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2月13日至26日,文化部藝術司、北京市文化局將在北京舉辦“名家傳戲——2014全國昆曲《牡丹亭》傳承匯報演出”活動,邀請全國七家昆曲劇團演出名著《牡丹亭》。這次展演將昆曲及《牡丹亭》的表演藝術傳承作為主軸,充分體現了主辦者巧妙的構思。這一匯演也非常切合觀眾的需求,人們可以欣賞到八個不同版本的昆曲《牡丹亭》,從而真切感受到這部偉大的民族經典藝術作品在舞臺上精彩紛繁的呈現。這是昆曲愛好者們的盛大節(jié)日,同時也是傳承與弘揚民族傳統(tǒng)藝術的一項重要舉措。
昆曲作為一種戲曲聲腔,大致在明朝中葉趨于成型,一時流播全國各地,文人士大夫爭相按昆曲的格律撰寫傳奇劇本。從明中葉至清初的幾百年里,中國一批最優(yōu)秀的文學家將他們的才思傾注于昆曲,為之打下了豐富的文本基礎;同時,中國從唐宋甚至更久遠的表演藝術的深厚積淀,轉化為伶人們卓越的舞臺手段,讓文人們的劇本有了精湛的舞臺演繹。這是昆曲能夠成為中國雅文化之代表的關鍵,而在該時期數以百計的優(yōu)秀傳奇劇本中,《牡丹亭》無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一部杰作。
《牡丹亭》是明代著名劇作家湯顯祖的作品,湯顯祖生活的年代,很巧合地與英國戲劇大師莎士比亞同時。和莎士比亞一樣,他的作品問世后也沒有立刻被戲劇界普遍接受!赌档ねぁ方浀浠倪^程經歷許多曲折,有關這部作品的評價褒貶懸殊,且持續(xù)了相當長的時間!赌档ねぁ分兄T多不諧音律的唱詞,引發(fā)時人尖銳批評;《牡丹亭》華麗的文辭,也與當時強調質樸無華的“本色”語言的戲劇文學觀念不相吻合。直到清初,著名劇作家和戲劇理論家李漁仍以他所推崇的元曲為范本,批評湯顯祖《牡丹亭》里的千古絕唱“裊晴絲吹來閑庭院”和“良辰美景奈何天”,說它們“字字俱費經營,字字俱欠明爽,此等妙語,止可作文字觀,不可作傳奇觀也”。除了說劇本的詞意過于晦澀不夠明白曉暢,還有另一層意思,是說如“裊晴絲吹來閑庭院”這樣的詩句,雖然是文學的絕妙好辭,卻并不見得適宜于演唱,因為戲劇是舞臺上面向觀眾直接的表演,平實的唱詞或許更容易讓觀眾入腦入心。然而所有規(guī)律均有例外,湯顯祖天才的《牡丹亭》,既有其超越平凡、無可比擬的想象力與瑰麗的文辭,雖不為同代文人折服,卻深得伶人鐘愛!赌档ねぁ穯柺啦痪镁捅话嵘侠デ枧_,而且從此一直久演不衰,更迅速成為昆曲界世代傳承的保留劇目。在清初人編撰的舞臺演出劇本選集《綴白裘》里,《牡丹亭》就是入選折數最多的劇本之一,說明在那個昆曲表演藝術格范成熟定型的年代,《牡丹亭》如《琵琶記》《一捧雪》一樣極受歡迎,完全超出了文人們當初的預想。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湯顯祖的文學創(chuàng)作,固然為《牡丹亭》的不朽價值奠定了基礎,但假如沒有歷代伶人的相知與憐惜,《牡丹亭》的價值恐怕就有被歷史塵埃遮蔽的可能,而它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更有可能會大打折扣。更不用說,恰因為歷代昆曲表演藝術家的表演,這部杰作才擁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在數百年里讓無數人傾倒,直到今天。
《牡丹亭》既是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更是偉大的戲劇文學與精湛的舞臺表演藝術相融匯的經典。由于《牡丹亭》是人類最美好與純真的愛情最為典雅的表達,所以極能激發(fā)表演藝術家通過自己的想象與創(chuàng)造,發(fā)展出優(yōu)美動人的舞臺表演,所以在不同時代均為昆曲藝人所鐘愛,更為無數昆曲藝人視為自己表演上的代表作品!赌档ねぁ纺哿藲v代昆曲藝術家的心血與智慧,四百年來常演不衰,累積了昆曲表演藝術的諸多精華。但是個人的表演藝術創(chuàng)造,只有傳遞給后代,藝術才有可能不斷維持在一個較高的水平。昆曲藝術家們在如此漫長的年代的創(chuàng)造與傳承令人好奇,答案正如本次全國昆曲《牡丹亭》傳承會演所揭示——這次會演以“名家傳戲”為關鍵詞,其意就是要強調,昆曲作為一門擁有數百年歷史的古典表演藝術,“名家傳戲”在有效地實現表演藝術的傳承的過程中是多么重要。
昆曲擁有獨特的表演語匯,這些包括唱腔、念白和舞臺身段在內的藝術手段構成了一個極完整的體系。這個體系在18世紀后期至19世紀初的乾嘉年間基本建構完成,而構成昆曲表演藝術體系的最重要的基礎,不是抽象的概念或理論,甚至也不是劇本文學,恰恰是包括《牡丹亭》在內的諸多經典劇目的表演實踐。同樣重要甚至更為重要的是,乾嘉年間的昆曲藝術家不僅對昆曲表演做了充分的歸納與總結,還找到了一整套有效的教學傳授方法,使后人可以盡可能完好地接受與傳承這些基本的表演手段,如此讓前輩藝人舞臺化的表演格范,通過伶人的言傳身教基本完好地實現了代際傳承。換言之,從19世紀初至今的兩百年里,昆曲的表演始終是有模板的,而這些模板最重要的基礎,就是經典劇目的表演,嚴格地按照前輩的風范表演,就是昆曲傳承體系的核心內涵。
當然,昆曲的傳承并非一帆風順。相反,昆曲表演美學兩百年來遭遇了多次嚴峻挑戰(zhàn),保存至今實屬不易。太平天國起事對江南社會帶來持續(xù)數十年的動蕩,幾乎使昆曲斷流;19世紀末昆曲演出市場的頹勢,同樣讓昆曲備受挫折。20世紀各城市劇場的商業(yè)化浪潮,不斷沖刷著昆曲生存發(fā)展的文化基礎;20世紀后半葉對傳統(tǒng)文化全面而徹底的否定,更讓代表了中國古典藝術之精華的昆曲幾臨滅頂之災。昆曲歷盡劫波保留至今,尤其是依然能夠保持它在中國戲曲表演領域里作為“百戲之母”的崇高地位,原因就在于它始終頑強地維護著精致典雅的表演美學。傳承昆曲最核心的內涵,就是努力再現前輩藝人的表演風采,尤其是讓新一代昆曲演員努力掌握積淀在大量昆曲經典劇目中的表演藝術范式,并將這一范式盡可能完好地呈現于舞臺上。而那些致力于昆曲傳統(tǒng)表演藝術格范之傳承的深具遠見的知識分子,無論是20世紀20年代創(chuàng)辦并經營蘇州昆曲傳習所的張紫東、穆藕初等人,1954年倡導并創(chuàng)辦了上海戲曲學院“昆大班”的俞振飛,直到21世紀初推動蘇州昆劇院創(chuàng)作演出青春版《牡丹亭》的白先勇,都在盡最大努力保持昆曲本體的表演風范。因為昆曲的本體,源于昆曲的美學所依賴的舞臺表演實踐,只要舞臺表演的韻味依舊,昆曲的美學就不會發(fā)生動搖和偏移。
昆曲的傳承始終應以經典劇目為中心,在所有經典劇目中,《牡丹亭》無疑是最重要、也最具標志性意義的一部。歷史上是如此,《牡丹亭》在新時期昆曲傳承中所起的引領作用同樣值得特殊關注。榮居首屆“梅花獎”榜首的昆曲大家張繼青因《牡丹亭》等經典的表演而獲得戲劇界高度評價,在兩岸昆曲界最初的交流中,《牡丹亭》也成為最受矚目的劇目。2001年昆曲代表中國進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首次遴選通過的“人類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名錄”之后,青春版《牡丹亭》成功的世界巡演,既是推動昆曲復興的重要力量,同時也是昆曲在新世紀擁有越來越多觀眾喜愛的標志。
昆曲是傳統(tǒng)藝術之瑰寶,而《牡丹亭》的表演水平之于昆曲,就如同《天鵝湖》之于芭蕾舞一樣,在一定意義上代表了這門藝術在表演上所達到的高度,無怪乎凡有昆曲就必有《牡丹亭》。在其他劇種,不同劇團所重視的保留劇目或有差異,而所有昆曲劇團都一定會將《牡丹亭》置于其保留劇目之最前列。在這次重要的會演中,我們可以看到各地區(qū)的昆曲劇團及其藝術家,如何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傳承《牡丹亭》的表演;而既然我們已經立志要繼承、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精華,延續(xù)傳統(tǒng)文化之血脈,就必須精心呵護昆曲《牡丹亭》這樣的杰作。是否能夠將《牡丹亭》的表演水平保持在歷經數百年藝術家所達到的高度,就是衡量我們是否真正實現了傳統(tǒng)文化與藝術的繼承最具意義的指標。眾所周知,晚近十多年里,傳統(tǒng)文化的回歸與昆曲發(fā)展呈現出愈益健康的趨勢,相互關聯,互為表里,通過這次會演,檢閱近年繼承、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成果,恰當其時。我滿懷信心,期待此次昆曲《牡丹亭》會演的圓滿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