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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歲月跨過第86個年頭,歐陽中石先生的工作依舊忙碌。大門上,一張落款于兩年前、加蓋了首都師范大學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公章的告函禮貌而周全:“因工作繁忙,有事來訪請與書法院聯(lián)系!倍M入他狹長而擁擠的書房,會看到左手邊的小黑板上,工整地記錄著他繁忙有序的日程安排:“19(五)白石藝術館;21(日)老教師書展;23(二)上午上課、下午農工民主黨;25(四)國博開幕式!边@里面,還不包括9月27日他的一場京劇講座。
先生的學生說,每天從早上到中午12點多,從下午3點到晚上6點,家里的客人總是一撥兒接一撥兒!案鹘绲娜诉^來拜望,他只要有時間,基本不會拒絕,從來不知疲憊!
作為首都師范大學書法學院教授的歐陽中石,至今承擔著教學任務,每星期會給博士后及博士上半天課,還會親自批改作業(yè)。
如今,耄耋之齡的歐陽先生精神依舊勁健,盡管20年前那場突發(fā)的腦溢血,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不可逆轉的痕跡——右眼幾乎失明,左眼也只剩下80度的視野;右耳聽力接近喪失,這使他聽人說話時,不得不將臉扭到左側,將手放在耳后攏音。畫家黃苗子開玩笑叫他“左丘明”,他也調侃說自己是“無出其右者”,“因為沒有人能從我右邊出現嘛!币荒樣哪器。
“我雖然腿腳不利落,右眼和右耳也不好使,但我知道自己的責任,盡量去看去聽,爭取跟上時代發(fā)展,做出應有的貢獻。”在今年3月結束的兩會上,歐陽中石作為政協(xié)委員提交了“讓漢字承載的文化更廣泛地傳播”的提案,他說滿街招牌都是外國字,希望在給外國人提供便利的同時,不要忽略蘊藏在漢字中的中國文化之美。
聊起時事,他會興致勃勃談起習近平主席不久前在北師大發(fā)表的講話,其中提到“不贊成把古代經典詩詞和散文從課本中去掉”,也會聊起和探月首席科學家的交流心得。他并不把自己封閉在一個陳舊的世界里。
問他會不會覺得自己老了,他則笑瞇瞇地回答:“86了,我也算是80后呢。”
1 “學過哲學的人都知道摸方法”
作為書法家,幾乎沒有人不知道歐陽中石的名字,也有不少人知道他京劇唱得極為地道,但很少有人清楚的是,這位老人在邏輯學領域也頗有建樹。雖然他一再婉拒,笑說:“我一直是覺得自己很微小,沒有什么了不起,我這輩子什么也沒干,不知道自己是個干什么的,是個混混兒!比欢,由他主編的《中國邏輯史》榮獲了國家社科基金資助項目優(yōu)秀成果獎,《中國邏輯史資料選》則入選了國家“六五”規(guī)劃項目,而《邏輯》一書由金岳霖親自題簽,成為中國邏輯與語言函授大學的主要教材。年輕時,他利用業(yè)余時間撰寫的中國邏輯史文稿長達40萬字,后在“文革”中遺失。
他對唐代、宋明時期的名辯思想做過大量拓荒性的研究工作,通過深入地挖掘和總結,將宋明時期的名辯思想總結歸類,并在此基礎上,對各思想家之間的承續(xù)流變做出了細致詳盡的分析。
82歲那年,歐陽中石還出席了首屆“素質教育與邏輯思維”論壇,并發(fā)言題詞。會后,他向溫家寶總理寫信匯報邏輯學家的意見,溫家寶總理在論壇紀要上批示:“我贊成邏輯思維是素質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應該予以重視!
雖然最終沒能專門從事哲學研究,但哲學與邏輯已融化到骨子里,成為他觀察世界的主要方法。歐陽中石說,他至今記得大學期間,于光遠教授與學生之間的一段精彩對話。
“學哲學到底是學什么的?”
“先生冷不丁地這樣問我們。大家面面相覷,于是,不少人背起課本上的定義。但最終,先生說,你們說的都不對,哲學,是學聰明的。學了哲學以后,任何事情打眼一看,宏觀、微觀、層次、規(guī)律就都出來了,這是極大的聰明!
“哲學是學聰明的,你看這是多妙的回答啊!”半晌,老人不語,停在那里,瞇起眼,似乎沉浸在半個世紀前的那場對話中。
如今,這位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yè)生仍未忘卻教授當初教誨,甚至,他將“聰明”滲透到了書法教學中。
他對學生講:“寫字,哪兒都要練一練是練不過來的。字是學出來的,不是練出來的。只要學會打圓心,就能舉一反三,扣住一家臨,寫出字來就是它。找錯了圓心,再怎么練都是重復自己的錯誤,只有找對了,才能真正學會!
在后來的一篇文章里,他解釋說,“打圓心”實際上就是思考事物本質的東西,把那些枝枝葉葉的東西撇開,把干擾的東西都去掉,集中到一個點上!捌鋵嵏鞣N事物都有這個點,所以,打圓心可以解決許多問題!
“歸類,提出綱來。做學問,不能找不出主要矛盾,一塌糊涂不行。搞過哲學的人都知道什么事情都有方法,摸到方法就清楚了!弊趯γ娴臍W陽中石語氣輕勻,一字一句,從容肯定,微笑時,皺紋從眉梢眼角細密生出,透出一派仁者的睿智。
2 “用智慧奪取時間”
和許多上了年紀的老人不同,歐陽中石并不喜歡“退休和余熱”這些字眼,相比之下,他更贊同用“轉移”來形容60歲以后的人生狀態(tài)!叭说搅宋辶畾q,是最成熟的時期,如果從60歲算老年的話,這恰恰到了最能發(fā)揮能力的時期,應該煥發(fā)出第二青春!
回顧30年前的1985年,他正是在快退休時,創(chuàng)辦了成人書法大專班。在時年57歲歐陽中石的眼中,這是一個“所有的精力和熱情都可以淋漓發(fā)揮出來的舞臺”。
那一年,大專班授課老師除了他自己,還有他請來的書法名家季羨林、金開誠、饒宗頤等。
2014年8月30日,該屆的66名畢業(yè)生在中華世紀壇舉辦了作品回顧展。人們對這個創(chuàng)辦自上世紀,并在其間不斷發(fā)展的學科做出如下點評——
“30年來,以歐陽中石先生為旗幟的書法學科,為我國的書法人才培養(yǎng)、學術研究、社會服務和文化傳承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取得了顯著成績,創(chuàng)建了若干個第一——我國第一個以書法為研究方向而設立的博士學位授權點;第一個以書法為研究方向而設立的博士后流動站;教育部第一個書法類藝術師資人才培養(yǎng)培訓基地;中國書法學科中唯一的國家重點建設學科;第一個省部級重點學科!
30年間,歐陽中石不遺余力地投身學科建設,將書法學科從大專擴展至博士學歷。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成立那年,歐陽中石77歲。
就在人們以為老先生可以圓滿退休時,2011年,83歲的歐陽中石又開始將精力投入漢字認知與傳播上!皶▽W到最后學的就是文化,但是從文字來講,只有中國人的文字叫文字,別的國家的文字都是字母的拼合。你看,‘字’這個字的來歷,是家底下有個子,就是家里呢,有個兒子,家里想傳達思想,就需用字來傳。所以咱們中國任何一個字都和文化有關!崩项^兒坐在對面,邊說邊戴上老花鏡在紙上一筆一劃地寫起來。
2011年6月,在其積極倡導下,首都師范大學“漢字認知與表現研究中心”正式成立。這個以漢字認知思維與表現規(guī)律、漢字變遷、形意辨析、漢字教育等為主要研究對象的學科,著意于漢字認知與書法表現、文化傳承與教育發(fā)展的有機結合。
這讓人聯(lián)想起數十年前,他在中學教授語文的情形。當時,歐陽中石改變通行的文選式教學方法,自主編寫教材,將語文學科分為6個方面,即:字法、詞法、句法、修辭法、邏輯法、章法,進行專題講授。3年下來,他班上的初中畢業(yè)生做高考試卷,與其他班的高中畢業(yè)生相比,平均整整高出6分。
“我希望把這個認字的過程變得越簡單越好。中國的文化,小學6年,中學6年,大學還得念1年的國文,13年,念了13年,好多話還不懂?赏鈬,國文很簡單,有3年夠使了,我們?yōu)槭裁床荒苓@樣呢?把認識文字的能力提高了,也快了,也3年解決了,我們能省出多少時間來?”
老人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為什么不成為“用頭腦和智慧奪取時間”的人?
3 “我是學生,也是老師”
出生于1928年的歐陽中石,一生的運動軌跡可以用兩點概括:學校內、學校外。由于歷史原因,1955年北大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河北一所農村學校任教,此后,又輾轉至通縣女師、北京171中學和現在的首都師范大學教書。多半輩子沒離開學校的他如此自評:“我這輩子干得最長的工作就是老師,從小學一年級到博士后,我沒落過一個年級,是個地地道道的教書匠。”
與這位86歲的老教書匠聊天時,他會和你回憶每一位先生。提起他們的名字時,他會說自己“空負雨露”。
“我人生中一個很大的驕傲,就是遇到了很多很好的老師,盡管這些老師教育我的時間有長有短,但他們給予我的惠澤是無限的,應該說指導著我的一生!
在眾多老師中,最令歐陽中石動情的,當屬京劇老師奚嘯伯。作為奚派藝術的嫡傳弟子,他與奚嘯伯的相遇相知至今看來都是一段傳奇:
“1943年,我還在濟南上學,一次到同學家玩兒,我就隨口哼唱了幾句奚嘯伯先生的《白帝城》,結果里屋出來一人,問我:‘你這唱的是什么?’我說:‘奚嘯伯先生的唱片啊!謫枺骸會別的嗎?’我說會,就又唱了一段。那人很高興,說:‘我來教你吧!倚睦镎f你是誰?你能教我嗎?這時主人出來了,‘他就是奚嘯伯!’我嚇了一跳,趕緊鞠躬拜師!
幾十年間,奚嘯伯與歐陽中石情同父子,心心相通,師徒之間常常就藝術理念、看戲心得寄紙千言、鴻雁傳書。老人回憶說:“奚先生于我有知遇之恩,他恨不得把撲撲亂跳的心掏給學生。你問一句,他回答幾十句、上百句,甚至能掰開揉碎講解一出大戲。最令人崇敬的是,奚先生沒有前輩師長的架子,他心甘情愿地跑到學生身邊,細聲細氣地商量,這句唱怎么甩腔、那句詞如何趕轍——這才是大師風范啊!
師徒二人的情誼,終止于1977年深冬,那年12月 ,奚嘯伯病故于石家莊。去世前的一天,他給歐陽中石寫下人生中的最后一封信,盡管最后語不成句,可探討的,還是京劇藝術……
“我是先生的老不稱職弟子,空負雨露啊!敝敝两袢,歐陽中石仍做如此感嘆。
從吳玉如學書、師奚嘯伯學戲、向齊白石學畫,幾十年間,前輩大師們的“加持”,某種程度上令歐陽中石身上仍保持著彼時學人的風采。
比如,屬于那個時代的尊師重教。他曾說:“年輕人可以不理解,但尊師重教,是我做人的原則!
曾經,著名哲學家張岱年先生要出一套《張岱年全集》,人們奉命找到歐陽中石題寫書名,然而,作為張岱年舊日的學生,歐陽中石怎么也不肯去掉“先生”倆字,而是恭敬寫下“張岱年先生全集”幾字。雖然封面上最終還是去掉了“先生”兩字,但扉頁上,仍是一字未動的原作,這個昔日北大學生對先生無限的敬仰之情,仍被保存。
嚴格地恪守師道,歐陽中石不但自己這樣,也如此教導晚輩。在他的學生中間,至今盛傳著一次先生的“神點評”。那是若干年前的某屆博士答辯會上,一個不修邊幅的學生只穿了件短袖T恤即來答辯。事后,歐陽中石作為博士生導師,幽默且辛辣地點評道:“我今天不多講了,只講一句,你們怎么不穿褲衩來呢?”大家哄堂而笑。過后,他又放緩語氣,語重心長地補充道:“既然知道穿長褲,上衣也應該注意一下啊!
尊師重教,在歐陽中石心中,仍是這個浮躁社會下應該保有的一份文化傳統(tǒng)。
4 “我只知道愉快地活著”
雖然歲月在一點點征服這位老人的身體,他腿腳不再靈便,聽力逐漸失去,而他卻始終沒有喪失快樂的能力。
一個小時的采訪中,笑聲頻起,他的幽默像根指揮棒一樣,不斷調節(jié)著談話的氣氛。而生活中,他的幽默也幾乎隨處可見。
一次,來訪者見他書房的無繩電話就放在桌旁,遂問先生什么電話接什么電話不接。老頭兒看著他,一本正經地答道:“響的就接,不響的就不接!
課堂上,偶爾講到興奮處,他也會拿愛情來和學生“炫耀”:“我跟你們師母不僅同校,而且同班,小時候排隊,男生里我排第一個,女生里她排最后一個,倆人挨著。比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你們比得過我嗎?”
甚至藝術創(chuàng)作,歐陽中石有時也會幽之一默。在他的畫作中,時?梢钥吹铰淇钍恰笆小钡淖髌罚輹鴮懢,乍一看去,以為是“不中”——以這種老頑童似的方式,他表達著對自身畫功的自嘲。
曾經,人們向他請教養(yǎng)生的秘訣,他只是把頭一歪,哈哈大笑:“什么叫養(yǎng)生?我不養(yǎng)生,我只知道愉快地活著。”
如今,懂得保持愉快情緒的歐陽先生,生活態(tài)度依舊樸素。在前不久開往青島的火車上,他燒餅就茶,即是一頓飯。到了那里,雖然對方盛情款待,他卻要求簡單:“那些東西我都不吃,這幾天你就給我弄涼拌白菜心,有花生米就行,有饅頭和地瓜就行。”
用毛筆寫了一輩子“儉以養(yǎng)德”的他,似乎也一直在用身體踐行著這句話。
傍晚時分,采訪結束,筆者先行出來,同行的校領導留下來繼續(xù)和先生商議事情。出門前,再次回頭看了看那間狹長擁擠的書房,盈室的書從地上高高堆起,那塊擺在書架前記錄日程的小黑板,淹沒其間。
不遠處的窗臺前,晾著一幅先生剛剛寫完的字,抬眼望去,依舊是那樣厚重樸拙、圓融通達。
或許,這也是先生為人的境界吧。精神到處文章老,學問深時意氣平。想起書堆之間皓發(fā)如雪的老人,誰說這不是他的人生寫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