察局長帶領一班人趕到劇院抓韋青,說他殺了趙公子。韋青分辯,傻子的父親問那是誰殺了他兒子。

  “是我。”宋丹平出場——這一場面有點像《白發(fā)魔女傳》第二部中結尾處張國榮出場一樣,凝重,氣勢壓人!拔揖褪撬蔚て!痹趫鲇^眾都驚呼。宋丹平當眾說出趙家父子十年前所干惡事的真相。眾人唏噓,警察局長也不敢包庇這個欺壓百姓的縱火犯了——

  “從此往后,我會在你的身邊,一輩子不再分開,好嗎?”他伏在她耳邊,吟唱為她寫的歌:“只有在夜深,我和你才能,敞開靈魂,去釋放天真,用盡一生,也愿意去等,總會有一天,把心愿完成,帶著你飛奔找永恒!彼麄冏隈R車里,相伴離去。

  惡人得到懲罰,好人終得團圓,這應該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尾。只是很多人看完電影后都會指責宋丹平,“自戀的男人,毀容就不見人了?”“自私又殘忍,任愛人受了這么多苦!”他們怎么會明白宋丹平的愛情,《東邪西毒》里的洪七又怎么能明白歐陽峰的心思?當然,宋丹平不同于歐陽峰,他只是過于追求完美,切身想,誰愿意讓愛人看到自己已不堪的面容?誰有這樣的勇氣?他雖然有自戀的成分,但也情有可原。

  結局并沒有那么殘忍,命運讓云嫣看不見了。想起王憐花說的一句話,如果程靈素遇見花滿樓就好了。這是一個童話式的結尾。有人會認為,“你真殘忍,為了自己那顆驕傲的心,寧愿讓愛人變成瞎子!逼鋵崙摲催^來理解,如果我所愛的人不愿意我看到他容顏盡毀,我愿意為他失明。

  張國榮在這部電影中唱了三首歌:主題曲《夜半歌聲》,插曲《深情相擁》《一輩子失去了你》,在第32屆臺灣金馬獎項中獲得最佳電影歌曲獎。

  人們無法理解宋丹平的逃避正如無法理解張國榮的自殺。在這個人人自愛的時代,不是已經陷入絕境,誰會走這步險棋?我們總是苛責戲中人,怎么怎么不這樣做?在云嫣倒在雪地上被“傻子”拳打腳踢時,宋丹平怎么不露面,出來了怎么還要逃?世間事哪有這般直接干脆?一個在事業(yè)上力求突破,勇于創(chuàng)新,敢向世俗挑戰(zhàn)的藝術家,他和程蝶衣是不一樣的,他不能只顧一己之私,不能以一死來完成他的信念。他走在時代的前端,勢必也站在了世俗的風口浪尖,向一個時代宣戰(zhàn),向根深蒂固的觀念挑戰(zhàn),他談笑自若地抗下的是千斤重擔。王憐花在評《連城訣》的時候說:江湖險惡,人心惟危。因為妒恨,這個世界上總有小人不斷使出陰招,惡意中傷那些不愿意用世俗里下三濫手段的人。這么多年以來,張國榮被攻訐不是因為他的音樂、電影甚至他的前衛(wèi)藝術,而是他的性取向。有人說知識分子的獨立思考價值要大于他的道德楷模價值——那什么是道德楷模?那些所謂的“一本正經”在扼殺異類的時候,必有其奸猾和邪惡之處,不然法海也收不了白娘子,岳不群也贏不了令狐沖。

  結語:有誰共鳴

  抬頭望星空一片靜

  我獨行

  夜雨漸停

  無言是此刻的冷靜

  笑問誰

  肝膽照應

  晚空中我問句星

  夜闌靜

  問有誰共鳴

  張國榮說,“有些人說看不懂王家衛(wèi),《東邪西毒》是講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看不看得懂是每個人的接受能力不同,不能說就是爛戲。這部電影也曾經為我拿到獎項,我個人還是比較感激的。我希望不要再拍賀歲片,一個星期兩個星期完工的東西真沒興趣。我有個秘密,當然已經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了,我希望當導演!

  有所追求的人都想把自己的信息傳遞給別人,所以張國榮一直想當導演,雖說是每個角色都打上了他的個人印跡,但作為一個演者——受限于劇本和導演——他的生命還是在別人身上延續(xù),并不能完全表達真正的自我,只有在夜闌人靜時,他才可以敞開心扉,向星空問一句:有誰共鳴?天地悠悠,聽不到回音,唯有獨愴然而涕下。

  張國榮是孤獨的,但是他沒有像阿飛一樣給自己一個自甘沉淪的借口,也沒有像歐陽峰一樣躲到自己的世界里擺出一個拒絕的姿勢。他很努力地活著——香港有句俗語“連張國榮也要熬十年”——可見他曾經的付出是有目共睹深入人心的。與哥哥多次合作的翁靜晶同情地說:“由相識的這一天開始,直至往后的每一次合作,看著他所受過的欺負、屈辱,真是非筆墨所能形容。最凄涼悲痛的情況,發(fā)生在制作《楊過與小龍女》的時候,簡直沒有把他當人!首先,片場有人‘有意無意’地問張:‘這是否你第一次拍古裝片?’他正猶豫,已有人高聲‘搶答’:‘不,這家伙拍過《紅樓春上春》,咸濕片!’”

  那一年,張國榮被朋友拉去參加麗的舉辦的亞洲歌唱比賽,本來只想玩玩,卻憑借一首American Pie取得了亞軍的好成績,也因此與麗的電視簽下五年合約,從此進入娛樂圈。他這一年還不滿21歲。緊接著,張國榮出品了第一張專輯《Day Dreaming》,但是在當時的香港,全英文的唱片并不受歡迎,這張唱片銷量極差,甚至被倒喝彩——他唱到很深入的時候把帽子扔到臺下,卻又被觀眾扔回來——唱片公司也對他失去了信心。

  就在此時,有制片人來約他演電影,出價六千八百元。張國榮接拍《紅樓春上春》,絕不可能是為了這份微薄的片酬。懵懂少年,涉世未深,容易聽信美言。在娛樂圈打滾的片商,個個巧舌如簧,像毒蛇哄騙亞當和夏娃偷嘗那誘人的禁果一樣。制片人說請他在《紅》片里扮男主角賈寶玉,剛剛踏入演藝圈,迎頭遇上的第一部電影就是做主角,而且還是自己最喜歡的《紅樓夢》——直到影片開拍之后才知曉原來是一部純粹以感官刺激為目的的三級片,但是合同已簽,只好硬著頭皮演下去,“走在街上分分鐘會被打死!”“以后再接拍電影,我一定會要求先看完整劇本,不要再上這樣的當!

  年少時不愿提起這段屈辱歷史,但成年后,他早已看開了。別人有意無意的探問,他倒坦然,只說是上了當,被逼著拍的,“講起拍這戲也是滿腔辛酸,但那時候不拍是不行的!彼呐笥呀ㄗh:“不如把這部片子全買回來,免得在市面流傳?”他說:“管它呢,也好讓大家看到我以前受過不少委屈,吃過不少苦。”——如此的灑脫和智慧,非真英雄不能說出口。有句古話說,英雄莫論出身。然而后來媒體爆出《英雄莫問出身,問來難堪——張國榮曾拍“春上春”,第一次即被“賣豬仔”》,這件事被窮追不舍,哥哥也只是一笑置之,對于遮遮掩掩、欺世盜名的小伎倆,他用不著理會。

  《紅》片成了張國榮無法與陳百強在《喝采》中競爭的絆腳石,陳百強也曾說,Leslie是“受了騙”才接下那片。但不管怎么樣,《喝采》中的十個鏡頭,雖然是奸角,但性格鮮明,至少能蓋過“三級片演員”的形象,沖淡《紅》片的壞印象。

  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對張國榮而言,倘若《紅樓春上春》是蛇,《楊過與小龍女》就是井繩。知道了這些,拍《楊》片時哥哥的痛苦就可以理解了。

  張國榮的磨難不僅在事業(yè)上,還有在經濟上的尷尬。翁靜晶在《香港經濟日報》連載的《翁靜晶手記》里有一段“苦有誰知”:

  片場有稱作“萬歲”的規(guī)矩,但凡是男女主角,或是導演,都不時會“全場請客”,出錢買茶點西餅慰勞工作人員。全場請客的“代號”,叫做“萬歲”。身為“阿哥”、“阿姐”地位而不作“萬歲”,會有點異相,招人背后竊竊私語。

  跟張國榮合作過《喝采》、《楊過與小龍女》和《第一次》,均未見過他“萬歲”,有人在背后批評他“孤寒”,沒有替他辯護,等于是認同! 

  一九八八年,《新最佳拍檔》在澳門取景,張國榮是其中一位主要演員,外景拍竣當晚,全體工作人員往灣仔著名的“木偶餐廳”用膳,幾十人大吃大喝,花費近一萬元。賬單由張國榮支付,那時候的他,誠然已是天之驕子,走到哪里,都有一群討簽名的影迷圍攏著,受歡迎程度,比起麥嘉和許冠杰有過之而無不及。與張算是識于微時,仍懵然忘了“今時不同往日”之理,竟開其玩笑:“Leslie,果然‘大手筆’,從未見你‘萬歲’,這回是‘破天荒’!

  他的回答,想不到會是這樣。

  “晶晶,你知道嗎,那時候,我的環(huán)境不太好,實在是沒有能力?匆娔憬洺U埧,我亦感到不好意思,但窮之苦,你會明白嗎?現(xiàn)在我有能力請‘萬歲’,就當是補償吧!” 

  聽罷,呆在當場。一次普通的“萬歲”,大概是五百至一千多元,說真的,從未想象過他有“錢的問題”。為此,既內疚又難過,跟他說:“對不起,Leslie!”他竟立即收起了嚴肅的愁容,嘻哈大笑:“傻人,別記在心上!

  這段記述讓人心痛,我想我們大家都同翁靜晶一樣,誰也不會想到哥哥有“錢的問題”。但他是個達觀的人,收起嚴肅的愁容,嘻哈大笑:“傻人,別記在心上!薄叭欢彩怯浝瘟。一幕又一幕發(fā)生在過往的事,不斷重現(xiàn),張國榮從苦難中熬出頭來,實在是不容易。小人之心、君子之腹,張國榮是君子,不容置疑。”雖然不斷重現(xiàn),他自己卻并不把這些“慘無人道”的遭遇常掛在嘴邊,不僅僅是作為君子的寬厚,還有身為人子的明智——在這個世界上最沒有用處的就是抱怨。他能忍人不能忍,更從不當眾動怒,當年來自友輩、同事和觀眾的冷言、奚落和輕視,他都能忍聲吞下。他默默地、認真地、努力地做好自己的本分。

  這并是說他是一個忍氣吞聲、老實敦厚、溫水煮青蛙的人,張國榮自有他的個性,他是驕傲的,像所有“水仙子”型人物一樣,有一顆敏感且自戀的心。

  自戀型人格的形成,科胡特認為可以追溯到嬰兒時期。每一個個體在其嬰兒期都有自體自大、夸大傾向,例如嬰兒稍稍得不到滿足就會大哭,在嬰兒的心理世界中,他或她是全能的上帝。當這一上帝由于被養(yǎng)育者所滿足時,則獲得快樂;如果不被滿足,則因為自己的全能感遭受挫折無法實現(xiàn)而暴怒。長此以往,嬰兒無法得到夸大的自體自戀滿足,不能與內部期待配對成功,則嬰兒將失望于外在,大腦據實際情況放棄這一正常的養(yǎng)育被養(yǎng)育的循環(huán)回路構成,而以自體幻想性循環(huán)回路來替代補償這一自戀之需要。這樣的幻想往往阻礙了自體了解正常自戀的現(xiàn)實性,而超出了常人所能接受的范圍,形成自己獨有和過分的自戀。

  當有記者問起,張國榮不否認地說——

  “我承認,我自戀,做藝人應該自戀!

  “自戀是否等同愛惜自己?”

  “這又不一定,因為很多自戀的人都會吸毒,自戀和愛不愛惜自己是兩回事。自戀是一個人對自己的外貌要求,永遠保持到最好的狀態(tài),并不表示他會愛惜自己的內在,這又和自大有稍稍關連。說不定有些人因為太自戀,覺得自己太靚,就會目空一切,不管別人怎樣看你,如果又不會反思時,就以為自己吸吃毒品都一樣地靚,那很容易出事。

  張國榮一向很自愛。年輕時,人人恃著青春無價,夜夜狂歌熱舞時,他最多一個星期去玩一個晚上,為安全著想,他也不怎么玩機動游戲及過山車。在娛樂圈,不少前輩的親身遭遇也讓他有所警惕——

  其實人家的真實故事幫助了我。我看到有很多藝人,本來以他們的知名度,可以賺到相當多的錢,老來應該有所依靠?上s因為種種原因,為了賭博,既不自律,又不自愛,行差踏錯,到最后臨老過唔到世。我實在不想自己走上這條路。

  張國榮的家庭背景,對他亦有著很深遠的影響。

  我的身世,好多人知,我爸爸是個出了名的裁縫,而這個家最后卻各散東西,家庭的支離破碎,讓我覺得我更要愛惜自己,到目前為止,我是家里經濟上的重要支柱,有一些仍然需要我?guī)椭。其實不止我一個,我知道有很多藝人都好顧家,而我亦只是其中的一分子。

  張國榮有四個家姐,其中兩個離了婚,經濟上都是由他支持。

  第二章  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引言:“酷兒”理念

  達•芬奇一生未婚,這并不能說明他不喜歡女性,只是表明他并不需要女人。他具有雙重氣質、雙重人格,只有同時擁有男性和女性雙重氣質,才會將科學的真與藝術的美結合在一個人的身上。柏拉圖曾說過關于雙性人的神話:同時具有男女兩性的人,因為強大無比,所以被天神宙斯一分為二,因此男女才都渴望找到與自己分離的另一半。柏拉圖的寓言告訴我們,每個人身上原本就并存著男女兩性特質,一個人越是蘊含異性特質,在人性上就越豐富和完整。

  張國榮就具有這樣的雙重人格、雙重氣質,但是他卻不因這樣的特點強大無比,他的內心脆弱且憂郁,他需要愛。張國榮既喜歡女人也喜歡男人,就像《金枝玉葉》里顧家明說的,“我不管你是男是女,我只知道我喜歡你!

  無疑,張國榮屬于“酷兒”群體。

  “酷兒”作為一個開放的和反歸類的“類別”,主要包括人群:同性戀者、雙性戀者、跨性別者、易裝者、虐戀者,以及認同并踐行酷兒理論的異性戀者?醿合抵改切┡c常態(tài)文化立場相抵牾,在性、性別或性相方面無法歸類或不想被歸類的所有生命個體。對于他們,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完全不必一致,想做哪個性別就做哪個性別,完全沒有必要先改變第一性征才有資格做那個性別的人。

  “酷兒”理論認為,社會性別是強迫的,即一旦偏離社會性別規(guī)范,就會導致社會排斥、懲罰和暴力,更不必說由這些禁忌所產生的越軌的快感。因是強迫性的,所以脆弱。

  “酷兒”通過自身相對傳統(tǒng)和主流文化的異質性,獲得自由公平表達欲望和性別身份的權利,呼吁社會對多元性文化采取寬容和尊重的態(tài)度,并最終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人際關系格局和人類新的理想化的生活方式,每個人自由地選擇自己的個性和生活以及文化,并獲得社會給予尊重。

  哥哥身上就有這種異質色彩,超出社會霸權意識的非男即女的規(guī)范——異于常態(tài)的性取向導致異質的肉身和異質的色性——他這種非常態(tài)、非主流的形象處于邊緣地帶。再加上哥哥天生反面角色的色相——自從他出道以來扮演了無數(shù)亦正亦邪的人物,在每個角色身上都深深烙下了個人的印記,將個人駁雜不純的“異質”提升到美學的最高層次,以至于被人說是本色演出——哥哥很不同意這種看法,他說:“演得好了就成了本色出演了,為什么不承認是演技好?”我想一部分緣于他的演技好,一部分緣于他本身的異質特點。

  這一時期張國榮主演的《春光乍泄》《霸王別姬》作為酷兒電影取得了重大突破和進展,但基本上還是出于人文主義關懷,表現(xiàn)這一群體艱難存活的現(xiàn)狀,并沒有體現(xiàn)出光明、快樂、健康甚至前衛(wèi)的姿態(tài)。

  張國榮自編自導的音樂劇《夢到內河》充滿美感,具有光明健康的姿態(tài),但是卻遭禁播。后來由無線播出,也有過多處刪減,理由是:無線會安排于6時“金曲挑戰(zhàn)站”播放,這段時間有很多學生在家欣賞電視,所以擔心題材敏感而不獲電檢處通過。

  可見異性戀的霸權世界如何視酷兒身份為洪水猛獸,公眾的恐慌導致草木皆兵。而張國榮卻以身試法,借音樂影像媒介,建構一幅充滿男性陰柔軀體的美學意識地帶,使同性愛化成可觸可感的肉身存在。

  張國榮選中“日本芭蕾舞王子”西島千博為主角,就是看中他典雅的陰柔氣質,男性的線條美。片中西島千博輕輕依偎哥哥的肩膊、兩人緊貼上身及床上纏綿的鏡頭,除了意識大膽之外,更是將同性戀的親密舉動拍得極其藝術化。

  你叫我這么感動

  但是這是我

  你有可能戲弄

  怎么肯親手展示

  如何被抱擁

  我兩手還有用

  你贈我一巴掌吧

  為什么未痛

  我也許在發(fā)夢

  哥哥在片中則是安靜的,唱著這首歌時的表情猶如在夢中。這部音樂劇表現(xiàn)的就是一個夢境,是張國榮曾經的一個夢,所以飄忽、迷離,像碎片的拼接。內河上天鵝孤單起舞,同樣孤單的“我”翩然而至——仿佛一個是另一個的影子,忽而纏綿交繞,忽而可望不可即,如水照花。他以藝術化的抽象理念表現(xiàn)了一場情欲的交織離合。

  而之后的《春光乍泄》則肉搏相見,真身體現(xiàn)同志的情欲;《色情男女》中張國榮成了情欲的思考者;唯《金枝玉葉》還在異性戀和同性戀之間猶豫徘徊。

  跟著感覺走

  這一生也在進取

  這分鐘卻掛念誰

  我會說是唯獨你不可失去

  好風光似幻似虛

  誰比你重要

  狂風與暴雨都因你燃燒

  一追再追

  只想追趕生命里一分一秒

  原來多么可笑

  你是真正目標

  一追再追

  追蹤一些生活最基本需要

  原來早不缺少

  童話里總是說王子和公主最后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而事實上,王子內心真正愛的卻是灰姑娘。在灰姑娘沒出現(xiàn)之前,別人都以為連王子本人也以為他愛的是公主,如果灰姑娘一生都不出現(xiàn),那么,王子和公主就理所當然地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顧家明(張國榮飾)眉目清秀,舉止高貴,是一名成功的音樂制作人,玫瑰(劉嘉玲飾)貌美如花,嫵媚動人,是當紅歌星,在所有人看來,他們是絕配。兩人同居卻分房,顧家明說他需要個人空間,理由冠冕堂皇,玫瑰委屈應允,愛一個人就得遷就他,但是,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會讓你覺得委屈嗎?玫瑰只是他在某個人出現(xiàn)前最合適的人選。當玫瑰的小歌迷林子穎(袁詠儀飾)女扮男裝,陰差陽錯地被顧家明的男性選秀選中,制作唱片,繼爾住在顧家明家中,灰姑娘出現(xiàn)了——續(xù)集里,他對林子穎的態(tài)度可是另一番表現(xiàn),看著林子穎的時候,滿眼里全是疼愛。她醉酒發(fā)瘋,氣的他敲她的背卻沒有一絲嫌惡表情;傾身過去一邊安撫急不可待卻系不好領帶的她,一邊幫她系好;一直習慣獨居的他竟然讓她搬來同住,不習慣也得習慣她百貨商店一樣的行李,還有那個和她相依為命二十年的男性朋友漁佬。

  林子穎單純直接小白兔般的可愛吸引了顧家明,她帶給他作曲的靈感。他們坐在鋼琴前,當他唱起《追》的時候,子穎的心撲撲亂跳,而家明又何嘗不是。子穎倒沒什么,但家明卻幾乎是掙扎,他不知道她是女扮男裝,他不敢面對林子穎,他不能相信自己會愛上男人,最后強忍離去,沒有聽到她那句“其實我是女人”。

  顧家明開始懷疑自己的性取向,當他說“我們四個人去旅行”的時候,兩個人拿著玩偶默契的你來我往,最后兩個玩偶竟然開始親嘴,讓他們倆嚇了一跳。陶醉于音樂,陶醉于幻想中的家明對子穎說起他的非洲之夢,心潮澎湃。他的音樂是否需要從其中得到營養(yǎng),他不知道,其實是他需要在這個夢想中找到共鳴。

  她是一個可以陪他一起追夢的人,他已不介意這個可以與他共鳴,給他帶來童真的人是不是他所避諱的同性戀,音樂漸漸低下去,他們靠得越來越近,你一言我一語惺惺相惜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不是天經地義的感情。他又一次落荒而逃。是不是同性戀真有那么重要嗎?他在紅酒盈滿的酒杯里找不到答案,在凌亂的發(fā)絲里找不到答案,到底是愛還是不愛呢?

  顧家明為自己的性取向苦惱,向曾志偉扮演的同性戀求教。

  到底,在真正的感情中,我們追尋的是肉體的快感,還是精神的共振?

  當林子穎換上一襲長長的白裙,雙手拉住裙角一路狂奔,從九龍城奔向顧家明的電梯,急切的聲明:“我是女人,我真的是女人!彼此龤獯跤醯卣驹诿媲埃阉龘碓趹牙,家明說,“我不管你是男是女,我只知道我喜歡你!

  這就是答案。

  肉體的快感是一時的,真正的感情是精神的共振。

  這也是家明為什么不愛玫瑰的原因。

  顧家明才華橫溢,狂戀音樂與自由,夢想去非洲享受遼闊人生境界并豐富自己的音樂創(chuàng)作。無奈一手打造的歌星女友心里執(zhí)迷舞臺浮華,與他的距離漸行漸遠,即使子穎不出現(xiàn),家明的非洲音樂夢和玫瑰的歐洲購物夢遲早會碰撞到頂點。

  家明和玫瑰,不對等的愛情。他追求精神共鳴,她追求即時滿足。他愛上別人,她勾引別人上床。他想去非洲找靈感,她想去歐洲購物,兩個志不同道不合的人。

  然而,面對不再天衣無縫的愛情,玫瑰沒有擺出小女人苦苦癡纏歇斯底里的姿態(tài),她高貴地離開。在臺上,玫瑰拿起第四座“叱咤”女歌手獎,她驕傲地宣布自己重回單身,也堅定地說出:“Sam,I love you,always. ”

  女人最后的資本就是這點驕傲了,被放棄的女子并不是一無是處,只是不適合這一個而已。玫瑰自有放棄“狐貍”的“小王子”來寵愛。爽直單純的劉嘉玲自有深沉低調的梁朝偉。記起一個好玩的小插曲:《金枝玉葉》殺青之后,哥哥選了自己在片中的一張比較鐘意的照片遞給劉嘉玲,說道,“拿去,回家擺好,讓你家那位知道,你劉嘉玲不是只有他梁朝偉,還有我張國榮呢!”如此舉動換了別人怕會被罵作“流氓”、“下流”,可于哥哥而言卻是風情萬種,這就是風流和下流的區(qū)別,只一線之間,而哥哥永遠瀟灑地站在風流這一邊。

  真愛一個人,管他是男是女。在某年某月某一天,哥哥也曾大方承認自己的同性戀傾向,但是別妄圖在這部電影中找到太多他生活中的影子。不僅僅是已成戲魂的張國榮,你無法單純用視覺穿透,還有就是張國榮并不認同這部電影中充滿的對同性戀的丑化痕跡,用以制造笑料的處理,這都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塑造,迎合觀眾的恐同癥。他想要的是一部沖開社會文化禁忌,人道的、人性的,完全提升了性別層次的電影,所以他說,顧家明不是他,而是導演陳可辛。

  盡管如此,張國榮仍舊發(fā)揮了他身體異質的特點,這種特質流動才使電影沒有落入俗套和平板。他溫柔的眼神,義無反顧的擁抱,面對世俗禁忌充滿哀傷的神情……都為這部恐同電影點染上異質的情調。

  當顧家明懷疑林子穎是同性戀時,他含含糊糊,欲言又止,明明心里面已有芥蒂,偏偏要裝做若無其事,翹起腿,故做鎮(zhèn)靜地坐正,翻來覆去地說,“我對這種事沒有偏見”,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么。最后還故意燦爛地笑一下,一臉誠懇地重申自己的開明態(tài)度,可是卻又慌慌張張地跑進自己的房間,啪地按下門鎖,表示自己不歡迎夜間來訪,還偷偷探出頭來窺測——這些普通人的恐同行為被張國榮演繹得形象可愛,但并非哥哥的本意。

  張國榮說:

  在影迷當中把主人公顧家明就看作是我的化身的人不少,其實完全不是的啦。我既不是作曲家,也不會彈鋼琴,只在單身貴族這一面也許有些類似。從內在的一面來看,如果說有相似的地方,也許可以說是在自己的人生觀上一些比較頑固的一面。另外一些小地方,有些則是我自己性格的流露,比如被關在電梯里很恐懼的那個場面。那其實是,我認為如果自己處在那樣的情況下,會做出的反應的真實表現(xiàn)。所以是不是看上去就像真的?實際上,我想與其說那個主人公像我,不如說更像導演陳可辛。

  陳可辛說:

  我一向拍的電影都是小男人式的,這類型的角色放在梁家輝或梁朝偉身上會比較適合,但是張國榮太有巨星味兒。一直以來,Leslie有個頗cool的外型,他主演的電影也多面,但我拍他,卻希望能表現(xiàn)出他多些的“人氣”,讓人們看到Leslie樂觀愉快的一面,所以我們花了很多心思,構思出顧家明這個角色?梢哉f有張國榮才有《金枝玉葉》的產生,甚至用樂壇為背景多少也和張國榮的前歌星身份有關。

  可見,顧家明的音樂制作人身份和對理想的追求與張國榮的明星身份和對事業(yè)的追求一致。愛情理想是可以拋開身份、地位、表象和性別的,唯一注重的是心靈的配襯。

  梅艷芳飾演的芳姐說,“坐船離開一個地方,是為了看久一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既然情愛能讓“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那么,也有讓人有愛同性的可能。

  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你我或者一樣日夜尋覓對象

  卻朝夕妄想來日方長

  意亂情迷極易流逝

  難耐這夜春光浪費

  難道你可遮掩著身體分享一切

  愈是期待愈是美麗

  來讓乍現(xiàn)春光代替

  難道要等一千零一世才互相安慰

  酷兒理論的哲學背景是后現(xiàn)代理論,而王家衛(wèi)的電影結構也是采取后現(xiàn)代形式,所以《春光乍泄》就成了內容與形式完美的結合。新酷兒電影充分利用后現(xiàn)代的觀點和美學風格,表現(xiàn)曖昧模糊的性別、流動的欲望,《春光乍泄》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張國榮無疑是王氏代言人無二人選。

  影片描寫男人之間的愛情,調情、斗氣、吃醋,像男女之間的愛情一樣熾烈又純真。

  王家衛(wèi)的電影喜歡以后現(xiàn)代獨白切入,這部也不例外。梁朝偉的獨白:

  何寶榮將“不如從頭來過”掛在嘴邊,這話對我很有殺傷力,我和他一起很久了,中間也分開過,可是每次聽見他這么說,我總是和他再走到一起。為著重新開始,我們離開香港,兩個人走著走著走到了阿根廷。

  何寶榮和黎耀輝開著一輛二手車去阿根廷。迷了路,車也壞了。何寶榮從自己的座位上挪到駕駛員位置上,然后說:“麻煩你去推一下車!崩枰x下了車,在后面一推,車啟動,跑出老遠,他站在那里,有些茫然。這個鏡頭一下子就說明了誰處在主導地位,誰處在被動地位。他們可不像《天下無雙》中梁朝偉說的,“今天你是小霸王,明天又換我了!痹凇洞汗庹埂分校瑥垏鴺s一直是小霸王,而梁朝偉總是被他欺負。

  何寶榮從地攤上買回一盞舊臺燈,燈罩上的那條瀑布令兩人心馳神往,最后他們得知那是伊瓜蘇大瀑布,于是相約一起去尋找,卻因為迷路逗留在了布宜諾斯艾利斯。何寶榮嫌黎耀輝沉悶,一個人下了車向荒野走去……他靠傍老外同性戀生活,而黎耀輝在賓館當了接待員,掙小費。有一天,黎耀輝正在招呼客人,看見何寶榮摟著一個老外上了車。

  黎耀輝站在車后面,一直望著。何寶榮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又轉過去,躺在靠背上。面無表情,沒有失落也沒有嘲笑,是一種陷入某種情緒的安靜,這次相遇勾起了他的回憶。何寶榮要求復合,他站在黎耀輝租住的小屋門口。

  黎耀輝拒絕了。

  “錢全你拿去花,我不做這個做什么?”他要掙錢回香港。

  何寶榮偷手表送給黎耀輝,被打得頭破血流——這就是他表達愛的方式——黎耀輝開著那輛二手車載著何寶榮回他租住的小屋,“手表又不是我讓你去偷的!焙⒆託獾霓q解,卻理由充足,但再充足的理由對何寶榮來說也是不會有任何用處的,“我為你就是為你,不管你接不接受,反正我是為了你才受的傷,你欠我的。”

  你欠我的,就得照顧我。黎耀輝照顧何寶榮,煮飯,洗澡,買煙。他每天在上班地方都要講很長時間的電話,何寶榮粘人的感覺讓他覺得快樂。在一旁干活的張震也說,“聽出他很快樂!边@段時間是兩個人最甜蜜的日子。何寶榮大清早拉著黎耀輝去晨練,黎耀輝凍得把頭捂在衣服里,在后面跟著邊跑邊喊冷。回來就感冒了,蒙在被子里睡覺。

  何寶榮趴在他身上,拉開被子,“起來啊,做飯,兩天沒吃飯,餓死了!边@撒嬌讓你又氣又好笑,黎耀輝說,“是不是人呀你,要病人起來做飯給你吃!彼是披著毯子進廚房去了。沒辦法,有些人就是你上輩子欠了他的。

  “你自己先去練!焙螌殬s嫌黎耀輝踩他腳,一副不屑地說。黎耀輝乖乖地練了幾步,說好了。他們在簡樸的小屋里勾肩搭背地跳探戈,屋內躍動著昏黃色的光線,阿根廷探戈本來就有曖昧成分,在探戈之父Astor Pantaleon Piazzolla探戈舞曲感傷、落寞、頹廢的調子下,更有一種情欲的流動。

  好景不長。

  張震開玩笑接了何寶榮的電話,何寶榮就懷疑黎耀輝有別的男人。翻他的衣柜、抽屜,被黎耀輝發(fā)現(xiàn)了,黎耀輝大發(fā)脾氣,要趕他出去。他說,“這么大冷的天,你把我趕到街上去吧,你不要心疼!痹瓉硭褪钦讨思蚁矚g他,恃寵生嬌。

  夜里,兩個人睡不著,何寶榮讓黎耀輝講講那個男人,黎耀輝辯解道:“你沒跟男人睡過?”

  何寶榮半是推諉半是得意地說:“喂,現(xiàn)在是三點半了!我的男朋友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呢,恐怕呀,說到明天早上還沒說完哪!”

  黎耀輝略帶嘲諷地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反正我睡不著,你慢慢說。”

  愛情里的硝煙從來不遜于實槍實彈的戰(zhàn)場,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

  再后來,何寶榮的手傷好了,又開始出去逛街,尋找獵物,因為寂寞——黎耀輝后來說,“以前我一直以為我和何寶榮不一樣,原來寂寞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一樣!蹦菚r候他以為不一樣,是因為何寶榮在他身邊,他并不感到寂寞。但是何寶榮會寂寞,即使有黎耀輝在身邊,何寶榮仍舊寂寞,他的內心是填不滿的黑洞?梢娂拍娜硕际且粯拥目仗摚翘畛浼拍男枰獏s是不同的,有些人一份感情就可以,有些人要很多很多——黎耀輝每次下班回家,見何寶榮不在就很失落,等他一回來就問,“去哪了?”

  “下去買煙!

  “買煙用得著穿得那么好?”

  兩人的愛恨糾纏,親密中難舍難棄又互相折磨!坝H密無間的人允許割愛,因為愛會像深草一樣重新長出來,一聲原諒就能立刻收回傷害,好比嘴里留不住空氣!彼偸怯煤芘涯、很幼稚的舉動吸引對方的注意,你令我不滿意了,我就找別的男人去,氣死你!但這種任性總有到頭的時候,那個無限容忍你的人總有一天會離你而去,蘇麗珍放下阿飛,大嫂嫁給哥哥,黎耀輝也會留下他何寶榮獨自回香港的家。

  何寶榮回到黎耀輝居住過的小屋,擦地板,碼整齊那些煙,修好了那盞臺燈……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在阿根廷的何寶榮,在異國他鄉(xiāng),一個人埋在沙發(fā)里,緊緊地抱著黎耀輝曾經蓋過的毯子,孩子似的失聲痛哭,前仰后合,歇斯底里。那一刻的無助,仿佛要延續(xù)到很遠,也可能是永遠。

  “偉仔時常說:‘我其實是張曼玉加劉嘉玲的version,俾你個阿飛滾!焙螌殬s是另一個阿飛,這只鳥死在了布宜諾斯艾利斯。

  他的那句“不如我們從頭來過”曾經對黎耀輝很有殺傷力。

  現(xiàn)在,也同樣具有殺傷力,但黎耀輝不再給他說一次的機會。黎耀輝想,他不要再見何寶榮,不想再聽到這句話,所以沒有回小屋,而是買了一輛二手車,獨自一人去看燈上的瀑布。望著如云似霧的水流洶涌而下,他的心再次感受到失落:“我終于來到了瀑布,我突然間想起何寶榮,我覺得好難過,我始終認為,站在這里的,應該是我們兩個人。”

  有些人不愿意裝飾你的夢,忍痛離開,在理智上他忘記了這個人,在感情上卻永遠無法抹去!鞍w”不僅僅是一個自戀的符號,還是一種無法抹去的情感印記。張震把黎耀輝的不開心留在世界盡頭的時候說:“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講過什么,可能是錄音機壞了,什么話也沒有,只有兩聲很奇怪的聲音,好像一個人在哭!贝藭r的黎耀輝什么也說不出,心痛到無語。

  怪不得梁朝偉能拿好感分,而張國榮的痛哭只有被人斥責為“活該”的份兒。

  張國榮扮演的何寶榮仍舊是個不討好的角色。他說:

  在《霸王別姬》,我飾演的是程蝶衣,是個很可愛的人……在《春光》,我演的何寶榮卻一點也不可愛,好難做……他永遠也當偉仔是一個水泡,有什么事便攬著他,一有安全感便覺得他討厭,推開他……所以林冰便問我為何要做一個吃力不討好的角色,但我卻說無所謂。有一些觀眾是不理智的,在香港并不是有很多人識看戲。That's Why有人會用戲分,rather than演技去衡量一個人應否得到提名……坦白說,今次金馬獎得到提名我也有少少surprise,因我在《春光》的戲分并不比偉仔多。

  這部電影張國榮只獲得金馬獎提名,在演技相當?shù)那闆r下,梁朝偉更容易拿好感分,獲第十七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獎,王家衛(wèi)獲得第五十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導演獎。

  布宜諾斯艾利斯,遼遠又孤零。

  三個“無腳鳥”男人因為沒有腳,只得不停地飛,直到死的那一天。

  面對“遠方”這一概念的誘惑,何寶榮過于感性地以為無論到了哪里都可以用一句“不如從頭來過”而繼續(xù);黎耀輝的理性讓他明白“人能夠開心地在外面流浪,是因為有個可以回去的家!睆堈饘ΜF(xiàn)實生活的疏離和對夢想無限的渴望讓他像洪七一樣,去看山的另一邊,“沒有去過的地方才好玩,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

  原欲的升華

  受過的苦熬過的夜不是誰的錯

  愛過的人闖過的禍都是你和我

  汗是我的手是你的

  不怕無奈只怕無聊

  有你有我所謂艱難不算什么

  說過的話做過的夢都是種寄托

  聽過的風走過的路認得你和我

  監(jiān)制阿蟲(羅家英飾)朝導演阿星(張國榮飾)吼著,“沒人要你做王家衛(wèi),你做王晶行不行?”

  我想了想,還是希望有一天能夠做王家衛(wèi)。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是不是應該從王晶做起呢?我從小自視為天才,父親總是用一個故事來嘲笑我的狂妄,故事大概的內容是:一個鄉(xiāng)村里的高中生只想考北大或清華,其他學校錄取通知他一概不接,只得復讀,復讀了七年,他開始變得瘋瘋癲癲,總是一個人在村子里老樹下自言自語,“清華北大,清華北大——”父親的擔心當然不會成為事實,我對一切體制內的事物都不屑一顧。但是我希望有一天成為王家衛(wèi),大概很多導演明里暗里都想做王家衛(wèi),都想把藝術還給藝術。

  阿星也是,所以當他聽到要他拍三級片時,壓低了聲音湊到女友耳朵底下去說——他不好意思讓的士司機聽到——女友May倒是滿不在乎,一點不怕司機聽到,說,“阿蟲要你拍三級片?”司機竟然更看得開,說,“你們是拍電影的?我以前也是,就是沒混出什么名堂來。拍三級片有什么不好,狄娜那個時候拍的那部《七擒七縱七色狼》不知道多少人看了都憋不住啊,你拍的好不就行了!卑ay也說,“要拍的樂而不淫就行了。”

  阿星和阿蟲去看電影,一邊是王晶的商業(yè)片如火如荼,一邊是爾東升的文藝片要殺死導演。阿星被擁在雜亂的人群里,簡直像做夢一般——爾東升(劉青云飾)拍了藝術片票房慘淡被人恥笑,投水自盡。而壟斷電影市場,當時票房最高的王晶(黃秋生飾)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據說爾冬升用心拍了這部《色情男女》,張國榮是戲中他的真實化身——面對此情此景,情何以堪,家里雖然有個熱愛藝術的警察女友聲言養(yǎng)他,迷茫猶豫徘徊,最終他還是接下了這部電影。

  阿星這個九流導演和七流監(jiān)制阿蟲以及一幫不入流的演員、攝影、劇務一起拍三級片,從一開始的抗拒到忍耐到最后的樂在其中,一步步適應現(xiàn)實。既然改變不了現(xiàn)實,不如坦然面對。當然,阿星并沒有把自己定位為一個三級片導演,攝影師頂夜告訴他“日本很多名導演都是拍A片起家的”,他媽也說“李翰祥也拍過風月片”,聽了這些阿星還是很欣慰。不止是阿星,影片中三級片攝制組的全體成員都表現(xiàn)出這種對殘酷現(xiàn)實的坦然。

  生活已經將我們打造的謙卑而隱忍,熱愛藝術,但也不拒絕拍商業(yè)片,既然大家喜歡,何不娛樂一番,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才是根本。

  愛耍大牌、性格糟糕的女主角舒淇在聽到阿星對三級片的反感后,她紅著眼繞過哥哥時說,“你口口聲聲說不愿意拍三級片,你又知不知道,其實拍的人更難受……”這句是大家的心聲,她還說,“那不如在說別人面前,先說自己的不好。”阿星在一邊聽到,臉上露出欣慰,他開始感受到團隊協(xié)作的快樂——

  因為得罪大導演淪為三級片攝影師的頂夜,表面脾氣壞招人厭,暗地里卻一直努力充實自己,鉆研工作,即使很多藝術想法無法實現(xiàn)——

  傳聞中愛動手動腳的華叔其實很害羞,有一個和和美美的家庭。在阿蟲強烈要求他親吻夢嬌腳趾的時候,他掙扎、厭惡,但還是照做了。面對阿蟲和阿星為了自己爭吵,他又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一副老實人的卑微形象——

  潦倒過氣的監(jiān)制阿蟲駝背又有肚腩,形象衰殘,他一直對老板無條件的服從,為了賺錢,被稱為哈巴狗——

  在大火里搶救底片,躺在醫(yī)院的小新還記得要一張他們剛剛拍完的電影票……

  這群人都是小人物,活得直接、純粹,“即使拍成人片也要認真把它拍好!

  阿星拍出了樂而不淫的三級片,而爾東升卻拍出了這部勵志片。

  “想要把自個兒的message傳遞給他人之前,得先長成個生存指數(shù)高的人!逼袪枛|升的臨終遺言是“觀眾有選擇自己喜歡的電影的權利”。所以在你沒有成名之前,不要要求觀眾來認同你。王家衛(wèi)拍文藝片就有人看,是因為人家已經過五關斬六將,已經是一個生存指數(shù)高的人了。

  不管是在演藝圈還在其他行業(yè),沒有同情這一說。張國榮原本就是演藝圈的人,自然知道圈內的人情冷暖。這個三級片導演,他演起來很是見出幾分功力。這個導演原是很有追求,很自我的人,只是現(xiàn)實的壓力讓他無可奈何。到后來即便是拍三級片,他還是想拍出一部屬于自己的電影。

  被球隊里一群孩子罵得委屈地哭,哭著哭著又笑了;被女友阿May批評劇本,不知不覺矮了一截又一截;拍完電影幻想著自己得金像獎,跌了一跤然后繼續(xù)嘻嘻笑著走上臺;結尾一段略帶揶揄的獨白也很有意思:“我和女朋友嘛,當然和好啦,床頭打架床尾和嘛。她沒我不行……”

  張國榮再次展現(xiàn)他的表演天賦,活畫出一個郁郁不得志卻滿腹抱負的小導演形象,不過可惜,哥哥的導演夢至死都沒有實現(xiàn)。

  阿星迷上呻吟的節(jié)奏、迷上女主角的玉足。他坐在樓道里意淫,腿上是散落的白紙,夢里是身披白紗的女子舒淇,這個時候,管她是女主角夢嬌還是女友May,情欲征服了一切,畢竟都是性情中的俗人,精神上偶爾出軌一下也是正常人的反應,都是凡人,怎能不動凡心?

  在戲中戲的《色情男女》中,表達了阿星或者說導演對人性深層欲望的肯定和理解。

  這部戲本來要周星馳演的,但他因為脫戲辭演了,張國榮不在乎,他一切只從電影本身出發(fā),只要劇情真的需要,他可以演任何戲,“讓我跳糞坑都可以!”爾冬升對這種胸懷非常感動:“我一向慣用新人,但是這部戲不能,只有張國榮有這個膽識來演……”張國榮完全放開自己來演《色情男女》,和莫文蔚、舒淇的激情演出,絕不只是“點到即止”,他要令美感性感發(fā)揮到最好。

  當他一口答應愿意作這么大膽的演出時,我也有點懷疑,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接受得來。他跟莫文蔚那一段親熱戲,主要是靠他的引領。他的大膽令人意想不到……我看過他以往的電影,他的表現(xiàn)一直都很好。香港演員很難每一部作品的水平都一樣,有些是為賺錢的,有些是為藝術的。無論是水平高的電影,還是比較粗糙的,他都有接拍。我個人認為一般電影反而容易做,像《色情男女》這樣嚴肅的題材是很難演的,合作后發(fā)現(xiàn)他的發(fā)揮空間很大。后來《槍王》以至《異度空間》的角色都是心理有問題的,他輕輕松松的便能表演得很好。

  《色情男女》在當屆金像獎上獲得了最佳導演、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等八項提名,張國榮也在他的電影生涯中第六次入圍金像影帝。

  結語:雌雄同體

  周國平說:“不應該否認兩性心理特征的差異。大致而論,在氣質上,女性偏于柔弱,男性偏于剛強;在智力上,女性偏于感性,男性偏于理性。而這種區(qū)別決不是絕對的。事實上,許多杰出人物是集兩性的優(yōu)點于一身的。在一定意義上,最優(yōu)秀的男女都是雌雄同體的,既賦有本性別的鮮明特征,又巧妙地揉進了另一性別的優(yōu)點。大自然仿佛要通過他們來顯示自己的最高目的——陰與陽的統(tǒng)一。”

  張國榮就主張男女兩性的整合,即“雌雄同體”。這從他在舞臺上的衣飾裝扮可以看出來。2000年哥哥舉辦的“熱·情”演唱會巡回演出,請來世界知名法國時裝設計師高緹耶為他設計舞臺服飾,“從天使到魔鬼”六套中性服裝進一步實踐了他的雙性形象。

  開場時是雪白色的羽毛裝,象征天使的化身;接著哥哥穿上古埃及圖案的銀片透視衫與黑色水手褲,象征天使幻化為人間美少年;然后美少年長大成人,變身為拉丁情人,用金屬色的西裝展示情欲;最后是魔鬼的化身,以黑和紅的色調突現(xiàn)哥哥魅惑的風格。

  演唱會上,張國榮時而披散一頭長及腰部的頭發(fā),時而挽成頸后的發(fā)髻,時而一襲艷紅的長衣,時而套一件貼身而漆亮的薄片衫,男性嫵媚的陰柔美在他那挑逗與冷傲的眼神里盡情流露,頹靡與堅毅同在的舞姿纖巧、性感、冶艷。剎那間完成角色的轉換,這并不是因為他的聰明,而是他的生命天然如此。他以精英的身份做了邊緣化的事情,其另類表演風格挑戰(zhàn)了“主流”文化,他對純粹藝術的追求彰顯了人性的尊嚴。

  哥哥解釋“熱·情”演唱會時說:“熱是代表快歌,情是代表慢歌,中間分隔那一點,因為我最多用露一點,不會露三點。”

  當時演唱會招來香港部分媒體的大肆攻擊,香港狗仔隊歪曲詆毀演唱會的風格,斥其意識不良,有傷風化,但演唱會卻獲得海外媒體的極高評價,全球巡回三十七場仍然不能滿足觀眾需求,回到香港紅館后又加開了六場。

  張國榮當然不僅僅是在服飾上表現(xiàn)性別的多元組合,在演藝的范疇上來說,他把男女兩性的特質——兩性優(yōu)點集中于一身,既可以讓演藝水平極致發(fā)揮,又能表現(xiàn)出男子陰柔的一面,例如《春光乍泄》中的何寶榮,亦男亦女,真正做到性別模糊,使觀眾對這部同性戀片子不再產生抗拒心理。電影《霸王別姬》中演蝶衣,他真正做到了戲人合一,陽剛帥氣的“男兒郎”也可以是千嬌百媚的“女嬌娥”。90年代復出后的張國榮以雌雄同體、雙性戀、同性戀等百變形態(tài)突破傳統(tǒng)影視造型,他既能閑雅、高貴,也能妖艷、冷酷,這種野性氣質激發(fā)起各類“酷兒”的情欲想象。除了以上這幾部電影,哥哥的音樂錄像更能體現(xiàn)“酷兒”的頹廢與不羈。

  《怨男》,一聽名字就讓人想起張愛玲的《怨女》。哥哥告訴我們,閨中幽怨不是女性的特權,男人也有怨。面對生活的各種壓力,男人并非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強壯,白天穿著規(guī)范的職業(yè)裝,一到了晚上,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解除身上的束縛,把領帶、西裝、長褲、白襯衫和工作帽等拋下,換上顏色艷麗的長襖,套上貼滿亮片的短坎,帶上青綠色的假發(fā)和金色的粗項鏈,甚至涂上胭脂和閃亮的唇彩,趕去張國榮主辦的舞會,在舞會上盡情狂舞。

  《怨男》企圖突破性別制約,整個錄像的意識十分大膽,例如歌詞寫道:

  深閨梳晚妝好叫你欣賞

  怨男沒有戀愛怎做人

  傳來迷迭香

  太過易受傷

  只等待你領養(yǎng)

  何以你忍心要我喜歡一場

  男性也是柔弱、敏感、善變和需要眷顧的,男人也可以幽怨,這種形象打破了傳統(tǒng)對男性陽剛的定義。

  另一個MTV《大熱》中,亞當和夏娃都是中性角色,沒有陽剛和陰柔的明顯區(qū)別。身披樹葉,手握青蛇,這個神話本身就代表世俗情欲的發(fā)端,張國榮在這里有意模糊性別,因為對性別的禁忌越少,人類生活才能越加開放和自由;相反,性別的定型越深,在社會的壓制下異化、扭曲的悲劇就越多。

  張國榮對自我陰柔特質的自信和肯定從他對藝人的審美標準也可以看出來,他曾說,“一個藝人能夠做到姣、靚、型、寸,男又得女又得,這才算是成功!

  無須諱言張國榮的性取向。他曾含蓄而審慎地聲明自己是“雙性戀”者。循規(guī)蹈矩的人們可以善意地去“理解”和“寬容”同性戀族群的生存權利,但這種善意卻常常是站在優(yōu)越的位置對“另類”實施的寬容態(tài)度,而不是真正的理解與融合,并不同于張國榮的兩性觀念和他對愛情的理解,所以在攘攘世俗中,他還是有很大壓力的。

  他和唐先生真摯細膩的愛,在這個移情別戀泛濫成災的社會中實屬難得,唐鶴德的內斂、踏實、寬容、冷靜、忠誠撐起了張國榮需要溺愛的孩子般的內心,而張國榮的激情、張揚、霸道、犀利也給唐鶴德清泉般的生活一絲調劑,他們既相同又互補,愛得如此絲絲入扣。

  張國榮是一個感性而智慧的人,什么樣的愛情適合他,什么樣的人最值得他愛,他自己會做出最好的選擇。不管全世界怎么想,怎么看待他們,他只想告訴愛人:月亮代表我的心……1997年演唱會,張國榮一手握著麥克風,一手從背后輕輕環(huán)住唐鶴德的肩膀,唱道:“我怕來不及,我要抱著你,直到感覺你的發(fā)線,有了白雪的痕跡……”

  張國榮與唐鶴德的感情驚世駭俗,他們幾十年如一日,互相扶持,哥哥的事業(yè)如日中天,但他是不善于理財?shù),這就需要一直是銀行界精英的唐鶴德為他打理財務,其實唐先生在他經濟最困難的時候就曾傾囊相助。

  因為有一份堅實的愛戀做后盾,哥哥才會輕松地放棄得來不易的成功,在正當走紅、成為天王巨星時退出歌壇,移居加拿大。唐鶴德也向所在銀行申請駐加工作。他們在那里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張國榮在加拿大的房子很漂亮,漂亮得曾經成為旅游觀光點。房子的外墻,選用了他喜愛的白色,大屋前面有一個種滿了玫瑰花的花園,鄰居家的小鹿跑到花園里來吃鮮花,被張國榮喚為“斑比”。在偌大的客廳中央,有一個銅銹色的古典火爐,嚴冬里張國榮可以依偎在火爐邊的布沙發(fā)上取暖。有時到市鎮(zhèn)看場電影,有時坐在茶座看本喜歡的小說,日子安穩(wěn)且寧靜。在這樣沒有干擾和羈絆的世外桃源里,他們過著神仙眷侶般的生活。

  在張國榮和唐鶴德的照片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唐先生開車接哥哥回家,或者是陪哥哥參加各種宴會的,在神采飛揚的張國榮身邊,唐先生不動聲色卻又不可或缺。每當見到唐鶴德,張國榮便像所有受寵的戀人一樣臉上充溢著明媚的快樂。

  回到香港后,他們買下加多利山豪宅,張國榮喜歡家居情調,如果沒有唐鶴德背后支持,他的奢侈是無法施展的。

  兩人在沒有婚書約束,沒有兒女維系的情況下,四十多歲了仍舊保持著初戀般的情懷,面對世俗壓力、多方指責,他們毫無退縮之意,仍舊談笑風生地結伴而行。從1998年開始,張國榮和唐鶴德開始出雙入對毫無避諱,常有記者尾隨其后,偷拍的照片數(shù)不勝數(shù)。再沒有哪一對伴侶會被公眾如此關注了,兩人幾乎一出門就會被鏡頭追蹤,甚至只是簡單的外出購物,都會被拍下來登上娛樂頭條……

  張國榮跨越了性別界線,他希望因著他的率性與不羈,因著他的演藝才華,最終能超越人類理性的自我設限,抵達人性中本真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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