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訪談 >> 作家訪談 >> 正文
來自黑土地的作家鮑十,最近推出了他的新作《生活書:東北平原寫生集》。多年來,雖然鮑十長居廣州,但東北仍不斷地為他的寫作輸送養(yǎng)分。
十五年前,張藝謀導(dǎo)演的《我的父親母親》引起轟動,這部改編自鮑十小說《紀念》的電影,盡管早已被載入中國電影史,但人們對原作者“鮑十”的名字依然感到陌生,這或許和他的低調(diào)有關(guān)。
現(xiàn)為廣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的他,一如家鄉(xiāng)的那片黑土地,樸實、敦厚,即便是談到心愛的寫作,他的言語也不多。他的作品,需要耐著性子讀,才能讀出那滋味來。
1、讀我寫的現(xiàn)實小說,你可能會產(chǎn)生一種傳說的感覺
羊城晚報:我們從您的新書談起吧。《生活書:東北平原寫生集》里收錄的短篇小說都以東北平原的某個村莊為小說標題,比如《大姑屯》、《翻身屯》、《藍旗屯》等等。這些小說的寫作時間跨度很大,從1999年一直到2013年,如此長時間地寫作類似題材,這是您一開始就設(shè)計好的嗎?
鮑十:這本書是一個系列小說的合集。如你所說,我從1999年就開始寫了,一邊寫一邊在刊物上發(fā)表,發(fā)表時的總題目叫《東北平原寫生集》,一般兩篇一組,現(xiàn)在的書名是結(jié)集時才取的,這個書名可能會增加一點兒主旨性。
開始創(chuàng)作這部系列小說時,我還在哈爾濱工作。我最初的想法,是想通過這些作品,具象地描繪和表現(xiàn)我國東北的鄉(xiāng)村社會,并試圖將歷史、人文、政治、風俗、自然環(huán)境等多種元素都囊括進來。不過實際寫作的時候,這些想法并沒有完全實現(xiàn),只能說差強人意。當然這十五年我并非只寫了這一組作品,還寫了許多其他作品,包括電影《櫻桃》,還有一些寫廣州的小說,諸如《廣州小說三題》、《冼阿芳的事》等等。
在斷斷續(xù)續(xù)寫作的這期間,我得不斷思考,思考成熟了,有感覺了,就寫一篇,覺得沒感覺,寫也寫不好。之所以能堅持下來,沒有中途放棄,是我認為這些作品有價值,而且可能會有文學之外的價值。用村莊的名字作為作品的標題,簡單地說是因為“故事就發(fā)生在這個村莊里”,深一層的想法,則是為了強調(diào)“寫生”這個概念,同時也為了強調(diào)作品的寫實感。
羊城晚報:這些小說確實會給人一種非常強烈的寫實感,甚至有小說中會有“鮑十”這個“我”。您為什么會選擇這樣的敘事方式?
鮑十:在這些作品中,我首先想要的就是寫實感。這是寫作之初就確定了的想法,所以才叫“寫生集”;蛟S這樣才會形成更大的沖擊力,這是真實的沖擊力。為了寫這些作品,我查閱了很多縣志(包括其他一些資料),也走訪了一些村莊,有些故事就是這么得來的,有的就是真事。但在寫作的時候,我還是做了一些處理,不想招來不必要的麻煩。確切一點兒說,這些故事可能是半真半假的,是似是而非的,或者,是似非而是的。也就是說,寫實感并不等于寫實。我覺得,這樣效果更好,會給作品留下更多的空間。
評論家徐肖楠先生曾經(jīng)為我這些小說寫過一篇評論,文章發(fā)表在理論刊物《南方文壇》上。他對這個系列小說有個定義,稱之為“傳說化小說”。須知傳說和寫實可是兩個相去甚遠的概念,但是他的說法并沒有錯。讀過這些小說,你可能真的會產(chǎn)生一種傳說的感覺,那是歷史的傳說,也是現(xiàn)實的傳說。而我所做的,則是把傳說寫成了現(xiàn)實,把現(xiàn)實寫成了傳說。這種傳說的感覺,也是文學與現(xiàn)實之間的一種構(gòu)成方式。
2、那些鼓噪文學無用的人,要么無知要么別有用心
羊城晚報:您是東北人,家鄉(xiāng)對您的寫作意味著什么?
鮑十:我是2003年調(diào)到廣州來的,一晃十多年了。人雖然不在那邊,但記憶還是在的,而且一輩子都會在。在寫作上,我這些年一直沒有離開那里,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堅持為我的內(nèi)心而寫作。
我并不是一個機靈的人。我也寫過其他內(nèi)容的作品,今后也是如此,比如有關(guān)廣州的作品,也還會寫。但有一點,就是要看我有沒有找到感覺,有沒有內(nèi)心的共鳴。而東北,或者說家鄉(xiāng),那是我生命和寫作的源頭,我的一些自覺不錯的作品,都與那塊地方有關(guān)。我太熟悉那里的生活了,那里的一切都已浸潤于我的身心,寫作的時候也便感覺充沛。
羊城晚報:從作品里可以發(fā)現(xiàn),您的寫作風格是質(zhì)樸而又現(xiàn)實的,這是您一貫的文學觀念嗎?
鮑十:人都說文如其人,我認同這個說法。我自己覺得,我應(yīng)該就是一個質(zhì)樸的人,是個老實人,待人寬厚,沒有什么花花腸子,處人處事,頭腦簡單,曾經(jīng)一度脾氣很倔強,喜怒形于色,總的來說是個好人。但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這樣看我。說來這倒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我想每個人對自己的評價都是不錯的,可有的人又確實不咋的。就像你所說,我的作品多半質(zhì)樸、平實,不華彩,較少炫目之處,需要耐著性子讀,才能讀出一點滋味來。文字、故事都是如此,所寫的人物也都平平常常。
羊城晚報:那您是否認同文學應(yīng)當承載某種現(xiàn)實意義和社會責任?
鮑十:我認為還是要的。記得有次參加一個文學活動,期間談起50后作家與70后作家的區(qū)別。我屬于50的尾巴,當時我說,可能由于教育和年齡,以及早期閱讀等緣故,我對政治、民族等這些大概念很關(guān)注。我認為,文學肯定要有社會責任,文學從來就不是自娛自樂的東西。文章一旦出手,必定會影響世道人心,而且作品越好,影響越大。這種影響可能是潛在的、逐漸的,但會起作用。一部好作品,甚至會影響你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影響你的性情,影響你的思想,影響你一輩子。所以那些鼓噪文學無用的人,要么是無知,要么是別有用心。
羊城晚報:您的諸多作品中,中篇小說《紀念》因被改編成電影《我的父親母親》而廣為人知,F(xiàn)在回頭看,這部小說是您最滿意的作品嗎?
鮑十:應(yīng)該說,《紀念》是我影響最大的作品,主要原因就是拍成了電影,而且這種影響至今還在。不過它并不是我最滿意的作品,原因在于當時寫得匆忙,一些細節(jié)處理得不夠好,語言也有瑕疵,欠缺了一點點韻味。這讓我至今還耿耿于懷。但電影還是好的,只是人們僅僅看到了里面的愛情,而忽略了其他,比如故事發(fā)生的年代背景,因而損失了一些意義和價值,這倒有些遺憾。
羊城晚報:當下不少文學作品都被改編成影視劇,您如何看待這種現(xiàn)象?
鮑十:我注意到了這個現(xiàn)象,F(xiàn)在影視是強勢媒體,把文學作品搬上銀幕和熒屏,會推動文學作品的傳播,這應(yīng)該不是壞事。我甚至希望影視劇能多對文學作品進行改編,這樣也會提升影視劇的質(zhì)量,減少一些胡編濫造的東西。好的文學作品,都是作家嘔心瀝血才寫出來的,調(diào)動了豐厚的生活積累,肯定比那些三天就編一集的匆忙之作要好得多。
3、汪曾祺的難得在于,始終躲在潮流之外,寫他想寫的東西
羊城晚報:1978年您考上黑龍江省藝術(shù)學校,就讀編劇專業(yè),為什么最后沒有走上編劇這條路?
鮑十:我打小就是喜歡讀書,但根本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作家。記得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開始閱讀在村子里流傳的小說,《林海雪原》、《烈火金剛》、《戰(zhàn)斗的青春》等等,都是那時比較流行的。
一直到后來念藝校的時候,我才開始比較正式地寫小說。1981年在《哈爾濱文藝》發(fā)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說《辦年貨》,是自己投稿過去的。看到發(fā)表之后很興奮,還有稿費,大概五六十塊錢,在當時算很多的。雖然學的是編劇,但我在讀書期間,一直在讀小說。雖然那時候也喜歡看電影,每周有觀摩課,去電影院看兩次電影,《悲慘世界》、《簡愛》這些經(jīng)典電影。但是我除了完成作業(yè)要寫的劇本,自己私下創(chuàng)作的還是小說。
畢業(yè)后我留校任教,陸陸續(xù)續(xù)也發(fā)表了一些作品。當了8年老師后,我被調(diào)去哈爾濱市文聯(lián),在《小說林》編輯部當編輯,算是正式進入了文學圈。
羊城晚報:看到之前有報道說,您最喜愛的作家是汪曾祺,現(xiàn)在還是嗎?
鮑十:這個問題問得好。說起來,我喜歡汪曾祺的小說好多年了,直到現(xiàn)在,我還經(jīng)常讀他的作品。讀汪曾祺的作品,你會感到寧靜、親切,感到一種濃郁的生活和人文的氣息。這是我的第一印象,也是開始喜愛他的原因。但這還不是全部。
隨著閱讀的深入,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些他所具有的價值。比方說,他的所有小說,沒有一篇是寫重大題材和重大事件的,所寫都是小人物,如小錫匠、小和尚、小學教員、農(nóng)科所的農(nóng)工、街頭賣藝的、戲曲演員、舊時代的大學生,等等。另外,他也沒有參與或借重任何文學潮流,只寫他自己的。也就是說,他始終躲在潮流之外,在寫他想寫的東西。其實這是非常難得的。
因為他保持了一個作家所應(yīng)有的獨立品格,從而免受其他干擾。通過他的作品,你完全可以尋到他的生活軌跡。這也可以說明,他所寫的作品,都是有生活依據(jù)的。從這個角度說,他還保持了一個作家所應(yīng)有的誠實。有個現(xiàn)象你可能會注意到,有些與他同時代、當年非;鸬淖骷,如今已沒有人在讀了,而汪曾祺,人們還有興趣讀。我認為,在當代作家中,汪曾祺可能不是名聲最大的,卻是最耐讀的。
新作先睹
走馬川(節(jié)選)
□鮑十
簡 介
鮑十,黑龍江人,現(xiàn)居廣州。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拜莊》、《葵花開放的聲音——鮑十小說自選集》,長篇小說《癡迷》、《好運之年》,日文版小說《初戀之路》、《道路母親·櫻桃》等。另有《子洲的故事》、《葵花開放的聲音》、《冼阿芳的事》等中短篇小說譯為日文。中篇小說《紀念》被改編為電影《我的父親母親》。作品被多種選刊選載或收入各種年度選本。
我初步判斷,這屯子不是很大,也許只有三四十家。乍一看,那些坐落在街兩旁的房子,都顯得很低矮,基本都是土坯房。而且,房前房后都有不小的空地,我想那是菜園子。這樣,房子跟房子之間就有了一定的距離,感覺稀稀拉拉的。當然這倒沒什么稀奇,我們東北的屯子,大體都是這樣的風格。
不過走了一會兒,我就覺出了異樣。我漸漸注意到,我目前所看見的房子,多半已經(jīng)很殘破。有的房子,門窗已七扭八歪,房墻也歪斜了,感覺隨時都會倒塌。有的干脆連門窗都沒有,就留下了一些黑咕隆咚的缺口。有的房子,房頂還出現(xiàn)了破洞。有的,甚至整個房蓋都被掀掉了,只剩了幾面高高低低的殘墻。有的房前,堆放著一堆一堆的雜物,因為被雪覆蓋著,看不出是什么,很可能是垃圾。
我又往前走了一段。所見與剛才的情景差不多。后來還看到了一兩幢磚瓦房。因為磚瓦房相對堅固一些吧,外形變化不是很明顯,只是看到窗上的玻璃被打破了。不用說,同樣不會有人住的。
我心里不由得直劃魂兒,暗想這是怎么回事呢?難道說這是一個沒有人住的屯子嗎?那么,人又到哪里去了呢?死了?抑或是逃離了?若真是這樣,又是什么緣故呢?發(fā)生了什么災(zāi)禍嗎?地震了?傳染。吭獾较唇倭?或者是整體搬遷,‘移民’了?
恰在這時,又有一個什么動物的黑影,“哧溜”一下從一個敞開的院門里躥出來,看上去很像一只貓,也許不是貓,而是一只兔子或者狐貍。速度非常之快,快到我連它的顏色都沒看清楚,它就穿街而過,消失在街對面的一個院子里面了……
我嚇得一下子停住了腳步……
一時間,我感到特別恐怖,心呯呯亂跳,頭皮一陣陣發(fā)麻,感覺寒毛都豎起來了。不過恐怖又帶來好奇,帶來了弄個究竟的欲望。我要看看這個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我在原地停了一瞬,定了定神兒,又繼續(xù)往前走。人,是不是都這樣呢?
我是從屯西頭進的屯子,現(xiàn)在是朝屯東頭走,一直走到屯子中間,也沒發(fā)現(xiàn)一間有人住的房子,也沒聽見一點點人的聲音,大人的吆喝呀,小孩子的歡笑呀,根本就沒有。一路所見,都是黑洞洞的空屋,以及鋪天蓋地的積雪,感受到的是荒涼甚至破敗的氣息。
天漸漸黑了……你們知道,冬天天都黑得比較早,特別是冬至那幾天,在我們這兒,三點多鐘就沒太陽了。
不過謝天謝地,在我快走到屯東頭的時候,突然看見了一片亮光。
我甚至吃了一驚……
亮光是從一扇窗子里透露出來的,并不是很明亮,調(diào)子是橘黃色的,帶有一點點紅。亮光還照亮了窗臺上的一些雜物:幾個瓶瓶罐罐、一把破笤帚、一雙舊棉鞋。還有那些雪花兒,也仿佛全都擁到亮光里來了,一時格外的密集,而且亮晶晶的。
我來不及細想,馬上走進院子,很快來到房門口,一邊拍著門一邊大聲說:“屋里有人嗎?屋里有人嗎?”
屋里并沒有馬上回應(yīng)。我一時有點兒擔心,屋里的人也許不會搭理我。不過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有人說:“等會兒,等會兒……”隨即聽見了腳步聲,踏啦踏啦的。我這才放心了。
一忽兒,門開了,一個老男人——后來我知道,他叫曲慶祥——站在門里,費勁兒地打量著我,片刻說:“你是打哪兒來的呀……”這老曲六十來歲,披著一件半舊的羽絨服,身材不高,偏瘦,頭發(fā)是剃光了之后又長出來的,短短的一層,眼睛不大,臉色看不清楚,感覺有一些皺紋。
我說:“我從長春來的。我的車壞在屯西頭兒了……”老曲說:“長春哪……我兒子媳婦也在那兒……進屋吧,進屋說……”我用力跺掉鞋上的雪,又渾身上下拍打一番,從老曲身邊走過去,進了屋。
進屋后我發(fā)現(xiàn),屋里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老女人,一個小女孩。那老女人是老男人的老婆,小女孩是他們的孫女,名叫曲東霞——這也是我后來知道的。
曲東霞八、九歲的樣子,正坐在炕桌旁邊寫作業(yè)。見我這個陌生人進來,就把目光轉(zhuǎn)向我。小東霞梳著兩個小辮子,眼神兒怯生生的,讓我心里一動。
鮑十